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贤行润身
20815700000047

第47章 清韵絮语(9)

我的小山

《万泉集》问世以后,我写的散文小品又已达到了相当的数量,可以编定一个新集子了。于是委托李铮先生搜集、整理,以便编成集子。有新集子就必须有新名字。我有一个习惯:用与自己有关的地名为集名。但是,在燕园中,与自己有关的几个地名都使用过了。几番考虑,想到住房楼旁的小山。北大有一个“未名湖”,“未名”者,尚未命名之谓也。但是,时间一久,“未名”就成了湖名。这一座小山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文人学士给它起名字,连“未名”这个名都没有,遑论其他。我自认对这一座小山最了解。在我的生活中,它占有重要的地位;在我的思想感情中,它占的地位更重要。在我眼中和心中,它是活的,它能同我说话,对我它能表达感情。它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是有灵魂的。我们俩是最知己的朋友。现在出集子,想起一个名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非小山莫属了。

附上一篇《小山赋》,以见一斑。

说它是山,

它不是山;

说它非山,

它又是山。

四五米高,

六七米宽,

东西长约三十米,

看上去并不太短。

既不蜿蜒,

也不巉岩,

又似蜿蜒,

又似巉岩,

俨然矗立在两楼间。

东头一棵苍松,

西头一棵翠柏,

树龄都在三四百年。

中间一棵榆树,

枝柯刺青天。

冬雪皑皑,

夏日炎炎,

秋天黄桷被霜染。

只有初春,

景有独艳。

繁花遍地,

碧草芊芊。

一夜东风送春暖,

遍山开满了二月兰。

四时风光不同,

我则故我依然。

看书眼酸,

写作神倦;

小山能解我乏,

每常一日五盘恒。

它伴我痛苦,

它陪我狂欢,

看我送走了几个亲眷,

伴我多少个长夜无眠。

我眼中的小山是朋友,

我心中的小山是伙伴。

说它是山,

它不是山;

说它非山,

它又是山。

山不在高,

有仙则显。

这里只是渺予一人,

哪里来的神?

哪里来的仙?

它只是平凡又平凡,

它平凡到超过蓬莱,

它平凡到超过三山,

它平凡到超过大千世界三千。

只有我一人了解其中意蕴,

我的小山,

我的小山。

台游随笔

楔子

1999年三四月间,我应邀赴台湾参加法鼓人文社会学院举办的“人文关怀与社会实践系列学术研讨会--人的素质”的讨论会。来去仅有十天,行色匆匆,见闻难广。但是,我毕竟去过许多地方。我虽已至望九之年,老态龙钟,步履维艰;耳虽不聪,尚能闻声;目虽不明,尚能见物,又因为神志还没有完全糊涂,见闻之余,必有所感。有时候心潮腾涌,不能自己,逼迫着我把见闻的印象和感触,从内心移到纸上来,我抗御不住这种逼迫,于是就拿起笔来。

我原来设想有两种写法,一是把印象最深感触最多的情景写成单篇的文章;一是在一个大题目下,写成一篇篇长短不均的文章,分别成为单篇,合则成为一个整体。最后我决定了采用后者,总题目就叫做“台游随笔”,献给想了解台湾而尚未能亲往的读者。

初抵台北

飞机在减速下降,穿过一片白云,看到了一片碧蓝的天空。再穿过一片白云,看到下面极深极深的地方是一片碧蓝的海水。再过一两分钟,就看到了蜿蜒起伏的陆地,我心里想:台湾到了。

台湾果然到了。

不久我们的飞机就降落在台北机场上。

我虽然是初次来台湾,但是台湾对我并不陌生。我在读小学时在历史和地理课中,对台湾已经颇为熟悉了。我知道,中国这一个第一宝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白明末清初以来,就交了华盖运。西方新兴的殖民主义国家看上了他,倚仗着自己的坚船利炮,不远数万里,从欧洲窜到台湾来,企图据为已有。哪里有侵略,哪里就有抵抗。于是郑芝龙、郑成功父子相继率领民众驱逐海寇。甲午战役以后,倭寇又入侵宝岛。唐景崧、刘永福等人,又率众抵抗。此时清廷已腐朽透顶,把台湾拱手送人,什么仁人志士也无能为力了。

记得在清华读书时,在吴宓(雨僧)先生的诗集注中,读到了台湾爱国志士邱逢甲的两句诗:

地陷东南留大岛

天生豪杰救中原

豪迈的诗句,掷地可作金石声,读之令人回肠荡气,浩然之气陡增。这两句诗,几十年来我一直不能忘记。今天我来到了台湾,双足一踏上台湾的土地,这两句诗立即响在我的心中。我想到古书上的两句话,我想套用在台湾上:“台湾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我觉得,从今天的政治形势来看,我们海峡两岸的同胞,如果都能记住这两句诗和这两句话,将会是大有好处的。

台北街头小景

街头小景,多么美妙动人的标题!

人们大概认为,我一到台北,立即迫不及待地走上街头,在车水马龙中,市声喧阗里,伫立街旁,凝神潜虑,静观眼前的花花世界,难得的印象,从眼中流入心中,形成妙文,既以悦己,兼以悦人。

实际情况却正好相反。

我在台北十天,除了卧病的那两天外,天天是从富都大饭店上车,或到会场下车,或到法鼓山下车,或到中央研究院下车,或到台湾大学下车,或到故宫博物院下车,或到圆山大酒店下车,根本没有逛过街,连晚上9时以后据说可以与日本东京银座媲美的街头夜景,我也没有动过心。台北的街头小景,完全是我透过汽车的玻璃用眼睛看到的,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

我原来觉得,台北离我远得很,像“三山半落青天外”那样不知多么远。我也从来没有敢希望亲临其境。然而,我今天确确实实是来到了台北。脚一踏上台北的土地,就使我大吃一惊,吃惊的不是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那样,而是像回到了五十年前的老家那样。街上来来往往,衣服穿着,跟大陆上一模一样。街道的建构,有一些地段同香港一样,人行道上有阁楼,下雨也不会挨淋。说的话很接近普通话,不像广州、香港那样的南蛮舌之音。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满街的匾额都是繁体字。不见自行车,没有交通警,车辆行人都服从红绿灯的指挥。堵车时,让我立刻就想到泰国曼谷。长时间的堵车,前进不得,后退不行。此时只有摩托车像大海中的游鱼,从汽车行列的空隙中,蜿蜒前进,转瞬就能走出去很远,令车中焦急的人羡煞。摩托车后座上时有靓女,头戴钢盔,秀发在风中飘扬,是一道很美很美的风景线。我细察街旁的商店,槟榔店特多,这大概与当地的气候有关。我也乘坐过出租车,车前座位旁没有防劫车玻璃板。其中消息,颇耐人寻味。

我不知道,台湾算不算是亚热带,反正天气温暖,常年不结冰,湿度很大。这些都大大有利于花草树木的成长。出台北以后,山清水秀,绿色成为主要色调。有些楼房前有小花园,栽种松柏等常绿树木,仿佛到了日本。在我的印象中,街头有不少开花的树。虽然不是由于“看花苦为译秦名”,同是中国领土,用不着“译秦名”,但是,我却确实是不知道花的名称,心头也曾漾起一丝烦恼。

街头小景,光怪陆离,变幻多端。我被禁锢在汽车小天地中,透过车窗,只能看到这一些,这当然是很不够的。但是限于时间,我也只能看到这个程度了。我现在只希望,将来能够再有时机和好运,再来台北一次。到那时候,我一定脱开一切羁绊,从容漫步街头,把一切都看得更真,更实,更细致,更完整。

血浓于水

台湾人对大陆的人究竟有什么看法呢?

说句老实话,我是带着这样的问号到台湾去的。

再说一句更老实的话,我是怀着对这个问号的回答到台湾去的,而且我的回答是悲观的,是消极的。试想大陆和台湾分开已经五十年了,中国人自己制造的一些障碍,加上外国那一个以世界警察自居的居心叵测的大国从中搅和,再加上在一段时间内儿戏般的每天炮击金门、马祖的记忆,在大陆人心中是无所谓的,但是,在台湾人心中恐怕是填满了一肚子愤懑,对大陆人不会怀有好感的。

我就是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登上了从香港到台北的飞机的。

但是,一走进飞机舱口,几位空姐亭亭玉立,站在一旁,看我年迈,立即用手搀扶,脸上的笑容,淳朴美好,令人一看就能知道,这是出自内心的微笑。平常照相,拍摄者总会喊一句:“笑一笑!”这种微笑说到坏处,就只能像电影《瞧,这一家子》中陈强的“微笑”。空姐的微笑与此决不相同。我们现在号召微笑服务,这当然比当年的“训斥服务”要好上一千倍。但是,其中总免不了伪装做作的成分,令“上帝们”感到还不如当年满面怒容的训斥那样容易接受。现在台湾空姐的微笑与此全然异趣。我想,她们会知道,从香港登机到台北去的旅客中决不会缺少大陆人士的。这微笑是否与此有关呢?想到此处,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你这不是想入非非了吗?可能有点的。但是,在从香港到台北的一个多小时的飞行中,空姐们不但殷勤提供饮料,还给每一位客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们行动快捷而态度从容,事情繁忙而有条不紊,其中决没有任何假冒伪劣的成分,这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

我终于把惴惴不安的心情打发得一干二净,怀着其乐融融的心情,登上了台湾的土地。

一走出机场大厅,又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在台湾的北京大学东方语专的十几位校友,几乎是全体都赶到机场来欢迎我们了。他们都已接近或超过古稀之年,举着长达数丈的大红布标,上边写着欢迎我的字样。这真是大出我意料,一时感动得泪珠在眼眶里直滚。

这使我立即想到了我们常说的“血浓于水”四个有深刻意义的字。一讲到海峡两岸的关系,很多人口头上或文章中就自然而然流出了这四个字。今天我到了台湾,一登上台湾的土地,这四个字竟也毫不勉强完全自然地涌上了我的心头。这就说明,只有这四个字才有力量说明两岸人民内心深处的真挚感情。

从那以后,在台北的十天中,我至少有两次亲耳听到台湾朋友说出了这四个字。一次是在台湾北京大学同学会欢迎我们的宴会上,会上的气氛十分真挚温暖。校友们几乎都是在建国前日寇投降后到台湾来的,年龄大都已越过了古稀。论人际关系,校友属于“朋友”一伦,是列入三纲五常的,如今再加上一个“校”字,关系更变得非同小可。北大校友遍北京,北大校友遍中国,北大校友遍世界,北大校友也遍台湾。“北大”这两个掷地能作金石声的大字,有奇妙无比的凝聚力。不管是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人,只要一说是北大校友,两个人的心立即交融在一起,干言万语到了此时都黯然失色,无有用武之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完全可以想象出今天晚上宴会的气氛。会长杨西崑先生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仍然在夫人的陪伴下亲临会场欢迎我们这几位从大陆来的校友。会上举杯互庆,共祝长寿。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位看来已达到了耄耋之年的女士,仪容端庄,但步履维艰,已显出了龙钟的老态。至少也在五六十年前了,她在北大读经济系,是赵乃搏教授的门生。她就是在台湾广有令誉的铭传大学创办人包德明女士。我坐在主宾位上,与杨西崑正相对,包女士在我左边,显然也是重要的席位。她耳朵不重听,我的耳朵也还对付着算是耳聪,因此,我们俩谈话很多。在觥筹交错中,她忽然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到两桌之间,站在那里,看起来非常激动,欲语泪双流。她用颤抖的声音,含着眼泪,大声说道:“我有一句话,已经在心里憋了几年。今天,看到大陆来的亲人,忍不住非说出来不行了。常言道:血浓于水。台湾和大陆的人都是炎黄子孙,为什么竟不能统一起来!台湾富,大陆强,合起来就是一个既富且强的大国,岿然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谁也不敢小看,谁也不敢欺负。这是中华民族绝大的好事,为什么竟不能实现!”说到这里,她感情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又颤巍巍地回到座位上。全体北大校友,在鼓掌之余,看上去都为之动容,在欢愉中加上了一点凄凉,在凄凉中又掺上了一片希望。此时,我无法猜度每一位校友内心的活动,但我想,我们大家想的都会是四个大字“祖国统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