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东浪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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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奔腾5(3)

我说没有,其实我想说有,但不知怎么就说出没有来。不过,我立即及时地拯救了自己,我说电脑公司有公车,全是大奔——SB才买私家车。但是,我家里确实有汽车,是那种比残疾人开的小棚三轮车差不多大小的破车,破得我绝对不敢说出车的牌子。我老爸却视为宝贝,以为那就是他的宝马和大奔,竟然买了一瓶香水放在车里。而且,他每天早晨都端着一大盆水给这个破车梳洗打扮,这让我羞愧难当,我深信我那些可恨的邻居们绝对会为此笑掉大牙。有一次下雨,老爸竟然开着这样的破车到学校里来接我,这对我绝对是当众羞辱,逼得我从二楼教室后窗勇敢地跳出去,冒着大雨绕道跑回家里。我们学校至少有一百个富哥富妹儿,每天放学,他们腐败的爹妈就开着豪华的轿车在校门口恭候,这使我往往痛不欲生。唯一的安慰是林娇娇的老爸开着一辆比我家还破的大破车——所谓大破车就是拉货的大车,一百公里外你就能听到它像坦克车一样轰隆隆地开过来。同学们惊呼,战争爆发了!但林娇娇竟然毫不知羞耻,她坦然地跳上轰隆隆的坦克,趾高气扬地与我们拜拜。那轰隆隆的坦克上写着醒目的大字:想搬家,找林达。林娇娇老爸是林达搬家公司总经理,据说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和全体员工,都是林娇娇老爸一个人,只是在有搬家的活儿时,他才到劳力市场临时雇两个民工。林娇娇坐进大破车里,绝对就像个搬运工。

我看出奔腾5满脸的疑惑,她以为我这样精通汽车,家里绝对会有汽车。我故意爽朗地大笑,我说我们这个倒霉的城市太小,朝任何一个方向开车,用不上二十分钟就会开进海里淹死,开车绝对没意思。

奔腾5又模棱两可地笑了。

我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胜利,在奔腾5面前胡吹乱侃特费力气,她不像我们班里的蠢女们,你随便说一句话都会使她们的眼睛大放异彩。奔腾5的眼睛也时时地大放异彩,但她更多的是模棱两可,这令我沸腾的血液不断地凝固——我第一次与女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我为此郁闷并惆怅,男人在女人面前,如果失去居高临下的感觉,就会索然无趣。

奔腾5突然甜甜地说了句,还用点什么?

这家伙竟然不说“吃点什么”,却说“用”,这绝对有档次。

我有些溃不成军。然而我不是随便就能打倒的,我当然更有档次,便故意懒懒地说,在肯德基用餐太单调,这里没有酒。

奔腾5眼睛亮了,你能喝酒?我老爸也能喝酒!

我来了劲头,说我已经有十年酒龄了。

她说这不好,你会像我爸那样浑身颤抖,犹如得了羊角风。

我恢复了战斗力——从“羊角风”三个字,绝对就能断定出她是个乡巴佬儿。我们这个城市五十岁以上的老家伙,全是出生于农村,他们对所有弄不清楚却又浑身打抖的病症,都说是羊角风。我们这一代人用的是“痉挛”,而绝对不说“羊角风”三个字。奔腾5却说,而且说得挺顺口,这绝对没有文化,一下子就使我的地位又升高了不少。

奔腾5说,走,到川菜。

我毫不含糊,以将军的姿势站起来,并迈着将军的步伐跟她出去。

我们从肯德基刚走出不到一分钟,就听到有人喊,马骏!我用不着抬头就立即五雷轰顶——那是我老爸,他那乡巴佬儿吆喝牛马似的粗嗓门,在城市的上空响起,绝对令你惊心动魄。他站在马路对面的道牙子上,两腿也像乡巴佬儿一样地撇着,还掮着个比乡巴佬儿还乡巴佬儿的大帆布包,那里面永远装着乱七八糟的电子零件,因为他经常开着破车给客户送货上门。

马骏!——老爸又怒吼了一声。

我的将军步伐瞬间变成了下等兵,并像受惊的兔子,但不是逃跑,而是自投罗网地奔向我老爸。我绝对地没有一点男子汉的风度,甚至都没顾及奔腾5的存在,她看着我颠儿颠儿地跑向老爸那儿时,一定会不胜惊讶,当然最终是嘲弄——因为这之前,我太英雄了。

我不得不向你承认,我怕老爸。其实他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首先,他脑袋里的玩意儿最多是小学五年级的水准——连最简单的电子零件说明书都看不懂,英文名称在他眼里全是蝌蚪。其次,他绝对地打不过我,我并非说我能打过他,而是说他打不着我——尽管每次挨打,我都岿然不动。但我只要拿出百米跑的一半速度,他就干瞪眼没辙。我老爸有腰腿痛的病,他就是参加残疾人的运动会,连块铜牌也拿不到。

老爸和我一样也是只读完了初中,但学到的知识比我差得远了。问题是他从不脸红,反而理直气壮,他说他学得不好是国家的错,我学得不好是自己的错,时代不同了,他那个时代不重视教育。不过,我倒是挺羡慕老爸那个时代,据说他读小学时经常闹革命,其实闹革命就是不上课——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不上课更幸福的吗?更幸福的是他们不怎么考试,更更幸福的是要是哪个蠢材考试太好了还得挨批,这真他妈的太棒了,我们班里所有的学习尖子都应该送回那个时代批倒批臭。直到今天,我老爸嘴边还挂着这四个字,只要是他受到工商、税务、警察或什么部门的气,就会恶狠狠地嘟哝着,要在当年,早他妈的被我们“批倒批臭”了!

唉,我命运不济,没赶上好时代。

我像一条丧家之犬,垂头丧气地跟在老爸后面,有那么几分钟,我竟然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奔腾5。当走到电子城后门的停车场,上了老爸那辆小破车,我才想起被我扔在路边的奔腾5,谢天谢地,她没有看到这辆小破车,否则我绝对无地自容。

母亲已经坐在车里,脸色也像老爸那样严峻。我这才明白大事不妙,以往都是老爸对我单打独斗,今天连母亲也上阵,看来事态严重。我老老实实地坐进车里,母亲用怜悯的目光瞥了我一眼,那表情就像五分钟后我就要被枪毙。

老爸对我母亲说,好啦,你去看摊吧。

母亲一面下车一面叹气,唉,这兔崽子,整整耽误了一天没开张。

我父母在电子城里租了个小摊位,小得只有半张床那么大——电子城所有的摊位都小得这么可怜,一个挨一个挤得绝对是马蜂窝或蚂蚁窝。可父母把这个蚂蚁窝当作宫殿,从早到晚轮流缩在里面原地打转,他们尽心尽力,将所有奇形怪状的电子零件摆弄得井井有条。这种井井有条地摆设对我不利,因为有时我也跑来站摊,遇到不要发票的顾客,我就可以将卖到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但这可恨的井井有条——即使是少了一个蚂蚁那么小的电子元件,老爸也会洞察秋毫。后来父母绝对地不让我站摊,他们说这会让我分心,影响学习。我疑心他们是怕我偷着卖钱。不过,在蚂蚁窝里站摊绝对是锁在囚笼里,为了嫌几个破钱,牺牲太大,有一次顾客多的时候,我无法离开,差点尿在裤子里。

现在,老爸开车拉我回家,一路上他一声不吭,这令我更加胆战心惊。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他越沉默就越可怕,这就像暴风雨来到之前的沉寂。车在路口等信号的时候,我已经听到老爸压抑的喘息声,犹如火山要爆发之前的低吼。看来今天我只能是视死如归了。

意外的是,老爸并没有咆哮,进了家门后,他甚至先从容地点燃一支烟,从那拙劣的烟味儿,我就知道那是最便宜的牌子,说不定还是假货——假烟更便宜。说起来老爸挺可怜的,他为了省钱从来都是抽这种杂草一样的东西,连稍微贵一点的也舍不得抽一口。别看我才学抽烟,可已经抽过60块钱一盒的大中华。不过,老爸口袋里也揣着大中华,那是在见到工商、税务和客户时,才忍着心疼拿出来的。母亲觉得这样不妥,一旦让人家看出来会成为笑柄。后来老爸更巧妙,他将杂草一样的劣等烟也装进大中华盒里,这样,他掏真大中华给人家抽,自己抽假大中华,让人看出都在抽大中华,很气派。为了怕掏错了,他右边的口袋里装着假大中华,左边的口袋里装着真大中华。

我为此很瞧不起老爸,我认定他这种小家子气,永远也做不成大经理。

老爸抽足了几口烟后,竟然还从容地喝了一口凉茶,然后才将目光投向我。

他问,那个妖精是谁?

我吃惊地抬起头,妖精!什么妖精?

老爸猛地抬高声调,别他妈的装糊涂,那个露着光光大腿的妖精是谁?

我和老爸绝对有若干个代沟,但最主要的代沟是审美,凡是我认为漂亮的,他一律说是妖精,说是乌七八糟;凡是他觉得美的,我也一律恶心。对奔腾5这样靓丽的女孩子,他也如此——这绝对的没有道理。

我说那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在大街上偶尔撞见。

老爸冷笑一声,偶尔——你的偶尔是不是太多了?

我不吱声,我知道老爸总会表演这样文雅的前奏,看起来似乎挺文化的,但随后就耐不住性子,排山倒海地向你倾泻粗暴。但老爸继续文雅,他说好一个偶尔呀,偶尔坐在花园里,偶尔坐在饭店里,明天还要偶尔到哪里呢?

我简直就要佩服老爸的幽默了——而且他竟然能沉住气,我与奔腾5坐在公园里是大前天的事,但他能拖到今天才找我算账,这可以说是奇迹了。

我继续不吱声,等着他的火山爆发,我不信老爸还能继续这样文雅而幽默,要是老爸真有这种以柔克刚的本领,我早就投降了。但历史的经验看来不灵了,老爸不但不爆发,反而以更温柔的声音与我交谈起来。他说我学习不好,算了,不好就不好吧;他说我不愿读书,算了,不读就不读吧;他说我不考高中,更不能考大学,算了,不考就不考吧。可是,总不能这么早就搞女人吧?

我有些感动了,也许老爸对我从来都使用粗暴,所以我被他今天的温柔感动了,我说老爸,我绝对不搞女人,我怎么能搞女人呢?那是30岁以上男人干的事。没想到老爸有点懊恼了,他抬高了声音,你不搞女人,那你和那个妖精坐在那里干什么?看你那个滔滔不绝的样子吧——读书没有精神,搞女人却有精神!

我说我没搞女人,我只是和她随便讲一些什么。

老爸问,你们在一起讲什么?讲什么能讲这么长时间,讲得这么热闹?

我突然悟出,其实老爸没有亲眼看见我坐在公园的凳子上,否则他绝对会老虎一样扑上来,当场将我拿下。这一定是我邻居的那些老汉奸们告的状——他们这帮老家伙全都串通好了,只要发现谁家的孩子在外面有不轨,就立即报告。我家楼下读初二的王爱武和女同学在楼道里亲嘴,就是被我老爸发现告的密,王爱武当晚就被他老爸打肿了嘴——肿得绝对像猪八戒。

老爸盯着我,你说,你们在一起都讲些什么?

我说其实——没讲什么……

老爸竟然没有发火,反倒更有耐心并又来了一句幽默,你们是在讲外语吧?

由于老爸今天的态度非常科学,所以我决定不再撒谎,我撒谎的水平绝对九段,不用说对付一个老爸,就是对付一百个老爸也轻松自如。我说我和她讲汽车,讲奔驰宝马本田林肯索那塔还有卡迪莱克……

老爸猛地一抡拳头,咚的一声砸在茶几上,他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了,你他妈的兔崽子,和你说人话,你说鬼话!

我说我确实是讲汽车。老爸气疯了,说杀了他也不能相信我和那个光光大腿的妖精讲汽车。我更气疯了,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通。

这时,不知母亲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会得救,谁知母亲声调比父亲还高,她绝对就是歇斯底里——打死这个兔崽子也没用,都是流氓叔叔教坏的!

小时候我就经常遭到老爸的毒打,开始时他打我没有分寸,拳脚齐上,劈头盖脸。母亲在一旁喊着,打屁股,打屁股!母亲的意思我明白,她怕老爸打坏了我,因为屁股肉厚,怎么打也不会有事的。古代衙门审讯时就是打罪犯的屁股,既可以达到疼痛的效果,又死不了人。问题是老爸已经暴跳如雷,丧失了人性,他才不管我的脑袋还是屁股,怎么方便,怎么解恨,怎么能打痛我,他就怎么打。终于有一次,那还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老爸那残暴的魔爪打到我的肚子上,让我痛了许多天,连饭也吃不下去,吃下去也原封不动地吐出来——我只好躺在床上不能上学。老爸这才吓坏了,他大概以为我能死,为此当着我的面哭起来。老爸的哭像动物嚎叫一样,十分难听,我听了不但不感动,反而更害怕。那几天,老爸绝对是个痛改前非的罪犯,一面给我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一面抱着我去医院,又拍片子又透视,还无比亲切地揉我的肚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以后继续毒打我,不过,他从此牢牢地记住母亲的教导,只打我的屁股。

我对老爸的恐惧,说穿了就是打屁股——其实我绝对地不怕打屁股,可能是小的时候对打屁股恐惧,所以就像基因一样溶解在血液里,只要见到老爸发火,两腿就情不自禁地打抖。不过,我上初三时老爸就已经停止了他的暴行,因为他痛苦而无奈地总结出,打屁股解决不了脑袋问题,也就是说他终于明白了,就是把我的屁股打成四半,也打不出考上高中的分数来。正因为如此,这次挨打,我有些无法承受。更不能承受的,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父母第一次合谋并合力地一起毒打我。我承认,当时我反抗了,这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我第一次反抗——我他妈的都17岁了,还差一岁就是被法律承认的男人了,我不得不反抗。

我在反抗中大概不由自主地掐了一下老爸的脖子,母亲听到老爸的吼叫——也许是惨叫,便凶恶万分地冲上前,她死命地抱住我的上半身,让老爸专心致志地打我屁股。开始我并没把母亲当回事,可万万没想到女人力气会那样大,完全是钢筋铁臂,差点就让我窒息。我那久经战火的屁股并没有太大的痛感,但巨大的耻辱却比疼痛更难以忍受。

当父母终于打累了,不得不松开我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跳楼。当然,我只是个想法。不过,我就是真的要跳也跳不下去,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们家所有的窗上已经安上了钢制的护栏,这使我有些莫名其妙的惊慌。我家住在六楼,我们这儿还没有哪家SB在六层高的窗户上安装护栏——这绝对是昨天或前天偷偷安装的。后来我才知道,自从老爸得知我和奔腾5坐在一起时,就感到世界末日到了,他们的儿子不好好学习,只能成为笨蛋;可要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就会成为坏蛋。儿子成为笨蛋是他们的底线。老爸经常骂我,我他妈的上辈子杀了老牛,没积下德来,养了个畜生,但畜生就畜生吧,我活该养他一辈子。可是没想到我这个笨蛋竟然要成为坏蛋,所以两个老家伙惊恐万状,连夜密谋,把家里所有的窗户全安装上护栏,再加上原有的钢制防盗门,就可以成为囚禁我的监狱。他们一大早就起身,首先将我身上的门钥匙没收,又四面查看了一通,然后出门,并将门关紧反锁后,才放心地去电脑城。但他们怕我饿死,便做好足够我吃一百顿的饭菜;还怕我寂寞,特意给我买了不少DVD影碟。他们的意思很明白,我只要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