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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山水情(7)

却说那春桃袖了这把扇子,走到外厢来,一径开了角门,到花园里去,坐在太湖石边,便向袖中取出,揭开时仔细着眼,竟是一对风流俊俏在上。此时春桃见了,乃惊骇暗想道:“这个男子,明明像那了凡的弟子,那女子又像小姐的容貌,怎的这样像得十分?这也有些古怪。”春桃乃对着这把扇儿摩拟,又想过一回,乃道:“原来如此。我前日再想不起为什么见了老夫人来,藏过了扇子,只说要画大士像,如今又不见画什么大士像。连我那时也错认了,道是毕竟画些春画消遣,岂知乃是这个缘故!咳!小姐,小姐,你是个千金闺秀,怎的这样胡思乱想,那卫生是一个萍水相逢他乡游子,怎的见了一面,又不曾眉来眼去,言语相亲,这样思慕他,就值得把自己的花容月貌,贵重身躯,画来与他相并,我想小姐痴也不是这样痴。如此看起来,我前日在这里对他说:不若央了凡为媒,赘他归来这番说话,岂知小姐此时嗔怒,竟是假意,倒也合他意的!”想毕,又道:“今日这柄扇子喜得是见了,自然与你包荒,倘然落在老夫人手里,他看见一男一女相并扇头,男又像卫生,女又像小姐,自然道尼庵会过了一次,那时教老夫人好不气死!”

想罢,正欲细细再看一番,只听得角门口悠悠扬扬唱歌出来。春桃袖了扇子,侧耳听着,乃是这鬇柳儿。你道他唱的什么山歌,竟是一只旧《挂枝儿》,歌道:

东南风起打斜来,好朵鲜花叶上开。后生娘子弗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里来。

那柳儿唱罢,走进园中一看,道:“半个月日不曾进来,一个花园,弄得这样七零八落的光景了。思量我老爷存日,未曾出去做官的时节,日日请了几个朋友,坐在亭子上,猜拳行令,吃酒作乐,收拾得园里花锦团生。岂知去做了一任官,不得还乡!而今奶奶日日同这起尼姑道婆,出去烧香念佛,不管家里。不要说老爷平昔相交朋友,见了这个园里要嗟叹,就是我这样一个家奴,蠢然一物,思量着了,肚里也觉有些难过。”又道:“待我走到池边去看,可有荷花了。”遂走到假山边去。

只见春桃坐于太湖石上,劈面撞着,嚇得柳儿乱嚷乱跳起来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荷花池里狐狸精妖怪出现了!”春桃道:“啐!奴才,眼花了,是我!”柳儿仔细一看,认是春桃,遂走近身去,道:“我只认是什么妖怪,把我一吓,却原来是春桃姐姐,为何独自在此?倘然撞着了鬼,被他迷死了怎处?”春桃道:“不要胡说!你方才唱这样山歌,再唱只与我听听。”柳儿道:“这样山歌道是好听,又叫我唱。但这山歌虽然弗见钱买个,也要工夫去学来。你要我唱,可拿些东西请我请请,还有极好的,在这里唱与你听。”春桃道:“今日不曾带得什么东西,你唱了,待我别日拿些糕饼之类来赏你。”柳儿道:“糕饼我不要吃的,要你下半截这件好东西来尝一尝儿。”春桃发怒道:“狗奴才!我去对老夫人小姐说了,打死你这狗头!”柳儿道:“春桃姐,不要气,让我唱好些的与你听罢。”春桃道:“只要唱得好,饶你这次。”柳儿乃把手一拍,遂唱道:

二十去子念一来,弗做得人情也是呆。三十去了花易谢,双手招郎郎弗来。

唱罢,对春桃道:“唱得好么?”春桃心里道是他油嘴,故意唱这样歌儿来调戏,乃假惺惺的道:“唱得不好。”柳儿道:“我请问你,那这一句不好?待我解说与你听。即如春桃姐姐,目下这样青春年少,妖妖娆娆花扑扑的一个好面孔,壮馒馒一个好身体,不肯做些人情,替别人活搭活搭。到得老来,面孔又皱,牙齿又落,身体又只管干瘪起来。那个时节,总铺满银子贴了别人,双手去扯人上身,不要说别人不肯,就是我这样一个男儿,世里不见这件好东西的,也不动火了。”春桃听了这一番说话,不觉怒从心起,骂不绝口的望外就走。柳儿见他要走出去了,乃赶上去,一把抱住道:“姐姐,好人,今日园里幸喜无人在此,我与你做一做好事,也是大家有趣的呢。”说罢,扭住再不肯放,将去亲嘴。被春桃两个大巴掌摆脱了,飞奔的进角门而去。

谁想春桃身子便摆脱了,袖中那把金扇被柳儿歪缠得慌了,竟落在衖堂里地上,那柳儿见他去了,又赶不着,口里连连骂了他几声,一边也望外边而走。只见地下横着一把扇子,柳儿拾起来,看了一看,乃道:“自然是这个臭花娘的,被我赶得慌了,袖子里窜了出来。也不晓得我两日因老夫人道是观音山尼姑在那边替他念《受生经》,家里吃了素,终日是这些白榻豆腐,缠得肚中淡杀来。且拿去换些芝麻糖来甜甜,再作区处。”遂慌忙奔衖堂,一径到街上去。恰好一个糖担歇在巷口,柳儿四顾一望,见得无人走来,袖中取出,望糖担一丢。那卖糖的人拿来看了一看,见得柳儿慌张失志,毕竟道是偷出来的,也是手忙脚乱的,拿二三十根芝麻糖,付与柳儿。柳儿接来袖了,也不争论,心满意足的回去,坐在大门槛上,在那里细细的吃。

只见那春桃面如土色的走来道:“柳儿,你方才在园中可见一把扇子么?”柳儿见得春桃来问他,把这吃剩的糖藏好袖中,故做不知,睬也不去睬他。春桃又问道:“柳儿哥,你若曾拾得我的扇子,情愿出赏钱还了我。”柳儿立起身来道:“扇子是长的短的,可曾交付与我?只管唠唠叨叨,可惜我也不曾拾,就拾了,你方才这样可恶,也没得还你了。”春桃道:“奴才,园中并无别人,不是你拾,是那个拾了去?”柳儿道:“臭花娘,自己不小心,回来寻我,如今索性同你到奶奶面前去,说明白了,大家放落了念头。”说罢,柳儿一把拖了春桃,要到老夫人那边去。那时春桃虽是失落了扇子,连小姐也不知的,见柳儿要扯去见老夫人,恐怕露出马脚来,连累小姐,倒吓得魂不附体,乃道:“柳哥,你不见就罢了,什么大事,直得到奶奶面前去说。”柳儿道:“你方才狠头狠脑,道是值百十两银子的,冤我拾了,思量起来,怎的不毒!我柳儿一向老爷在日,道我不偷东摸西,比别人欢喜加倍。今日你这丫头,倒来冤我做贼,若不到奶奶处去说明,后日不见了些东西,尽道是我偷了。”春桃一发着了忙,竟自飞奔进去。柳儿道:“这个臭花娘去了,我且到外边吃完了几根糖再处。”柳儿一头吃,一头走,竟自到街上去了,不题。

却说这春桃不见了扇子,心惊胆战的去问柳儿,倒被他歪缠了多时,受了许多烦恼。又到花园中细细寻觅了一回,影儿也没有,此时真正急得进退无门。只听得碧霞叫一声:“春桃姐,小姐道你半日不在面前,在那里发怒要打哩!”春桃听得了,连忙走进房去,不言不语,立于素琼面前,心中犹如小鹿撞的一般。素琼道:“你在外边做恁的,去了半日?”春桃此时只得说个谎道:“老夫人唤去煎茶服事了一回。”素琼道:“即如此,不计你了。吊挂已画完了,替我拿去与老夫人看。若不如意,待我再画。”春桃将来卷好,一径到外厢去了。

却说素琼独坐无寥,忽然想着了卫生,乃道:“我又不见那风流才子之面,趁这春桃不在,不免去取笺扇出来,玩味一番,以消寂寞。”想罢,向匣中去取。翻了一转,谁知单单剩得这笺在内,扇子的影儿也不见了。此时素琼道是古怪,心中暗想道:“这柄扇儿,明明是我前日看了,放在这匣里的,为何不见了?况且我房中之物,并无闲杂人进来,难道是那个偷了去?”又向别个箱笼中寻了一回,觉得没处寻了,连这诗笺索性也不看了,闷闷昏昏,凭于栏杆上思想。

恰好春桃拿这画去与老夫人看了,走进来回复道:“小姐,画在此,老夫人中意的了,教小姐放在洁净所在,去日来取。”素琼此时,正处忧闷之际,答应道:“你且放在桌上。”春桃将来放于桌上,见得小姐如此光景,暗想道:“莫非晓得这扇不见了,在那里闷闷不乐,倘然问我起来怎处?”春桃正暗想间,素琼起口道:“春桃,你方才取纸的时节,匣中可见我一柄扇子么?”春桃道是不好了,急得两颊通红,硬着嘴儿,对道:“小姐,方才教我匣中拣纸,并不见什么扇儿。”素琼道:“明明是我经手放在里边的,房中又无别人进来,怎的就不见了,毕竟是你拿起在那边,快些拿出来,不要没些正经,将来遗失了!”春桃见小姐说得明明白白,要着在他身上,暗想道:“决没寻处的了。”急得浑头浑脑,假意去翻箱倒笼一回,遂含着泪眼道:“小姐,不要冤枉春桃,真个不曾拿呢!”素琼道:“你不曾拿,难道这把扇子飞了出去?还要嘴强!”春桃此时越发急得进退无门,不觉放声大哭起来。素琼见得春桃这样光景,暗想道:“凡事不可造次,或者失记在别的箱笼里,亦未可知。况且这丫头平日再无偷窃之行,此时何必苦苦去枉逼他。”乃道:“春桃,不见了扇子,难道不要寻的?如今又无人打骂你,为何倒哭起来?但你若真个不曾拿,也要细细的替我寻着了,自然赏你。如今且把这吊挂藏过了,再收拾好了这些颜色盆儿,那扇子明日寻罢。”春桃听了这几句话,犹如得了恩赦的一般,拭干了泪眼,自去小心收拾了。

但素琼说便如此说,只是心中忧闷,竟向床上去睡了。正是:

无瑞窃去意中真,恼杀深闺二八人。

顷刻一腔愁似海,难将心事对人论。

但不知这把扇子那卖糖的换去,究竟作何着落,且听下回分解。

扇在素琼笥中,如何得到卫生手里,春桃一偷,柳儿一拾,全部关目在此。

§§§第九回 三同袍入试两登科

发棹葑溪开锦缆,同人逸兴翩翩美谈雅笑赛□仙,片帆乘浪去,偕愿中青钱。 共跃龙门防点额,场题梦应无愆。雨生切着祖生鞭,蟾宫折桂后,并慰向隅怜。

右调寄《临江仙》

却说卫旭霞自那日在东禅寺里别了彦霄,遂同卿云到家住过一宿,于明日起身,渡湖而归。住下几日,设处了些盘缠,到卿云家来,见过了母舅舅母,遂与卿云作过揖。卿云道:“表弟回宅,家中事体,想都吩咐尊使了?”旭霞道:“表兄深知,做表弟的一贫如洗,身外并无余物,甚是容易支持的。但些须进京盘费,倒措处了两三日。”卿云道:“这样小事难道做表兄的不出,直得自去费心?”旭霞道:“功名己事,何敢累兄。”只见门外吉彦霄亦自徐徐步至。三人揖过,卿云即拱彦霄、旭霞到书室中去坐下叙谈,自己进去吩咐,收拾了些酒肴,摆列出来,与二人作祖饯。卿云陪了行令猜拳,极其畅饮。直至抵暮,彦霄起身谢别了。到得明日,彦霄亦做东,邀杜、卫二人去宴饯一番。至起程吉日,同雇了一只画舫,止带杜家一个干头儿,装下行李盘费,扬扬得意,下船而去。正是:

今朝发轫白门去,各欲青钱中选回。

却说三人聚首在舟,觉道意气相投,志同道合,有时饮酒笑谈一回,有时论文讲学一回。惟卫旭霞常常想着了素琼小姐,与这仙授丹药,不能穷究其理,心上带着几分不快,笑谈之际,只得勉强和之。一路你说我话,倏焉到了丹阳地面,泊了船,宿过一夜。明日清早吃过饭,打发来船,检点行李,各自雇了牲口。行了一日,抵暮到句容,上饭店宿了。到得明日起身,骑了牲口,直抵建业,择了一所寓处,赁来住下。

卿云唤平头儿收拾酒饭,三人一齐吃了。觉得天色尚早,卿云乃道:“我们今日不免在城中略步一步,看看土风,明日用功罢。”旭霞、彦霄道:“这也使得。”说罢,一齐出寓,先到贡院前去走过一次,以后着处领略。恰值抵暮,忙忙归寓,吃过夜饭睡了。明日起来,俱铺设了书文,各自用功。旭霞有时偷闲,把这几篇做就的草稿,又加润色熟诵一番。在寓有兴,三人同到街上去闲游散步,回到寓来又是这样钻研文课。

过了几日,乃是八月上旬,头场试期了。一起进了场,都入号房坐下,等候题目。你道好不诧异,主考出的题,竟是那彦霄梦中者。那时彦霄见了,心中暗喜无任,乃道:“世间有这样奇事!想是神灵护佑,故先使那魁星来托梦。幸喜得不泄漏天机,先依题做就记熟在此。”乃道:“待我写出来,细细再加一改削一番,从从容容誊于卷上,这个月中丹桂,不怕不让我先攀了。”彦霄自言自想,乃磨墨动笔,在那里写了。再说卫旭霞,道是应着吉彦霄之梦,遂了自己的愿,也在号房里欣喜,暗想道:“世间奇奇怪怪的事尽有,这吉彦霄与我素无相识的,忽然使他来结社结盟,写出梦里三场题目,暗中凑巧,使我知之,预先做就,今日遂应其梦。莫非是祖宗有幸,今番这遭该步蟾宫,故得天使其然耳。但是心上有件过意不去,卿云表兄这样厚情,当时不曾相闻于他,是我薄幸了。”想罢,乃道:“苍天,苍天,若是三场的题俱应验了,倘得标名榜上,回去时那个有才有貌的素琼小姐,是我的掌中物了。”旭霞暗地思想,遂徐徐动笔,把这几篇文点出,又加改削一番,誊在卷上。此时场中惟有这吉、卫二人欢天喜地,力也不费的安逸。岂知那卿云在号房中,苦思力索,直做到合场都撤过卷,慌慌忙忙的写完了,乃得一齐出来。

到了下处,备了些酒肴,三人畅饮。明日起来,各去写出试作,互相批看,你赞我赞一回。停过一日,走到贡院前去看时,贴出者甚多,喜得这三人不在其内。复进第二场去,吉、卫二人又出着了梦中之题,仍似前场,不费心机的誊在卷上。卿云这日也觉文思熟稔了,亦是一挥而就,候撤卷过,同出场来,原是前日一般的吃了些酒食。为这两番辛苦,三人觉得体倦,都去睡了,明日又把试作写出来看过。喜得二场原不贴出,俱进第三场去。出的竟又是梦中之题,一字不差,卫、吉二人俱扬扬得意的誊满卷子,与众一齐出了贡院,归寓住下,只等揭晓时,名登金榜了。正是:

平居学得穿杨枝,指望朱衣一点头。

那三人考试已毕,镇日在寓饮酒作乐,过了数日。一日,正遇天气晴朗,卿云对旭霞、彦霄道:“我们三人,都是今科初次会试,既到这都城地面,岂可兀坐窄寓,不出去游玩一番,以广闻见?”旭霞、彦霄道:“这也是极妙的,正为这些古迹多,但闻其名,未睹其实。即如这麾扇渡,晋时陈敏据建业,军临大航岸,顾荣以白羽扇挥之,其军遂溃。这去处不可不去一观。雨花台在长干里南,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于此,感天雨花,亦一大古迹处,亦不可不去领略一番。”卿云道:“拼却几日工夫,是古迹处都去畅游,亦一大快事也。”说罢三人吃了朝饭,带了杖头,吩咐平头儿看了下处,出了门儿,随处游玩,到了佳胜所在,各自随意领略。准准游了三四日,城内城外这些名胜之地,都被这三人游遍了。一日,又到这院子里,去识荆过几个妓者。卿云出脱了些钱钞,徐步归寓,谈今说古一回,饮些酒儿,都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