傍晚六点钟,我走进蓝蓝酒吧。客人还没来,开开和蓉儿正在准备酒具。我找出今天的《海城早报》看了起来。头版有两条新闻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则是关于昨晚台风的,说是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在狂风中从天而降,砸垮了一个电话亭,不幸砸死了一对正躲在里面浪漫的京巴狗。还有一则的标题是《我市警方昨夜横扫暴走一族》,说是一帮青年老是在城西高速公路上飚车,引发多次恶性交通事故,警方经过长期周密侦察,终于掌握大量证据,于昨夜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有极少数人漏网。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小妖的电话。
“IFY!谁,有屁快放!我正忙呢!”那边的人声混着轰轰的响声,显得很嘈杂。
“你在干什么?”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响起亢奋的声音:“脱美女衣服!噢噢,我又过了一关。”
“小妖精,看来你真是福大命大,躲过了两劫。”我想把报纸上的新闻讲给她听,没等我开口,她已经不耐烦地说:“我昨天算过命了,吉卦。没别的事我挂了!”
那边果然没了声音。我恨恨地将报纸拍在吧台上,暗骂一句,真是热脸挨上了冷屁股。这个小妖精一定是耐不住寂寞,独自跑到小区对面的娱乐城玩电子游戏去了。
今晚酒吧的生意颇不错,我们三人一直忙到十二点才送走最后一位客人。
我回到丁香小区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屋子里的灯亮着,却悄无声息。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第一感觉是屋里遭抢劫了。我的图书、文稿和照片乱七八糟地堆放在床上,几幅油画旧作胡乱扔在地上。
小妖的腿张成一个八字,仰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的鼻子上粘着红红绿绿的油彩,看上去像个小丑。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的目光被她的另一幅杰作烫得痛了起来。
画架上的那幅未完成的油画被她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一直空着的脸部已经狗尾续貂。她画了一大一小两个酒瓶底似的眼睛,又画了一张血红的嘴巴,嘴唇上长了两撇八字胡,嘴里一黄一绿两颗门牙暴跳而出。
我两年前花了一周时间为李娜画的那幅肖像画也被她精心修改了,眼睛被涂成两团空白,嘴巴里掉出一条舌头,淌着鲜红的血,活像《乡村老尸》中的女鬼。
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憋在七窍中的烟还是没忍住冒了出来。我想起了那枚跟随了我十几年的小海螺,赶紧打开皮箱,可是连它的影子也没有了。在那一瞬间,十多年前的往事一下子压上了我的心头,一股热血直冲往头顶上冲。我一个饿虎扑食跃到床上,揪着小妖的耳朵拧了拧:“起来!你这个混蛋。”
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嘟囔着:“怎么了?”
我大喝一声:“我的海螺呢?”
她愣了愣,将手伸到枕头下,掏出了海螺,嘴里嚷着:“一个破海螺,海城遍地都是,有什么了不起。”
我一把抓过海螺,紧紧攥在手中。它依然闪烁着那令人心动的光泽,就像走失的孩子,脸上满是伤心与无辜。我将它小心翼翼放入皮箱里,转过身怒视着小妖说:“你为什么乱翻我的东西?”
“人家只是好奇,想深入了解你嘛,又没给你弄丢什么!”
“你为什么乱涂乱画?”
“IFY,那两个妖精有什么好看的?”她满脸委屈地撇着嘴说,“你面前的小妖精哪一点比她们差?!”
我盯着她,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小妖的嘴巴张成了大大的空洞,双眸里流出麂子似的惊恐。我怒视着她,在心里恨恨地咒骂着魔鬼。我咬牙切齿地抓起了地上的一支画笔,“咔嚓”一声,将它折成了两截。
小妖愣了几秒钟,从床上溜下地,赤着脚向前走了几步。她双手叉着腰逼到我面前,说:“有种,你杀了我!”
我将断笔杆摔到地上,怒吼道:“滚,你给我滚!”
“滚就滚,真没见过你这种心眼比屁眼还小的男人。”
我往嘴里送了一支烟,掏出打火机连打几下却没有打出火来。我一把将它朝地板上砸去,没料到它弹在地上竟然“砰”地一声爆炸了。
“你这头猪,我知道你心里有火,因为我现在对你没有利用价值。IFY!”她恶狠狠地朝我的小腿上踢了一脚,抓起床上的被子噌噌噌去了客厅。突然,她又噌噌噌走回来,看也不看我一眼,猛地朝我的肚子上推了一把,趁我一歪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我的屁股下面拖走了唯一的枕头,然后砰地带上了卧室的门,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僵坐了半天,颓然地倒在床上的乱纸堆中。
啪地关了灯,屋子里暗了下来。一弯月色悬挂在窗帘上,冷冷的光让人陡生凉意。我将那根无法点燃的烟在手心里揉成了一团烟丝,然后一点一点撕开,慢慢地扔到地板上。我感觉自己的心就像窗外的夜色一样空茫,一样冷寂……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正睡得香甜,突然被耳根传来的一阵痒痒弄醒。我昏昏然睁开眼睛,发现一张粉嫩的脸正对着我的脸。小妖用鼻尖抵着我的鼻尖,轻轻地说:“你睡觉流口水呢!”
我心中的怒火还未平息,翻身将背对着她说:“你睡觉还流鼻涕呢!”
她将头顶在我的背上,一只手顺着我的胸部缓缓抚摩着,然后下移,下移,终于一把握住了那里。她夸张地尖叫了一声:“IFY,好厉害的高射炮!哇,瞧,那里有一只蚊子,快瞄准!”随后,她又惋惜地叹道:“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哦。”
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下乐了。她翻身骑到我身上,双手揪着我的耳朵说:“揪耳朵,刮鼻子,放个屁,消消气!”
然后,她一把将我拖起来,一直拖到客厅里的窗户前。她递给我一副望远镜,说:“朝那边看!”
我举起望远镜,看见了一个被拉近的交通指挥台。它位于十字路口,站在窗口的这个角度正好看得清清楚楚。
“看见了什么?”
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纸盒,上面扎着粉红色的缎带蝴蝶结。
“盒子里会不会是定时炸弹啊?”我联想到了恐怖分子拉登。
她趴在我的背上,结实的小胸脯顶得我心里痒痒的。她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说不定是盒金子呢!”
就在这时,一个交警走了过来。他大概也看到了那个纸盒,兴冲冲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但只迟疑了片刻,他就抬腿跨上了岗台。扎扎皮带,正正警帽,他又偏脸看了看那个纸盒。深深吸了口气,他收回目光,立正,抬手,曲臂,摆手,开始指挥来来往往的车流与人流。但看得出来他仍然牵挂着那个盒子,眼睛不时朝那边瞟一瞟。这段时间,电视上常常报道恐怖分子在美国、以色列的闹市区放置炸弹的消息。那个交警满脸疑惑,脑子里一定翻腾着丰富的联想。有一次,他伸出左脚朝那个盒子的方向移动了几厘米,但又突然定格,迅速收了回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也许在考虑是否应该拨110叫防暴警察来处理这个神秘的盒子。但是就在这时,一个偶然出现的事件帮他解除了困扰。
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民工突然冒冒失失地朝岗台冲去。交警刷地朝他敬了一个礼,小伙子一个急刹车,差点从车上栽下来。警察用手食指指了一下那盒子,又指了一下他,然后朝空中一摆。那个满脸大汗的家伙看到了那个盒子,惶惑地伸出手,将盒子拿了起来,依然像个呆头鹅伸长了脖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交警把手一挥,他顿时如逢大赦,将盒子放在前面的车篓里,跳上车就走了。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预感一场好戏已经开演,于是将镜头对准了那个民工。他正好朝小区的方向骑过来,喜气洋洋地在小区的保安室后面下了车。抬头瞅瞅四周没人,那小子喜不自禁地搓了搓手,然后又哈了口气,将手伸向了盒子上的蝴蝶结。从他的神色可以推测,这傻小子一定以为今天赶大早拣了个便宜。
我期待着惊人的一幕爆发。果然,那家伙表情突变,烫手似的将盒子扔倒了地上,退后几步,呸呸地连吐了几口唾沫。然后骑上车一溜烟地走了。
我突然发现那盒子有点眼熟,就问小妖:“盒子不会是你放的吧?怎么看上去像我装皮鞋的盒子。”
“你还算有眼光。”
“你在盒子里放了什么宝贝?”
“金子,珍珠!”她咬了咬大拇指,一本正经地说,“本姑娘的卫生棉,血染的风采!”
“你,你,你……”我笑得差点儿岔了气。用手指着她,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我,也嘿嘿地笑起来;我看着她,直笑得眼泪差点飞了出来。
她讨好似的凑过来,重重地在我脸上啄了一下:“不生气了吧?”
我白了她一眼:“你也忒阴毒。”
“我这创意应该可以申请入迪尼斯大全吧。”
“可以授予你最恶毒创意奖。”
“唉,生活就是这样,真他妈无聊!应该经常找点乐子。”她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说,“呆在这破屋子里,好人都快憋出病来了。”
“你还想怎么样?”
小妖不理我,径自爬到窗台上坐下,一只脚在屋内,一只脚在窗外晃晃悠悠。她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噘着嘴巴缓缓吐出来,竟然吐成了一串连环烟圈,然后得意地瞥了我一眼,说:“我想飞,从这里飞下去。”
我说:“自杀?!”
“对,我从小就一直有这种念头。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一个人坐在家里二楼的阳台上看书。看着天边的晚霞一点一点没下去,一群一群的鸟唧唧地叫着从暗蓝的天空中飞快地掠过,我心中突然生起一股强烈的冲动,飞翔的感觉真好!那些鸟儿自由自在,仿佛在风中轻盈地滑动,就像一首美丽的诗。我扶着栏杆站了起来,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小鸟,我轻轻跨过栏杆,张开双臂,从二楼飞了下去。当然,我没能飞起来,而是像个秤砣摔在了地上。幸亏下面是草坪,我的腿只擦破了一点儿皮。IFY,真是奇怪,就在跃出栏杆的那一瞬间,那体验到了一股奇异的快感,就像一支箭,唰地射中了我,虽然很痛,但是叫人颤抖、亢奋。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的身体下部一热,裤子湿了。当时我很羞愧,以为自己尿裤子了。只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不是尿裤子,而是射液。后来,我在飚车和做爱的时候也常常有这种感觉。当摩托车加速达到极限的时候,我就会飘起来,就像一只鸟儿在空中飞呀飞。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了车,没有了路,没有了我,只有飞,向前飞。整个世界一片空白,我自己也成了一片空白,身体轻盈得像一片白纸,像一缕风,融入了飞翔之中,自由自在……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身体里面就会像喷泉一样涌出许多水来,有时把摩托车的坐垫都打湿了。”小妖的脸上充满了迷醉的表情,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揶揄到:“操,该水如泉涌的时候你却干如枯井。”
“IFY,你这个痿哥真会装腔作势,自己的箭不锋利,还怪人家弓软。”她白了我一眼,继续说:
“其实很好玩的,自从跳过一次跳楼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喜欢上了这个游戏。只要我一个人在家,我就常常练‘飞’。有一天深更半夜的时候,我突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心里觉得特别空,就穿着睡衣来到了阳台上。月色皎皎,院子里透明得像水一样,树叶似乎在水中飘动,我感觉自己也变得透明起来,翻身又从栏杆上飞了下去……IFY,没想到睡衣挂在了栏杆的铁花上,我竟然倒悬在了半空中,上不来,也下不去。这下子我吓得屁滚,还好,没有尿流。我急得大叫救命。我妈以为来了歹徒,吓得赶忙操起电话拨110报警。后来我才知道,她吓得尿裤子了,嘻嘻,我的小裤衩倒一直干爽爽。她出来看到我,吓得花容失色,你没见过我妈,她可是个美人坯子,我猜测每个见过她的男人都会对她垂涎三尺。可惜,我妈不是个东东,只让本姑娘继承了她十分之一的美色。过了几分钟,一辆警察呼啸而来,两个警察叔叔奋不顾身地上拉下顶,将我救了下来。”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像妖精一样的女孩,觉得她有些陌生,竟然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的话使我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过去的许许多多个夜晚,我在稿纸上和画布上挥洒青春激情时,常常也有轻盈飘飞的感觉;我在一具具喷香的肉体上流连时,也曾一次又一次体验着这种飞翔的快感;在那个充满了不可知寓意的梦中,我偶尔也会追逐着那个白色的倩影在椰风海啸中轻轻地上升、飘飞……此刻,我的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这使得我的身体不由一阵阵颤抖起来。
我说:“嗨,咱们做爱吧!”
小妖哧溜一声从窗台上滑了下来,在我的脸上轻轻拍了拍,说:“你来抓我吧,如果抓住了,花姑娘随便让你糟蹋!”说着,她扭身跑过去拉开了大门,像一只猫,身子一缩,已经溜到了门外。
“既然进了魔窟,看你还能往哪里逃?!”我大喝一声,冲过去想抓住她。可刚一拉开门,我突然发现自己只穿了条三角裤,裤子前面搭起的篷子确实有碍观瞻,只好鸣金收兵回营。
我扭头看了一眼另一间卧室,里面黑洞洞的寂静无声。看来,昨夜她又没有回来。
等我匆匆收拾完毕下楼,可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小妖的身影。这个可恶的妖女,又在玩什么花招?!
站在太阳底下,我陷入一个巨大的疑惑中。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没有预兆地
闯入我的生命之中呢?从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她是一个让人心跳的女人。她在床上的表现确实让人眼界大开。她为我带来了强烈的快感,我就像一头闷着脑袋吃食的哼哼欢叫的猪,与她配合十分默契。我们总是能同步登上颠峰,在云端中飞翔。可是,我总是无法满足。我的身体就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即使不停地咀嚼、吞咽,可是仍然无法驱除饥渴的感觉。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了半天,终于透过一家网吧的窗户看见了她。她正在聊天室里大吐唾沫。我走了进去,也加入了谩骂的乱阵。在网上骂人实在是一件充满快意的事情,语言的狂欢让人忘却了肉身的存在。在暴雨一般密集的语言垃圾之中,我恣意狂舞,面色潮红,如同游泳爱河。
我们一直玩到半夜才回家。
这天晚上,我和她热情澎湃,一次又一次颠鸾倒凤。她在连绵不断的颤抖中狂呼乱叫:“啊,安在旭,我要飞,我要飞!”
她的眼神迷醉而热烈,活像一个淫荡的魔女。我疯狂地冲撞着,就像一匹凶狠而孤寂的狼,在野性的尖叫中品尝着原始的暴虐。
她的皮肤上现出了红色的斑点,身体不住地痉挛。她的飞翔看上去自由而欢乐,可是我的却显得空虚而无力。越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峰,涉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流,我像一匹筋疲力尽的马,终于颓然地倒在了终点。
“IFY,五次啊,你创造了新记录!”她赤身裸体在床上翻了个跟头,似乎意犹未尽。玩弄着一个粉红的安全套,她一口气将它吹成了汽球。
我说:“刚才,你把我想象成了安在旭吗?”
“难道你不觉得你和他像极了吗?我觉得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我讨厌哈韩族的狗舌头。”
“我偏偏喜欢。哈哈,谢东,这就是你的狗头。”小妖用双手一拍,那粉红色的气球顿时砰地瘦成了一块橡皮。
我一面欣赏着她的胴体,一面抽着烟。
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就像一株行将枯萎的老树,外表虽然依然葱茏,但是里
面早已被虫子掏空。而小妖的心灵和肉体似乎永远生机勃勃、不知疲倦,这使我生出深深的恐惧。
我看见青春随着快感的落潮正在飞快地苍老,就像落叶从秋风中飘过,已经无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