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奇怪的是排队的竟然大多是女人,更多的是三四十岁的胖马达姆。她们手里提着大塑料桶或铁桶,挺着山丘般的肚子,豪气十足地站在那里。我以为这些妇女是为酒鬼丈夫买酒,实际上她们全是喝啤酒的冠军,只要买到酒,便像举重运动员一样举起数十公斤重的大酒桶,咕嘟咕嘟当众先喝下几大口,那几大口至少有一公斤。有一个马达姆用一个大塑料袋买啤酒,装了足足二三十公斤酒,用绳子紧紧地扎死口袋,背着往回走,像背着个巨大的水母。可走不了几步,便忍不住酒瘾了,她拔下头上的发卡,朝口袋上扎了个小眼儿,啤酒立即小孩撒尿似的往外滋出一道线,她就张着厚实实的大红嘴唇,去吮接那细细的酒流。
阿卡莎娜母亲似乎意识到我对这些女酒鬼的惊讶,她也不断地微笑着摇头,有一种希望我理解这些酒鬼的意思。我很感动,赶紧竖起大拇指说,哈拉少!让她明白我其实是很佩服这些女人的酒量。
阿卡莎娜母亲买了二十公斤啤酒,竟然像提着只小鸡一样毫不费事地走着。我跑过去,殷勤地接过来,帮她往家送。她挺高兴,我却一下子感到一大桶啤酒的分量。但我拼命地坚持着,不让她看出我吃力的样子。
好不容易坚持到了阿卡莎娜的家,没想到阿卡莎娜母亲只是说了句“斯巴西巴”的谢谢,就接过酒桶推门扬长而去,丝毫没有要我进门的意思。我又累又气又无可奈何,只好失望地站在那里,最后只能是老大后悔地转身往回走。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勇敢地挥了一下手,一个才到俄罗斯两天半的中国人,敢独自一人在路上“打的”,这是了不起的壮举。我把跟双成学来的一知半解端出来,马嘎晋(商店)!开车的老头子笑了,他看出我的俄语水平太差,便一踩油门,小车完全像原地蹦了一个高似的一下子飞蹿出去。
要是在中国,遇到我这样的笨蛋,出租车司机会开遍全城,挑最远的一家商店,宰你一大笔车费。可这个俄国老司机却很友好,他将车开到最近的一家商店停下,看到我莫名其妙的眼神,他估计这家商店我不太满意,咕嘟了一句,便又朝前开去。我要去商店的目的是我说不出旅社的名字,旅社附近有几家商店,只要到了商店,我就能找到家。
老司机突然说了句,北京?
我有些意外的惊喜,便赶紧点了一下头。
老司机立即乐了,他一面踩油门加速,一面唱起歌来,我听不懂他唱的什么歌,甚至怀疑这个老家伙是不是也喝醉了,不禁有些惊恐万分地握紧车上的把手。但我渐渐听出歌词的意思了,原来老司机一会儿用俄语,一会儿用汉语:莫斯科——北京!莫斯科——北京!他发了疯地反复唱着这两句词儿。我有些明白了,这是支中苏友谊的老歌,可我这个大跃进时代的产物,哪能听懂五十年代中苏友谊的歌。我刚会说话的时候,满耳朵里就灌满“打倒苏修,打倒新沙皇”的口号。
老司机越唱越动情越激昂,并松开双手拍打着方向盘,为他的歌曲打拍子。我可是吓坏了,因为这老家伙的车本来就开得猛,不但高速起步,而且拐弯时也不减速。老司机终于唱够了,但他余兴未尽,又开始比比划划地对我说起来,他那灵活的嘴唇不断地发出嗒嗒嗒机枪扫射声。我渐渐明白,老司机当年是苏联红军,当年到过中国东北,打过日本鬼子。可是,我对那段历史只有反面的了解,因为我那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外祖母,只要提起当年老毛子,就怒气冲冲,说老毛子全是酒鬼,而且只要喝醉了就抢女人,像发情的驴一样!
奇怪的是,政治上的叫喊和外祖母的气愤在我心里没什么作用,我倒被眼前的老司机激动了,我甚至也忘了我是坐在飞驰的车上,当再度听到他唱莫斯科北京时,也佯装会唱的样子,顺着他急切的旋律哼起来,还情不自禁地在车窗板上打拍子。
老司机见状越发来情绪,唱得浑身抖动,屁股往上颠。小车猛烈地左扭右晃起来,我这才恢复了恐惧,吓得要命之时不由自主地用汉语喊了句,危险!
老司机竟然听懂了我这句汉语的意思,他大笑着摇头,依齐沃(没关系)!
惊心动魄地欢腾了一通,小车却猛地钻进一家住户的院子里,原来是老司机的家。但老司机不顾我满脸的惊疑,硬是把我拉进他的屋子,屋子里的摆设远赶不上阿卡莎娜家,几乎可以说是贫民窟,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司机直奔一个黑糊糊的箱子,极其迅速地打开箱子,把里面的衣物什么的东西急匆匆地扔出来,然后拿出一本厚厚的影集,在我面前热烈地翻动。
影集里的照片全是黑白的,而且有的业已发黄。但一个穿军装佩军衔的漂亮小伙子却相当英俊悦目,老司机自豪地指指照片又指指他自己。我知道这是他年轻时的照片,但这英俊的小伙子与眼前满脸胡须的老家伙是一个人,绝对难以置信。
不过,我发现老司机当年结婚的照片,他的爱人竟然像阿卡莎娜一样光彩美丽。老司机要迅速地翻过去,我不让,并尽量生动地比划着,说老司机的妻子很漂亮。老司机做了个鬼脸,手在腰上比划着大木桶状,意思是他的妻子现在已经胖成这个样子了,又丑又粗。
老司机终于翻到了一张他同中国人合影的照片,他惊喜地嘟噜着,把照片凑近我,指着同他并肩合影的一个中国人,一字一板,清清楚楚地说出三个字,王德福!说完这三个字,他的大眼睛朝我流露出一种期待。我明白他是在问我认不认识这个王德福。我在心下一阵好笑,便比划着说中国那么大,那么多人,那么多的王德福,多得就和你们的娜达莎一样,我怎么会认识。
老司机当然弄不明白我比划些什么,但他却知道我不认识王德福,那两只大眼珠子一下暗淡无光。我补充着比划,说王德福现在也和你一样满脸胡子,我怎么认识!老司机这次看明白我的意思了,他陡然地笑起来,对着照片的王德福认真地看着。我心下想,你还在想什么王德福,说不定王德福就是因为和你有过来往,被打成苏修特务呢!
老司机大概猛然想起他是出租车司机了,便急急地合上影集,拉着我的胳膊往外走,说,马嘎晋!
老司机把我送到一个自由市场,并和我郑重握手道别,我发现他连车费都不要开车就走,便赶紧掏出一百卢布扔进车窗里,谁知老司机压根儿就不看一眼飘落在副驾驶座椅上的卢布,这倒使我有点后悔,其实扔给他五十卢布就不少了。
自由市场是在有轨电车站旁,在一面大木板墙的后面。我在木板墙外面走时,听不到一点声音,以为自由市场肯定不太兴旺,稀稀拉拉人不多。可万万想不到,当我走到木板墙的尽头时,竟吓了一跳,黑压压的足足有数千人挤在那里,五彩缤纷的商品铺在地上,摆在摊上,挂在空中拉绳上,还有些俄罗斯的小贩子没地方摆摊,就整齐地站成一排,全用双手擎着要卖的服装,静静地注视着顾客。
无论是买者卖者,全都一言不发地相互拥挤着,打量着,卖货的最大的动作是用生动的眼神探问,买货的也只是用挑剔的眼神回应。偌大的市场,成千人挤在一起,竟然悄无声息。这与我们中国吵嚷叫卖的市场相比,绝对地不可思议。
我觉得双成的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人家确实比咱有文化。
我在市场里挤来挤去,却偶尔也听到有叫嚷的声音,但你走过去一看,百分之九十九的是中国二道贩子。有个货摊很热闹,几个中国商贩正忙得满头大汗,他们一大麻袋一大麻袋地往货摊上扛着劣质的中国服装。其中有一个强悍的中国人在那里指挥,看来他是个头头,正在忘乎所以地叫喊着,驱使一部分商贩搬运,又喝令另一部分商贩摆摊卖货,他自己则带着几个身材强壮的家伙维持秩序。我这才发现维持秩序的全是打手,每人手里攥着皮鞭状的胶管和铁棍,面目凶恶。
俄罗斯人都无声地围在四周,他们并没有显露出不满和愤怒,一个个却大瞪着眼珠子,朝麻袋里的货物投射出热切的目光。只要一批服装从麻袋里倒出来,他们就赶紧伸出手去挑拣。尽管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些粗制滥造的服装,但对商品匮乏的俄罗斯来说,还是等于雪中送炭。这些男男女女简直就像饿狼一样饥不择食,不一会儿,一大堆服装就被抢购一空。
那个指挥的头头身上挎着个巨大的书包,他正一把一把地往里面塞卢布。眼下,混乱的俄罗斯卢布大贬值,就像中弹的飞机从天上往下栽。你今天是百万富翁,可明天就变成十万,要是不赶紧花出去,后天就成一万了。所以,市场上的交易一张口就是几百万几千万,商贩们有时接过一捆卢布,干脆连数也不数,只是掂一下分量。
不知为什么,那个头头注意到我的存在,他把巨大的挎包交给身旁的一个胖子,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我的跟前。
头头递给我一支烟,问我来倒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不倒。
他愣住了,足足盯了我一分钟,说你他妈的开的什么玩笑!
我说我是来探亲的,我有个舅舅早年跑到这里。
头头笑起来,说你舅舅绝对是傻瓜,怎么会跑到这个穷国家,要是跑到美国英国,早就成了百万富翁了。他说看起来你也不怎么精明,到俄罗斯这儿不倒点什么,那可就太亏了。他说他们是打着到俄罗斯来搞建筑的劳务公司的旗号,实际上是搞贸易。他说他下令每个劳务工人从中国带一百套假阿迪达斯运动服;他说他姓吴,是经理,那个胖子姓张,是书记。我说书记听你指挥,你这个经理比党大呀!
吴经理笑起来,说不听我的也不行呀,全公司只有我一个人会俄语。
吴经理又递给我一支烟,说你要是愿意,可以到我们公司干,你不是有个俄国舅舅吗,我们聘他当顾问。
我说我舅舅年纪大了,人也太老实。
吴经理突然有点紧张起来,他又足足盯了我一分钟,说你小子是不是安全局派来的特务?
我笑起来,因为看到这个刚刚气焰嚣张的吴经理,一下子就恐惧成这样,实在是忍俊不禁,不得不笑。
吴经理对我的笑更有点毛骨悚然,他赶紧转身跑回人群中,从胖子那里接过挎包,大把大把地往里塞起卢布来。
猛然间,我发现不远处有两个漂亮的俄罗斯女孩子并肩站在那里,一个擎着一件粉色的花裙子,一个擎着一双小巧的女式高革幼皮靴。微风吹过,扬起她们柔软的金发,我一下子愕然,那分明是阿卡莎娜和她的姐姐卡嘉。
望着电影明星般的两个金发女郎卖货,我绝对感到悲哀。卡嘉手里的粉色花裙子穿在卡嘉身上最合适不过,可她却要卖掉;阿卡莎娜手里小巧的皮靴更令我心疼,这明明是她心爱的东西,可她却盼望人们把它买去。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姐姐,三年自然灾害那年,母亲把她准备过年穿的小花衣服拿去换米吃。姐姐那年才六岁,哭着从母亲手里往回夺那件花衣服,最后又哭着把那花衣服送给母亲。我那时才四岁,竟能牢牢地记住这件事。母亲搂着姐姐一起掉泪的情景,至今还清清楚楚地在眼前闪现。那件花衣服换了十斤高粱米,母亲咬牙大方了一次,给我们做了一顿高粱米干饭。我吃得那个香呀,觉得要是再有几件花衣服多好,可以再多吃几顿高粱米干饭。
我几乎不敢看阿卡莎娜和卡嘉,坦率地说,我觉得我要哭。一个面目可憎的大胡子俄国人走到她俩身前,把那双小巧的皮靴子拿在手里,反复玩弄了好一阵,又用手指顺势挑起卡嘉手里的花裙子看了看,最后还是摇着脑袋走了。我为之又气愤又轻松,我真真地不希望两姐妹卖掉她们心爱的东西。
陡然,我想了个令我兴奋得发疯的办法。
我找到那个正忙碌搬货的一个中国劳务工人,我说我求你一件事,你去把那两个俄国女孩手里的货给我买来。
劳务工人有些惊讶,说你自己怎么不去买?我说我不会俄语,无法讨价还价。劳务工人笑了,他说用不着会俄语,用手指头比划就行。看到我的窘相,他还是走过去了。我躲在人群的后面,紧张而心疼地看着。那个劳务工人看来经常买卖,动作熟练地用指头在阿卡莎娜面前比划着。阿卡莎娜却不比划,而是从口袋里掏出小小的计算器,在上面灵巧地敲出她要的价格,递给劳务工人看,劳务工人摇着头,也在计算器上敲了几下,阿卡莎娜看着计算器,便转过头去问她姐姐,卡嘉在计算器上又敲了起来。这样,小小的计算器在他们三个人之间递来递去。我心里却急得要命,在心下骂自己,应该告诉那个工人,用不着讨价还价。
最后,那个工人满脸得意的表情走到我跟前,说价钱谈好了,但人家不要卢布,只要美元或人民币。我说我只有人民币。他说人民币得二百八十元,皮靴二百元,花裙子八十元。这两个小黄毛挺厉害,张嘴就要五百元,我一直给压下来;他说俄罗斯人卖货从来不会要高价,价格多少就是多少,这两个小黄毛是跟咱中国人学狡猾了。
我听到小黄毛三个字,真想扇他的耳光,但这家伙却如此尽心尽力地给我省钱,我还不得不感谢他。我掏出三百元,说剩下的零头就算我的小意思了。那工人拿着钱又走回去。
当我的手里捧着小巧的皮靴子和花裙子时,激动得甚至双手发抖。我感觉到皮靴和花裙上有阿卡莎娜和卡嘉的温度,还闻到缕缕的芳香。想到阿卡莎娜雪白的小手在上面摩挲过,我也情不自禁地在小巧的皮靴上摩挲起来。
我到市场的边缘,坐在草地上,看到草地上竖着一些木雕,有的是慈祥的老头儿,有的是微笑的老太太,有的是神话中的妖魔鬼怪。我这才发现这里原来是儿童乐园。海参崴的街道到处都是这样的儿童乐园,现在全都残破不全或被占用。昔日辉煌的城市,会变成这个样子,确实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一个丰满得可以说粗壮的马达姆走过来,比划着手势问我卖不卖手中的皮靴和花裙子。我赶忙“涅涅涅”地摇着头。她并不走开,却变魔术般地从身上掏出一件大号衬衣,表情极为生动地动员我买下这件大号衬衣,她比划着说穿在我身上再合适不过了。我继续“涅涅涅”地摇着头。她还是不走,又耐心地问我,多拉耶西(有美元吗)?印民鼻(人民币)?
我烦透了,只好郑重地大声“涅涅涅”了一通。马达姆毫不理解地耸着双肩,意思是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呢!
马达姆刚走,就来了两个小骚达子(小兵)。他们兜售军装,是那种黑呢子的海军服,价钱便宜得令你吃惊,甚至一瓶酒就可以换一条黑呢军裤。双成曾警告我不能买军装,俄罗斯海关对军用品查得极严,而且一律没收。为此,军装在自由市场最卖不出价钱。两个小兵长得像两个可爱的洋娃娃,表情却慌里慌张,让你一看就知道他们的军装是偷来的。
我烦不胜烦,只好离开自由市场。但手中有着小巧的皮靴和花裙子,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我想我怎样去找她们,当面把这两件宝贝送还给她们。我想象着她们接到我送的礼物后,会怎样的惊讶和愉快。我最多是想象着阿卡莎娜,她比她姐姐更稚气更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