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西南地区的雨季。一场大雨过后,天空变得更加湛蓝,四下里响起了蝉鸣声。一股巨大的水流从老虎洞那片密林中流淌出来,穿过那片浓密的橡木林,在白岩飞泻而下,形成一个壮观的瀑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而来。它经过沟里那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消失在碧绿的层层梯田之中。梯田里种植着水稻,一望无际。水稻飞扬着白花,此刻正在抽穗。淙淙的流水声在山谷中回响。
路易的母亲挺着肚子,走在长秧田的田埂上。那个秧田是村里最长的秧田,有1.5公里长。她光着脚,稻叶上晶莹的水珠打湿了她的裤脚。田埂上种着黄豆,长着毛茸茸的长豆荚。她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背着一个大背篼,她要到梁上去扯草。
那个碾盘是必经之路。碾滚静静地立在一旁,水从秧田里流出,从凹陷的碾盘里流过,通过一个导流槽流进稻田里,形成一个很大的水坑。这个直径4米的碾盘边缘已经磨得相当光滑,诉说着那些古老时光。它是在一块高3米多的整石上开挖出来的,石头非常坚硬。由于长时间的下雨,碾盘上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细密青苔,在流水中若隐若现。
路易的母亲放慢了脚步,她两手扶起裤脚,蹑手蹑脚地通过那个碾盘。她弯下身子,伸出一只脚慢慢探出,找到一个地方站稳,把另一只脚移过去。水流在碾盘里转着圈,打着旋涡。眼前的水流在急速流淌,向脚下的稻田飞溅而去。路易的母亲感到眼前一黑,脚下一滑,一下子跌倒,经过那个导流槽,从碾盘上飞了出去。她来不及思索,从岩石上向下跌落;她伸直了双手,想要尽力保护腹中的胎儿。只听见哐的一声,她落下3米多高的岩石,跌落在稻丛中。稻田里顿时倒下一大片稻谷,形成一个大坑。她昏了过去。碾盘上的水还在流淌,从头顶上倾泻而下,打落在她湿透的背上。岩石边上白色的栀子花还在盛开。高大的桉树默默地伸向天空。等她醒来,她发现脚底下一片殷红。她抚摸着肚子,泪水从她眼睛里流出,和血水一起,流到身下的稻田里。院子里的老人说,肚子里的孩子是活不了了。
三个月后的一个黑暗的黎明,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夜晚的宁静。他还活着。母亲惊喜的叫道。那就是路易,他还活着,他挣扎着来到了这个世界。
没有原因,不问缘由。无论生命多么虚无,他都要活下去。
春风的吹拂,夏阳的照射,秋虫的轻唱,冬雪的飘零。日影如梭,路易一样地长大了。不管他要承受多少艰辛,他都慢慢地长大了。他每天梦还没有做完,就要到山梁上去砍柴,到河边去割草。
那是一个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寒冷。古老的长江静静流淌,多少往事,杳无声息。风从江面刮来,路易感到脸上有些疼痛。沙滩上空无一人。怪不得这么寒冷,风吹在他一个人身上。十岁的路易光着脚,正弓着身子,翻动着那些江石。怪石嶙峋,形态各异,颜色也五彩缤纷。他在寻找石头底下的水柴。那些水柴从雅鲁藏布江的原始深林而来,顺流而下,经过几千公里的漂流,变得十分光滑,流落到各处,有的沉落到江底,有的落到江边,有的顺水漂流,到达更远的地方。江石已经被人们翻过好几遍,他一无所获。在寒风中,他瘦弱的背影显得有些孤独。他一直都很孤独,像一个质数那样孤独。他的孤独在荒郊野岭,在林深竹茂,也在喧嚣的人群中。长大后,他经常在自己的孤独世界里徘徊。
不是他喜欢孤独,是他不喜欢失望。
突然,路易看见有一块半米长的水柴从湍急的江水里浮上来。它直径大约在10CM,表面湿润而光滑。水柴在江水里翻滚,时有时无,就像流星那样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像惊鸿照影,像昙花一现。路易沿着沙滩顺着水流奔跑,追逐着它的踪影。那块水柴终于又浮出水面,像一只蓝鲸停留在水面呼吸。江水仍在流淌,泛起一个个旋涡。路易毫不思索,一下子跳进江水,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那个湿漉漉的水柴。他用力把水柴拖回岸边,扔到沙滩上。蓦然回首,他发现刚才走过的地方,江水变成了一片红色。脚下一阵疼痛。待他上岸一看,发现左脚的小脚趾头已经找不到了。正是在那个地方,露出一小截骨头,血流汩汩而出,流在沙滩上。他急忙用一堆沙捂住,那堆沙土一会儿就变了颜色。
路易坐在岸上发呆,他想要下水去寻找。可是江水滔滔,那个趾头早已不见了踪影。风还在吹。他的那一块骨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遗失在冰冷的江水里,像一段遗落的时光那样无从找回。长大后每次坐船离开家乡,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江面找寻,找寻那块骨头的下落。那段骨头,是否也像年少的梦想一样无影无踪?
那岁月的河流里,有他童年忧伤的倒影,就像多年以后的那封遗书,有着一样的忧伤。
不知过了多久,血流慢慢地变成了黑色。路易找来几片艾叶,用一根细藤把脚包好。他把那块水柴放进背篼,沿着山路爬回家。
他把背篼放在石坝里,坐在皂荚树下的石楞上对着李高脚的瓦屋发呆。皂荚树上挂着串串黑色的皂荚,一棵棵大刺锋芒毕露。有一只喜鹊在房顶上跳来跳去。
你去挑担水吧。父亲说。
我今天有点累。路易说道。
父亲看了看那个孤零零的水柴,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耍了一上午。父亲说。我看是没有打得好咯。
父亲一边说,一边跨过木屋那高高的门槛,消失在幽暗的阴影里。他去找那条粗大的牛绳去了。那条牛绳是由细滑锋利的竹篾编织而成。
上一次挨打,是在两个星期前,路易还记得。那是快要期末考试了,路易想找父亲要一毛钱买只铅笔。我上哪里给你弄钱?父亲问他。路易不肯,还在纠缠着。父亲不动声色地从墙上的木钉上取下那条牛绳,在他的腿上和背上一阵乱打。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刘嘴河的天空。父亲打累后终于停下来。条条血印历历在目。路易好几天都不能正常走路。从此,他不再跟父亲提要钱的事。他总是在同学们倒掉垃圾之后,从废纸中翻出那些没有使用完的笔头,默默地把它们放进一个小竹筒里。
挨打是家常便饭的事,不足为奇。路易常常看见村子里的女人神色漠然鼻青脸肿地坐在船头,进城里去卖土豆;小孩子拖着一条腿,在黎明中穿过棺山那片毛骨悚然的坟地去上学。
长大后,看到男人打女人或孩子,路易的心中常泛起一阵悲凉。看惯这个世界男人的怯弱,他有时感觉好失望。
活着,就那样失望地活着。
河流,把我们带到想要去的地方。他从那条河流走向远方。时间就像那条河流,无情地流淌,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路易兄,你不要紧吧。那个十多年的老客户关切地问道。
不要紧。路易轻轻地说,他苦笑道,习惯了。
就在路易刚刚站起来的那一分钟,他突然失忆了。脑子里突然停了电,一片空白。世界在他面前消失。眼睛能看见,大脑里没有任何东西,漆黑一片。没有任何记忆,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存在。那些痛苦和欢乐都统统与他无关。所有的梦想和挣扎杳无踪迹。他努力用手扶住电脑桌,不让自己倒下。那是一种脑膜炎留下的后遗症。过了几分钟,世界在他大脑里重新出现,午后的阳光还在,绿叶还泛着光。
这种情况有多久啦?开车的时候可危险。
有五年了。我不开车。
哦,那就好。尝试过治疗吗?
医生说治不好。这是最好的结果。有几个病友都已经瘫痪了。
哦,是这样。那你要多保重。
嗯,谢谢。
那个老客户买了电脑,慢慢地下了楼。
五年来,每过一个星期路易就会出现一次失忆现象。他早已习惯了那种生活。
他只是觉得百无聊赖。
活着,就那样无奈地活着。如果有一天,我喝够了人间的地沟油不想再活,请把我埋葬,埋葬在鲜花灿烂的刘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