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市长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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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临别时,阮部长开玩笑地说,你当市长的可不能只当好人,晚上的会得到场,有些具体要求得讲讲。我告诉他,我当然要去,这是多好的狐假虎威的时机啊。

晚饭后,7点多的时候,G局的局长姚天恩、R局的副局长王晴、S公司常务副总经理赵银、M部科长石头板都来了,我和阚秘书长、田局长、柳副局长、秦副局长、组织部的阮部长,还有干部科长何行也都到了。

事先并没有与姚天恩他们四个人说明开什么会,组织部只是通知有重要事情,现在一看在座的人员,他们已推测出是干什么的了,一个个坐在那儿,耷拉个头,没精打采的样子。通讯员为每人倒上杯开水,他们的八只眼睛都盯着水杯冒出的热气,场面很静,这大概是阮部长的策略,会前冷却冷却,凝固凝固,反思反思。俗话说:做贼心虚。四个人物一看出场人中多是与移民有关系的,不觉得心有点虚。还是姚天恩老练些,他端起茶杯,呷了口开水,脸上堆出了微笑,像是给身边的三个同仁,又像是向领导说道:

“这几天事太多,赶上省里检查工作,咱这会散了,我还得去给厅长汇报点事。”他是表白自个的忙碌辛苦。

这时,阮部长开口了:

“今天请你们来,我不说,你们也明白,姚局长、王局长、赵经理和石科长,你们老家都是遥疆乡浇垄村的,这个村在日月霞库区里面,到今年汛期就要被库区的蓄水淹没,你们村要到成官镇的活迪村去,规划方案已经上级批准,你们老家到活迪村落户,是板上钉钉的事。作为国家干部、中共党员,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你们很清楚。可是,你们几个都干了些什么?不管主观愿望是什么,客观上你们已经起到了煽动移民与政府对立、对抗的作用,不是吗?什么要做浇垄鬼不做活迪人。什么话嘛。不像话!想做鬼,没门,政府能叫活人去做死鬼?屁话!”

“阮部长,我说说情况,恐怕有些事你还不……”

“不要说了,姚局长,你的情况,大家都了解,这些时你都在哪个地方,召集过哪些人,说了些什么,想叫村里的人去干什么,大家都清楚。”

“不是……那回事,阮部长,这几天我……”姚天恩有些慌了,他没想到阮部长这么不给面子,他欲解释什么。

“好了,不争论,我不跟你争论,你也别解释,老姚,”部长改口不再称他局长了,“一切由实践检验,由时间证明。老姚,还有你们三个,听着,召你们来,不是来听你们解释什么的,也不是开辩论会的,现在根本没有时间辩论。你们的浇垄村,明明是浇地的浇,是田垄的垄,是谁出的馊主意,非说是条蛟龙,蛟什么龙?村子里连吃水都缺,还能有龙?莫名其妙,乱弹琴。人家那里明明是活迪村,活是生活的活,搞活的活,怎么会成火呢?迪,是开导、导向的意思,活迪,多好的名字呀,却非说是火地,什么逻辑,老农民不知道这个理,你们做干部的,总懂吧?这活迪,不仅名字好,地方也好,我到村里看了,全是一马平川的水浇地,这么好的地方,你们还要闹,到底想干什么?前些天,你们村的人把市领导围堵到乡政府,整整一天,太放肆了,现在还到处跑着上访,你们还解释什么!从今天起,给你们三天时间,回到浇垄村做工作,若做好了,移民们听话了,气顺了,照规划的时间和地点搬家,你们就到组织部汇报,听候指示;若三天之内工作还做不下,告诉你们,不要怪领导不客气。”果然是军人作风,阮部长先前在某野战军任过团长,至今他的工作方法还带着军人的烙印。

M部的石科长是个老干部,虽然是个科级,年龄已逾半百,高大又微胖的身躯比他的局长还有分量,他抬起头,有些为难地对着阮部长,说:

“我可是不常回家呀,阮部长,老家的事,说心里话,我真说不准,阮部长,不瞒您说,现在村里谁当支书,谁是村长,我都不知道哩。”

“我不是说了,不解释,不争论嘛,既然请你来,就有那个必要,你就有那个价值,怎么啦?这么多年的业务科长干得呱呱叫,还能做不好老家乡亲的事?好了,下边由俞市长讲话。”阮部长面孔转向了我。

“阮部长讲得很好,散会后马上落实。”阮部长的话讲到这份儿上,真可谓对我的工作鼎力支持了,我当然更该赤膊上阵了,“咱们的移民工作,已进入倒计时时刻,眼下必须照着规划做事,不能有任何变更规划的幻想。国家和省里已下了指示,哪个地方的移民拖了工程的后腿,就拿哪个地方是问,咱们金远任务重,动作慢,形势很是严峻!浇垄村工作的成败,就看你们几个了。怎么样,有困难吗?若觉得为难,请现在就说明,以免耽误事。”

我有意这样提问,知道不会有人回答,但却达到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抓了6名居民组长

2月24日 星期日 阴有小雪

大约是11点的时候,移民局的柳局长来向我汇报抓人的事。

早上9点钟,有30多个居民组长及5名行政村的支书和村委主任,都集合到移民局会议室。

昨天晚上就通知了他们,说是召开紧急会议,不许请假,不准迟到。5个行政村的头头都是比较难缠的,不听话的。30个居民组长,多是爱给上边出个难题的活跃人物。其中浇垄村最为突出,浇垄村的10个居民组长中就有6名特别难对付,就拟做了抓捕对象,整写了材料,交给了政法委。当参加会的人都坐稳当后,移民局的总会计师开始讲各村的实物兑现款的遗留问题,一个个人正聚精会神地听哩,这时候一下子进来20多个武警和便衣警察,二话没说,就把拟定的6个人戴上手铐,拖出会场,推上汽车带走了。

留在会场的人,一个比一个熊包,吓得直哆嗦,有个叫贺二杆的居民组长吓得尿了一裤。因为没有精神准备,全场乱了套,有人站起来了,有人想跑,更多的人不知道干了,会计师也讲不下去了,也有几个胆大不怕死的,要打抱不平,质问为啥抓走人家?公安局的一个大块头说,你们继续开会,我们是履行公务,谁反对履行公务,请站出来。这里还余着几副手铐哩,想铐铐玩吗?这大块头还故意举起两副手铐,在空中晃一晃。这一说,秩序好了,没人往外站,可心都不在这儿了,看这阵场,也就提前散会了……

听过他的汇报,我并不放心,就对柳钱说,要特别注意,叫移民干部深入到村子里,做好工作,抓了人,下边不会没有反应的。还有,防止有人在下边故意挑衅闹事。

果然,下午2点钟,浇垄村的移民干部打来电话,村中已动员200余人来市里上访,要求马上放人。

我估算着,从浇垄村跑到市区,也就是四五个钟点,这些人,来了就会围堵市委,围堵政府,弄得乱哄哄的。照计划,明天省委抓稳定的副书记要来金远考察,弄不好,这帮农民会乱到明天的,再碰上省委领导,那影响就太大了。这时候,移民局的四个局长都来了,我们简单沟通一下,决定由田局长、白局长带部分移民干部,再配合几位干警,马上出发迎住下山的移民,在半道上截住他们,劝其返回,以免进城后闹得乌烟瘴气的,柳局长和秦局长在家待命。

大约5点钟,田局长他们与下来的移民接上了火,他打来电话,说形势不大好,虽然强行顶住了大轿子车,使其无法开动,可是,车上的农民嗷嗷乱叫,根本不听劝阻,纷纷下车,徒步向市里来。

我即通知公安局和信访局,待移民下来后,做好工作,尽可能不叫事态扩大。天阴沉沉的,北风像刀子一样磨擦着面孔,生疼生疼的,尽管从节气上已立过春,可是,早春的寒流往往赛过残冬。

浇垄村的先头部队在晚6点多云集到了市委门口。这部分人可能是乘坐自备的拖拉机、小四轮之类的交通工具,他们没有来围政府,却都去了市委大门口。看来,大概与组织部、政法委的领导人出面有关联,农民很精,他们判断这事得市委领导说话才能放人,所以火力就对准市委。大约到了晚上9点,徒步的百十号人也赶过来了,市委大门口被200多人围堵得严严实实。移民局的柳钱、秦志两个副局长,还有公安局、信访局的负责同志都在现场与上访的移民周旋。

下雪了,时间进入午夜。在现场的信访局长一直在市委门口与移民谈话,他对我说,带队来的是浇垄村的党支书侯能,他急得哭了,说回去后村里人围住他,问他为啥叫公安局把人抓走了。被抓的人的家属呼天抢地地叫他还人,现在,他是两面不是人了。这时候,现场的负责干部们都云集到我身边。我定了个调子,第一,现在的事已进入法律程序,放人不放人就决定于浇垄人,表现好了,能配合政府工作,人自然要放的。第二,如果他们这样围堵市委,不仅不放人,还要加重对已抓的6个人的处理,何去何从,主动权在他们手中。最后,对几位局长说,这时刻,一定要硬下去,不能软。

凌晨2时,下边的人向我电话汇报,上访的人群发生分裂,坚持围堵市委的顽固者为一方,要撤回去拟找关系、托熟人、找领导商磋的为一方。坚持的一方以被抓捕者的家属、好友为主要力量,其他的人就为撤回的一方了。我指示他们,继续做好工作,能在早7点钟前将人撤完为好。

都是他侯支书的主意,不叫俺往活迪村搬

2月25日 星期一 小雪转多云

这种时候哪里能睡得稳,一夜间都是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今天省里抓政法的副书记来金远了。唉,万一浇垄村的人散不去……每隔个把钟点,我就要与在现场的干部通一次电话,听听是否撤了出去。在凌晨6时,已得悉市委门口只剩下十来个人。我指示移民局长和信访局长,把这十多个人带到移民局,告诉他们,主管移民的市长在那里接见他们。

时钟刚至8时,我就走进移民局的信访室,上访的人已由昨天到市委的200余人,剩下了13人,除村支书外剩余的12人,全是被抓的居民组长的家人,其中有妻子,有兄弟,还有个老人带着个孙子。由于天冷,加上饮食与休息都不足,他们的面色冻得青紫青紫的,头发很是凌乱。有两个妇女一直在吸溜着鼻涕,那个小孩子吵吵着肚子饥,看这场面,我不觉一阵心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说,辛苦了,乡亲们,快,到食堂给小家伙弄点吃的。局办公室的小黄跑着去拿吃的东西,我问这位抱孙子的老人,何以带着七八岁的孩子来上访。他说,也是没办法,儿媳妇上个月患病去世了,家里丢下仨光棍——老人说他的老伴去年不在了,孩他爹这一被抓,俺家可是老的老、小的小了,叫俺咋过?说着,说着,老人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像传染病,一屋子人都哭起来,特别是女人,哭声又尖又亮,传得很远,小家伙一看大家都哭了,哭得更痛了。唉,这叫什么事嘛,怨谁呢?有事说事,哭个什么。移民局和信访局的局长头头们都在场,有的劝解,有的指责,越劝哭得越痛,哭得越痛人就越劝。劝来劝去就是劝不下,还是信访局的老郑有经验,他块头大,手掌也大,只听“啪”的一声响,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哭啥哩,哭——哭——死了人啦,还是孩子掉井里啦?”他那声音瓮声瓮气,一下子把这帮人砸蒙了,一个个都不哭了。有的用手背抹拉眼泪,有的吸溜着鼻涕,有的只是小声地呜呜哭。“要是哭能解决问题,就哭吧,哭上一天一夜,看看能哭个啥鸟名堂。”这时候场面全静下了,连小声呜呜的声音也没有了。“你们不是要找领导吗?俞市长亲自来接见你们,是来谈事的,不是来听你们哭的。”“好了,好了,听俞市长给你们讲话。”信访局局长看到气氛好转,就书归正传了。

讲什么呢?我看这场面,该给老百姓说说心里话。农民啊,没见过世面,胆大起来,天王老子都不怕。那是群胆,一哄而起的胆。一旦受挫,胆小起来,一根针也成了大棒。他们眼下最挂念的是亲人。看看,不亲不故的人都溜了。农民啊,还是自私,遇到事都往后退却了,留下这些人,因为被抓的是自家的亲人,不能退却啊。他们哪里知道,政府哪里想抓他们的亲人,即使抓一抓,也是权宜之计,可是,他们已感到是灭顶之灾了,了不得了,天要塌了,地要陷了,看看刚才他们群起而哭之的景象,我也挺难受的。

“乡亲们,”我对视着一张张疲惫又干枯的面孔,“你们的亲人昨天被抓了,你们放心,他们不会饿着、冻着的。国家建大工程,要我们移民,我们得听国家的。国家是啥,国家就是一个大家的家,跟咱们家庭一样的,咱金远只是大家中的一部分。政府给你们选的活迪村,你们说说,哪一点不好?哪一点不比你们浇垄村强?可是,你们就是不搬,国家限定的搬家有最后期限,到时候不搬,水库上了水,要淹死人哩,到那时候,我这市长挨枪毙都不亏,那还算啥市长,连老百姓的生命都保不住。可是,好说歹说,就是不听政府的话,你们说,政府咋办?就这么屈服妥协吗?这样还算啥子政府?”

“都是他侯支书的主意,不叫俺往活迪村搬,他说要往那个在环城路边的水运村去。”

“就是他侯支书说的,说只要顶住不搬,看他政府有啥法?”

侯支书就在屋里,他的脸色很难看,有一种虚弱又惊恐的神态,他想反驳,张张嘴,却张不大,一副无奈的样子。

“要抓人,也该先抓他侯能,凭啥抓俺兄弟?俺兄弟都是叫他戳哄的,现在这么多人都叫抓了,他侯能也不能蛋啦!”有人公开把村支书给挑出来。

“不要乱,不要乱,听俞市长讲话,我看谁再乱,谁再乱把名字记下来。”是信访局老科长的声音。果然,场面静了。

问题很清楚,侯支书是这个村的领袖,居民组长是在他的指示下上蹿下跳的,而支书的背后,肯定有“诸葛亮”了,可是,现在的目的是再去刨根挖底吗?是把幕后的人物翻出来吗?现在是要叫农民搬家,马上搬到政府指令的地方。

“老乡们,你们不是想叫亲人们快放出来吗?这就看你们了,现在开始,你们回家做准备工作,3天之内,开始到活迪村场平建房,只要与政府保持一致,我保准放人。”

“俞市长讲得很明白,只要与政府保持一致,从现在开始,还不晚,可是,谁要是还想搞小动作,还想与政府顶牛,还不搬家,那下场可就惨了。”信访局长的插话很是时候,他明白他该把我的弦外之音补充补充。

“所以说放不放人不决定于别人,就决定于你们浇垄村,就决定于你们自己。好了,我还有事,田局长,你们负责把老乡们送回去,再见了。”我挥挥手,走出房间,田局长、柳局长和秦局长等都出来送我。信访局长陪我上了汽车。

信访局与移民局的关系一向密切,因为移民是上访“大户”,多靠信访局的同志接待周旋。信访局长很难干的,信访局长曾给我说过,能随便换个局做局长,都比这个局强,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要权没权。可是,做好这个局长却不容易,没有一些能力和办法还真干不了。要说了解下情,掌握信息,信访局是得天独厚的。

在车上,我问起信访局长,近来信访形势怎样。他说,不大好,信访的频率在逐步升高,从去年第四季度到现在,一直降不下来,老问题积压太多,新问题又出来了。他摇摇头,说这个局长实在难干。

我说,慢慢会好的,不要太灰心。实际上,我心中也没底,只是宽慰宽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