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带着这些斑驳陆离的印象,回头来看泰姬陵本身。我怎样来描述这个白色的奇迹呢?我脑筋里所储存的一切词汇都毫无用处。我从小念的所有的描绘雄伟的陵墓的诗文,也都毫无用处。“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多么雄伟的诗句呀!然而,到了这里却丝毫也用不上。这里既无绣户,也无雕梁。这陵墓是用一块块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的。但是,无论从远处看,还是从近处看,却丝毫也看不出堆砌的痕迹,它浑然一体,好像是一块完整的大理石。多少年来,我看过无数的泰姬陵的照片和绘画;但是却没有看到有任何一幅真正的照出、画出泰姬陵的气势来的。只有你到了泰姬陵跟前,站在白色大理石铺的地上,眼里看到的是纯白的大理石,脚下踩的是纯白的大理石;陵墓是纯白的大理石,栏杆是纯白的大理石,四个高塔也是纯白的大理石。你被裹在一片纯白的光辉中,翘首仰望,纯白的大理石墙壁有几十米高,仿佛上达苍穹。在这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仿佛给这个白色的奇迹压住了,给这纯白的光辉网牢了,我想到了苏东坡的词:“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人间,置身于琼楼玉宇之中。有人主张,世界上只有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把两者融合起来成为浑然一体的那种美,只应天上有。我眼前看到的就是这种天上的美。我完全沉浸在这种美的享受中,忘记了时间的推移。等到我从这琼楼玉宇中回转来时,已经是我们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从泰姬陵到红堡是一条必由之路,我们也不例外。到了红堡,限于时间我们只匆匆地走了一转。莫卧儿王朝的这一座故宫,完全是用红砂岩筑成的。如果说泰姬陵是白色的奇迹的话,那么这里就是红色的奇迹。但是,我到了这里,最关心的却是一块小小的水晶。据说,下令修建泰姬陵的沙扎汗,晚年被儿子囚了起来。他本来还准备在阎牟那河这一边同河对岸泰姬陵遥遥相对的地方,修建一座完全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陵墓,如果建成的话,那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色的奇迹。然而在这黑色的奇迹出现以前,他就失去了自由,成为自己儿子的阶下囚。他天天坐在红堡的一个走廊上,背对着泰姬陵,凝神潜思,忍忧含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镶嵌在一个柱子上的那一块水晶,里面反映出整个泰姬陵的影像。月月如此,天天如此,这位孤独的老皇帝就这样度过了他的残生。
这个故事很有些浪漫气息。几百年来,也打动了千千万万好心人的心弦,滴下了无数的同情之泪。但是,我却是无泪可滴。我上一次来的时候,印度朋友曾告诉过我,就在这走廊下面那一片空地上,莫卧儿皇帝把囚犯弄了来,然后放出老虎,让老虎把人活活地吃掉。他们坐在走廊上怡然欣赏这一幕奇景。这样的人,即使被儿子囚了起来,我难道还能为他流下什么同情之泪吗?这样的人,即使对死去的爱姬有那么一点情意,这种情意还值得几文钱吗?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红堡城墙下长着肥大的绿叶子的树丛中,虎皮鹦鹉又吱吱喳喳叫了起来。这种鸟在中国是会被当作珍禽装在精致的笼子里来养育的。但是在阿格拉,却多得像麻雀。有那么一个皇帝,再加上这些吱吱喳喳的虎皮鹦鹉,我的游兴已经索然了。那些充满了浪漫气氛的故事对于我已经毫无吸引力了。
我走下了天堂,回到了现实。人间和现实是充满了矛盾的;但是它们又确实是美的。就是在阿格拉也并非例外。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到阿格拉来的时候,我在旅馆中遇到的一件小事,却使我忆念难忘。现在,当我离开了泰姬陵走下天堂的时候,我不由得又回忆起来。
我们在旅馆里看一个贫苦的印度艺人让小黄鸟表演识字的本领。又看另一个艺人让眼镜蛇与玜决斗。两个小动物都拼上命互相搏斗,大战了几十回合,还不分胜负。正在看得入神的时候,我瞥见一个印度青年在外面探头探脑。他的衣着不像一个学生,而像一个学徒工。我没有多加注意,仍然继续观战。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又一抬头,看到那个青年仍然站在那里,我立刻走出去。那个青年猛跑了几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有点颤抖。他递给我一个极小的小盒,透过玻璃罩可以看到,里面铺的棉花上有一粒大米。我真有点吃惊了。这一粒大米有什么意义呢?青年打开小盒,把大米送到我眼底下,大米上写着“印中友谊万岁”几个字,只能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楚。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学徒工,最热爱新中国,但却从来没有机会接触一个中国人。听说我们来了,他便带了大米来看我们。从早晨等到现在,中午早已过了。但是几次被人撵走。现在终于见到中国朋友了,他是多么兴奋啊!我接过了小盒,深深地被这个淳朴的青年感动了。我握住了他的手,心里面思绪万千,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一直目送这个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才转回身来。
泰姬陵是美的,是不朽的。然而,人们心里的真挚感情不是比泰姬陵更美、更不朽吗?上面说的这件小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七年,在人的一生中,二十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可是,不管我什么时候想起这件小事,那个学徒工的影像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在他大概都有四五十岁了吧。中间沧海桑田,世间多变。但是我却不相信,他会忘掉我,会忘掉中国,正如我不会忘掉他一样。据我看,这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不朽。是美的、不朽的泰姬陵无法比拟的美,无法比拟的不朽。
海德拉巴
我脑海里有两个海德拉巴:一个是二十七年以前的,一个是今天的。
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时,我曾来到这里,而且住了三四天之久。时间相隔既然是这样悠久,我对海德拉巴的记忆,就只剩下了一些断片,破碎支离,不能形成一个清晰的整体。在一团灰色的回忆的迷雾中,时时闪出了巨大的红色的斑点,这是木棉花。我当时曾惊诧于这里木棉树之高、之大,花朵开得像碗口那样大,而且开在参天的巨树上,这对于我这生长在北国的人来说,确实像是一个奇迹,留在脑海里的印象就永生难忘了。
但是,除了木棉花之外,再也不能清晰地回忆起什么东西来。只还记得住在尼扎姆的迎宾馆中,庭院清幽,台殿阒静,绿草如茵,杂花似锦;还有一些爬山虎之类的蔓藤,也都开着五彩斑斓的花,绿叶肥大,花朵绚丽,红彤彤,绿油油,显出一片茂盛热闹的景象。至于室内的情况,房屋的结构,则模糊成一团,几乎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我们到海德拉巴的第一天晚上,就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般的邸宅里去拜会尼扎姆的一位兄弟还是什么亲属,我记不清楚了。印度著名的女诗人奈都夫人好像同他也有什么亲戚关系。奈都夫人的女儿陪我们游遍全印,我们就在这里遇到奈都夫人的弟弟。他对我们非常热情,同我们谈到印度农民的生活情况,他们每年的收入,以及他们养的牛和收成等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印度上流社会的人物谈印度农民,这是比较少见的事。从他的言谈中,我体会到,他对印度农民怀有深切的关怀。这当然使我很受感动。他说话的情态,说话时的眼神至今一闭眼仿佛就出现在眼前。我的印象:印度各阶层的人,许多都是希望同中国加强联系,继承和发扬我们两国人民之间的传统友谊。
二十七年前的海德拉巴留给我的印象就只剩下了这一点点。如果需要归纳一下的话,我可以归纳为八个字:清新美妙,富丽堂皇。
一转瞬间,时间竟过去了二十七年,今天我又来到了海德拉巴。我看到的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拥挤不堪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奔驰着横冲直撞纵横交错的各种车辆。二十世纪的汽车、摩托车,同公元前的马车、牛车并肩前进,快慢悬殊,而且好像是愿意这么走就这么走,愿意什么地方停,就什么地方停,这当然更曾加了混乱。行人的衣着也五光十色,同这一些车辆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色调迷乱但又好像有着内在节奏的图画;奏成了一曲喧声沸腾但又不十分刺耳的大合唱。
这就是我看到的今天的海德拉巴。如果需要归纳一下的话,我也可以归纳为八个字:喧阗吵闹,烟雾迷腾。
我有点迷惘,有点不解:难道这就真是海德拉巴吗?我记忆中的海德拉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一个海德拉巴要美妙得多,幽静得多。但是我眼前看到的却确实就是这个样子。那么究竟哪一个海德拉巴是真实的呢?两个当然都是真实的,但是两个似乎又都不够真实。最真实的只有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二十七年前是这样,今天仍然是这样。这一点是丝毫也不容怀疑的。
在海德拉巴,同在印度其他大城市一样,我们接触到的人民,对我们都特别友好。我们在这里参加过群众大会,也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花环戴得你脖子受不住,眼睛看不见,花香猛冲鼻官,从鼻子一直香到心头。我曾到奥斯玛尼亚大学去参加全校欢迎大会,教授和学生挤满了大礼堂。副校长(在印度实际上就是校长)亲自出面招待,主持大会,并亲自致欢迎词。他在致词中说,希望我讲一讲教育和劳动的问题。我感到这个题目太大,大有不知从何处说起之感,临时决定讲中国唐代研究梵文的情况,讲到玄奘,讲到义净的《梵语千字文》和礼言的《梵语杂名》等等,似乎颇引起听众的兴趣。我知道,在印度,只要讲中印友谊,必然博得热烈的掌声,在海德拉巴也不例外。我们也参加了中印友好协会海德拉巴分会举行的欢迎大会。这次大会开得颇为新颖别致,同时却又生动热烈。大家都盘腿坐在地上,主席台上下完全一样。台上铺着极大的白布垫子,我们都脱掉鞋子坐在上面。照例给中国朋友大戴其花环。黄色花朵组成的花环,倒也罢了。红色玫瑰花组成的花环却引起了一点不安。鲜红的玫瑰花瓣从花环上不停地往下掉落,撒满了坐垫,原来雪白的坐垫,一下子变成了红色花毯。我们就坐在玫瑰花瓣丛中。坐碎了的花瓣染得白布上点点如桃花,芬芳的香气溢满鼻孔,飘拂在空中。我们就在这香气氤氲中倾听着中印两国朋友共颂中印友谊。
所有这一切当然都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甜蜜的回忆。但是最难以忘怀、最甜蜜的还是对海德拉巴动物园的参观。
印度许多大城市都有动物园。二十七年前我到印度的时候,曾经参观过不少。有的并且规模非常大,比如加尔各答的动物园,在世界上也是颇有一点名气的。印度由于气候的关系,动物繁殖很容易,所以动物的种类很多,数量很大。大象、猴子和蛇,更是名闻世界。海德拉巴的动物园并不特别大,里面动物也不算太多,但是却具有几个其他动物园没有的特色。为了让濒于绝种的狮子能够自由繁殖,人们在这个动物园里特别开辟了一大片山林,把狮子养在里面。一头雄狮可以带多至八个母狮,它们就这样组成了一个狮子家庭,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荒草密林中。而要参观狮子的人却必须乘坐在带铁笼子的汽车里,开着汽车,到处寻觅狮子。陪我们参观的园主任很有风趣地说:“在别的地方是动物被锁在铁笼子里,让人来参观。在这里却是人被锁在铁笼子里,让动物来参观。”我们心惊胆战地坐在车上,在丛莽榛榛的密林中绕了许多圈子,终于在一片树林中发现了狮子家庭。我们的心情立即紧张起来,满以为它们会大声一吼扑上前来。然而不然。狮子家庭怡然傲然躺在地上树荫里,似乎在午睡。听到汽车声,一动也不动。有几只母狮只懒洋洋地把眼睁了睁,又重新闭上,大有不屑一顾之状。我们都有点失望了,没有得到我们心中所期望的那种惊险。我们喊了几声,狮群也是置之不理,我们的汽车停了一会儿,就又重新开出门禁森严的狮子林。我们都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铁笼里被野兽来欣赏。这当然别有风味在心头,我们也就都很满意了。
出了狮子林,又进老虎山。这里的老虎山也别具特色。我们到的时候,老虎还在山中河畔奔跳嬉戏。饲虎人发出了一声怪调,老虎立刻跑回到铁栅栏里,饲虎人乘机把一个铁门放下来,挡住了老虎的退路。老虎只好呆在一个几丈见方的铁栅栏里,来回地绕圈子。这时园主任就亲切地招呼我们把手从铁柱子的缝隙里伸进铁栅栏去摸老虎。我们开头确实有点胆怯,手想伸又缩。中国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这话早已深入人心,老虎如何能去摸呢?但是园主任却再三敦促解释,说这老虎是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人抚摩它,它会感到高兴,吼上两声,是表示它内心的快乐,决无恶意,用不着害怕。他并且还再三示范,亲自把手伸进铁栅栏,抚摩老虎的脖子和屁股。我也就战战兢兢地把手伸了进去,摸了一下老虎的屁股。中国俗话说是摸不得的东西我终于摸了,这难道不是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事情吗?
我们转身又去看一只病豹,它被夹在一个铁笼子里,不能转身,不能乱动,这样医生就可以随意给它扎针注射。我们还去看了一只小老虎。园主任说,这只小老虎从小养在他家里,他的小孩就同它玩,像一只小猫似的。现在,不过才八个月,但已经知道龇牙咧嘴,大有不逊之意,不像小时候那样驯服好玩,只好把它关在笼子里了。
我们就这样参观了海德拉巴的动物园。这一切都可以说是奇遇,都是毕生难忘的。但是,这一切之所以难忘,并不在于猎奇,而在于印度劳动人民对我们自然流露出来的友好情谊。据我了解,在印度饲养狮虎的人大抵都是出身于低级种姓的劳动人民。我们刚进动物园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因为他们好像影子似的、悄悄地走路,悄悄地干活,不发出一点声音。仿佛到了狮子林老虎山,他们才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狮子林中,老虎山上,饲养员就是他们这一些人。另外还有一个狮子山,里面养着几头狮子,同前面讲的狮子林不是一回事,在这里狮子是圈在一片山林中的,人们站在壕沟旁边来欣赏它们。一个皮肤黝黑的饲养员发出一种类似“来,来”的声音。这当然不是中文的“来”,而好像是狮子的名字。听到呼喊自己的名字,猛然从密林深处响起一片惊雷似的怒吼,一头大雄狮狂奔过来。山洞中怒吼的回声久久不息。我们冷不防吃了一惊,我们下意识地就想躲开,但一看到前面的壕沟,知道狮子是跳不过来的,才安定了心神,以壕沟对面的雄狮为背景,大照其相。
到了此时,我才认真注意到这位饲养员的存在,如果没有他,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狮子叫过来的。我默默地打量着那位淳朴老实的印度劳动人民,心里油然兴起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