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文此时在使馆里是个什么官,好像是副武官之类,有一个少校的军衔,还是什么《扫荡报》的记者。我在上面提到的他那种“特异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其实并不真正崇拜蒋介石,也不能算是忠实的国民党员,他有时也说蒋和国民党的坏话。这时公使馆的公使和参赞之间有矛盾。每次南京政府汇款给使馆接济留欧的学生,参赞就偷偷地泄露给我们,我们就到使馆去找公使要钱。要的数目是多多益善,态度则是无理取闹。使馆搞不清留学生的底细,不敢得罪。当时仅就留德学生而论,有一些确非“凡胎”,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外加冯玉祥、居正、戴传贤等国民党大员的子女均有在德国留学者。像我这样的卑贱者,掺在里面,鱼目混珠,公使馆不明真相,对留学生一律不敢得罪,坐收渔人之利,也弄到了一些美钞。我们知道,这种钱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最重要的一点是学会了同国民党的驻外机构打交道,要诀是蛮横,他们吃这一套。
当时,我们从德国来的几个留学生被分派到Fribourg来住,住在一个天主教神父开办的不大的公寓里,名叫FoyerSt.Justin,因为用费便宜。虎文全家则住在瑞士首府Bern,他们有时也来Fribourg看我们。我们是从住了六年饥饿炼狱里逃出来的饿鬼,能吃饱肚子就是最高的幸福。我过了一段安定快乐的日子。
1946年春天,虎文一家、刘先志一家和我准备返回祖国。当时,想从欧洲回国,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乘船走海路。我们从瑞士乘汽车到法国马赛,登上了一艘英国运送法国军队到越南去的大船,冒着极大的危险--因为海中的水雷还没有清除,到了越南西贡。此时西贡正是雨季。我们在这里住了一些时候,又上船到香港,然后从香港乘船到上海登岸。我离开日夜思念的祖国已经快十一年了。我常说:我生平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我的母亲,一个便是祖国母亲,当时前者已经不在,只剩下后者一个了。俗话说:“孩儿见了娘,无事哭三场。”我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刹那时的心情,非笔墨所能形容于万一也。
我在上海住了一些日子。因为没有钱,住不起旅馆,就住在臧克家兄家里的日本地铺上。克家带我去谒见了叶圣陶、郑振铎等前辈。也想见郭沫若,他当时正不在上海。我又从上海到了南京。长之不久前随国立编译馆复员回到南京。因同样理由,我就借住在长之的办公室内办公的桌子上。白天他们上班,我无处可去,就在附近的台城、鸡鸣寺、胭脂井一带六朝名胜地区漫游,有时候也走到玄武湖和莫愁湖去游逛。消磨时光,成了我的主要任务。我通过长之认识了梁实秋先生。他虽长我们一辈,但是人极随和,蔼然仁者。我们经常见面,晤谈极欢,定交成了朋友。
此时,国民党政府,得胜回朝,兴致不浅;武官怕死,文官要钱;接收大员,腰缠万贯;下属糊涂,领导颟顸;上上下下,一团糜烂。实际上,到处埋藏着危机。在官场中,大家讲究“竹”字头和“草”字头。“竹”字头是简任官,算是高干的低级。“草”字头是荐任官,大概科长以下都算。在这里,虎文又展示了他的特异功能。不知怎样一来,他成了教育部什么司的“帮办”(副司长),属于“竹”字头了。
我已经接受了北大的聘约,对“竹”字头或“草”字头了无兴趣。我于1946年深秋从上海乘船到了秦皇岛,从那里乘大车到了北平,我离开故都已经十一年了。现在回到这里,大有游子还乡的滋味。只是时届深秋,落叶满长安(长安街也),一派萧条冷寂的气氛,我感到几分兴奋,几分凄凉,想落泪又没有流出来。阴法鲁兄把我们带到了红楼,就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当了一个星期的副教授,汤用彤先生立即把我提为正教授,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从此一呆就是五十六年,而今已垂垂老矣。
不知怎样一来,因缘巧合,我的两位最早的朋友,李长之和张天麟,都来到了北京师范大学任教。解放以后,运动频仍,一年一小运,三年一大运,运得你晕头转向。知识分子仿佛是交了华盖运,每次运动,知识分子都在劫难逃。李长之因为写过一本《鲁迅批判》,“批判”二字,可能是从日本借用过来的,意思不过是“评论”。到了中国,革命小将,也许还有中将和老将,不了解其含义,于是长之殆矣。至于虎文,由我在上面的叙述,也可以看出,他的经历相当复杂,更是难逃“法”网。因此,每一次运动,我的两位老友在北师大都是首当其冲的运动员。到了1957年,双双被划为右派,留职降级,只准搞资料,不许登讲台。长之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已经谈过,这里不再重复,我只谈虎文。
虎文被划为右派以后,当时批斗过多少次,批斗的情况怎样,我都不清楚,估计他头上的帽子决不止右派一顶。反右后的几次小运动中,他被批斗,自在意料中。斗来斗去,他终于得了病,是一种很奇怪的病:全身抽筋。小小的抽筋的经验,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过的,其痛苦的程度,我们每个人也都感受过的。可他是全身抽筋,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们只能想象了。据说,痛得厉害时,彻夜嚎叫,声震屋瓦,连三楼的住户都能听到。我曾到北师大去看过他,给他送去了钱。后来他住进北京一所名牌的医院,我也曾去看过他。大夫给他开出一种非常贵重的药,不知哪一位法制观念极强的人打听他是几级教授。回答说是四级,对方说:不能服用。这话是我听说来的,可靠程度我不敢说。总之,虎文转了院,转到了上海去。从此,虎文就一去不复返,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我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至今仍在怀念他。
综观虎文的一生,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仍然觉得他是一个爱国的人,一个有是非之辨的人,一个重朋友义气的人,总之,是一个好人。他对学术的向往,始终未变。他想写一本“中国母亲的书”,也终于没有写成,拦路虎就是他对政治过分倾心。长才未展,未能享上寿,“长使英雄泪满襟”也。只要我能活着,对他的记忆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怀念衍粱
在将近六十年前,我同衍梁是济南高中同学。我们俩同年生,我却比他高一级或者两级。既然不是同班,为什么又成了要好的朋友呢?这要从我们的共同爱好谈起。
日本侵略者短期占领济南于1929年撤兵之后,停顿了一年的山东省会的教育又开始复苏。当时山东全省唯一的一所高中:山东省立济南高中正式建立。在中等教育层次中,这是山东的最高学府,全省青年人才荟萃之地。当时的当政者颇为重视。专就延聘教员方面来说,请到了许多学有专长的教员,可谓极一时之选。国文教员有胡也频、董秋芳、夏莱蒂、董每戡等,都是在全国颇有名气的作家。我们的第一位国文教员是胡也频先生。他当时年少气盛,而且具有青年革命家一往无前的精神,现在看起来虽然略有点沉着不够,深思熟虑不够,但是他们视反动派如粪土,如木雕泥塑,先声夺人。在精神方面他们是胜利者。胡先生在课堂上坦诚直率地宣传革命,宣传革命文艺。每次上课几乎都在黑板上大书:“什么是现代文艺?现代文艺的使命是什么?”所谓现代文艺,当时也称之为普罗文学,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学。它的使命就是革命,就是推翻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他讲起来口若悬河泻水,滔滔不绝。我们当时都才十七八岁,很容易受到感染,也跟着大谈现代文艺和现代文艺的使命。丁玲同志曾以探亲名义,在高中呆过一阵,我们学生都怀着好奇而又尊敬的心情瞻仰了她的丰采。她的一些革命作品,如《在黑暗中》等,当然受到我们的欢迎。
在青年学生中最积极的积极分子之一就是许衍梁。
我们当时都是山东话所说的“愣头青”,就是什么顾虑也没有,什么东西也不怕。我们虽然都不懂什么叫革命,却对革命充满了热情。胡也频先生号召组织现代文艺研究会,我们就在宿舍旁边的过道上摆上桌子,坦然怡然地登记愿意参加的会员。我们还准备出版刊物,我给刊物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现代文艺的使命”。当时看了一些从日文转译过来的俄国人写的马克思文艺理论,译文极其别扭,读起来像天书一般,我也生吞活剥地写入我的“文章”,其幼稚可想而知。但是自己却颇有一点自命不凡的神气。记得衍梁也写了文章,题目忘记了,其幼稚程度同我恐怕也在伯仲之间。
这些举动当然会惹起国民党反动派的注意。我们学校就设有什么训导主任,专门宣传国民党党义和监视学生的活动。他们散布流言,说济南高中成了“土匪训练班”。衍梁当仁不让地是“土匪”之一。对他们眼中的“土匪”们,国民党一向是残酷消灭,手下决不留情的。不久,就传出了“消息”,说是他们要逮捕人。胡也频先生立即逃离济南,到了上海。过了没有多久,国民党反动派终于下了毒手,他就在龙华壮烈牺牲了。
我们这些小“土匪”们失去了支柱,只好变得安分守己起来。一转眼到了1930年夏天,我毕业离校,到北平考上国立清华大学,同衍梁就失去了联系。一直到1946年,我从欧洲回国,1947年回到济南,才再次同他见面。当时正处在解放战争高潮中,济南实际上成了一座孤城,国民党反动派眼看就要崩溃。记得我们也没有能见多少次面,我就又离开济南回北平来了。
又是一段相当长的别离,好像是到了“四人帮”垮台以后,我才又去济南见了衍梁。他当了官,对老友仍然像从前那样热情。七年前我回到济南开会,一中的老同学集会了一次。五六十年没有见面的中学老同学又见了面,实在是空前盛会,大家都兴奋异常。我想大家都会想到杜甫的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而感慨万端。我见到了余修、黄离等等,衍梁当然也在里面,而且是最活跃的一个。此时他已经不戴乌纱帽,而搞山东科协。看来他的精神很好,身体很健康。谁也没料到,不久余修谢世,去年衍梁也病逝北京,这一次盛会不但空前,竟也绝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