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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花梦全集(2)

俞四在斋匾里,正摹疑挖门的妙技,忽听里面一片声响,说是搜贼,渐渐走出茶厅。灯火照耀,如同白日。那俞四终久不是惯家,直吓得冷汗淋身,只矻察察不住的抖,反因慌张太过,在斋匾里响动起来。家人大叫道:“斋匾内有贼!”俞四听了这一声,吓得魂飞胆落,一跤跌了下来。众人一齐上前拿住,缚的缚,打的打,闹做一团。转是贡鸣岐喝住道:“且不许乱打。”众人遂不敢动手。俞四听见主人解救,连忙上前,磕头哀告。贡鸣岐问道:“你实是那等人?为何不学好,做这犯法的事?”俞四哭诉道:“小人虽然下愚,岂不要性命。只因穷到极处,债负如山,老婆儿女,饥寒绝命。自想,不做贼,必然饿死。做了贼,必遭官刑。然幸而不败,尚是一条生路。故千思万算,必不得已,起了个贪财舍命的念头。不合误入老爷府中,罪已该死,求老爷大开恻隐,矜念小人贫穷所致,今日纵打死小人,亦不为过。但一家数口,必填沟壑。倘老爷怜宥小人一命,则数口俱生,是老爷莫大阴功了。”贡鸣岐听到此处,转觉心酸起来。便问他:“住在那里?”俞四道:“小人就住在老爷邻近。”贡鸣歧道:“你姓什么?家中几个人口?”俞四道:“小人姓俞,家中妻儿子女,还有个七十岁的母亲,共是七口。”贡鸣岐点点头道:“你这个人,多应不会算计,致有今日。假如住在邻比,这般穷困,便该到我家来,把实情相告,我便周济你些,也不到如此落寞,转轻举妄动,做这辱没祖宗的勾当。今日幸在我家败露,若在别家做出来,就经官动府,可不坏了一生的品行,面目藏在何处!今日是个除夕,明早便是新年,谅你没有措处。”因回头向家人道:“你可进去,取五斗冬米,两箍松柴,一坛酒,一方肉,并取十两银子出来。”家人领命,不多时取到厅前。贡鸣岐向俞四道:“这几件东西,你拿回去,且过了年。将这十两银子,有万不可缓的债负,还了几两。剩些儿,过了初五,做些小买卖,也可度日,切不要浪费,负了我一点热肠。”俞四听说,不但不处置他,转与他许多银米食物,喜出望外,连连磕头道:“多蒙老爷如此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小人此去,当日夜焚香礼拜,祝愿老爷代代公侯。”贡鸣岐道:“不消谢我,你去罢。”俞四又磕了几个头,方才接了银子。贡鸣岐转唤个粗使人,相帮他搬了食物回去。那些家人,见家主把个贼来这等厚待,多有不平之意。贡鸣岐开谕道:“这人虽然做贼,尚未偷我东西,又无赃据,且是饥寒虚耗的人,一打便死。虽做不得人命,却结下个怨鬼,与我有何冤仇,于我有何益处。我与他些东西,不但活他一门,且掩饰他终身之耻,你们切不可在外边声扬此事。万一旁人晓得,使他做人不成。有人张扬的,重责三十板逐出。”众人方不言语。正是:

一着饶人祸便消,况兼施惠更恩高。

若然此日行残刻,安得他年效薄劳。

俞四既得了命,反又拿了许多东西回来,与家中说知此事,无不感激赞叹道:“不想世间有这等好人,只是无可报答。”大家欢天喜地。

过了新年,俞四不敢忘贡鸣岐嘱咐之言,便学好起来,再也不去吃酒赌钱了。因想熟路好走,仍旧贩鱼米卖,却日日挑到贡家门首,欲待每次送他一两尾鱼儿,少尽恩意。谁知贡鸣岐日逐秤了鱼,价值七八分的,倒与他一钱,再也不讨便宜。俞四甚是过意不去,自此收心本分,尽可度日,外人绝不晓得,他有这一番话靶。

过了年余,贡鸣岐奉诏起用,升任山东观察使,免不得携家赴任。收拾行装,差拨仆从,忙乱了月余,才到布政司,起了勘合,讨下夫船,捡选上吉日子,别过诸亲百眷。这日起身出城,大排仪从,合城绅士,饯送旗亭,好不荣耀。逢州过县,自有驿递夫马,支拨应用。官府出郭相迎,一路风光华美。因要买办些绸缎动用之物,反纡道到了苏州,然后上镇江,竟在西门外京口驿住了船。贡鸣岐正坐在船舱里,忽听得外边一片喧嚷,逼近船旁。贡鸣岐正欲到外边,看看风景,便慢慢的踱到船头上。只见岸上,准千准万的人,蜂拥在一处。听见旁边人道:“奇怪,青天白日,在禁城地面杀了人。”又有人道:“只是这样一个斯文少年,怎胆力恁般豪壮。”又有的道:“听他声音,又不是本地人,与他有甚冤仇,值得拼生仗义。”众人议论,纷纷不一。贡鸣岐听见说话跷蹊,便叫打了扶手,随着三四个家人,踱上岸来,挤进人丛里去。众人看见贡鸣岐,气概昂然,定是河下官宦,连忙都让开条路。贡鸣岐挨进里头,只见许多穿青汉子,围着一个俊秀少年,不上十三四岁,短发齐眉,身穿儒服,却面如冠玉,一表非凡,像个贵家子弟。一把小匕首,鲜血淋漓的,掷在地下。只见那少年,神色不变,朝着众人,侃侃然的说道:“这厮与我,虽无仇怨,然被仇怨者,正复不少。若提起那厮生平过恶,夺人妻女,奸人幼稚,白占田产,教唆词讼,小则倾家,大则灭门,以至结纳打降,霸截市肆,甚而兄妹鹑奔,子母麀聚,人伦已绝,良心尽亡,乃蛇虺横行,而雷霆失震。即如娄仲宣一门被害,谁不惨目寒心。我虽系路人,无关利害,然堂堂六尺,见义不为,是为无勇;因明目张胆,殛此穷凶。知有纲常,而不知有祸害。虽杀身亦无所悔。今列位在此,只不过要我抵命,这却何难。我是烈性男子,不消你们举动,我自到府堂上,认罪便了。”说罢自走。那些穿青大汉,俱一拥而去。贡鸣歧一一听了,大加惊讶道:“少年中有此俊杰!”不免问个详细。便命两个家人,去请那位小相公转来。家人忙赶上去。方将入城,便扯定那少年道:“相公慢走,我家老爷请你转去哩。”众人听了,大嚷道:“那里来的野蛮,敢要抢劫我重犯!”那家人啐道:“背时的狗囚!山东按察司老爷,要问这相公说话,你敢恃强?”众人见说是大来头,便不敢撒野,反转口道:“去便去,只是就要交还我人的呢。”家人道:“不交还你,我们带了去不成!”众人一齐跟着,又再三叮嘱:“不要走失了。”家人道:“你一发说的好笑。走失了?少不得从岸上来,你们准百的人们看着,难道会水底下钻了去?”大家走到船前,众人紧紧守定船旁。此时,贡鸣歧尚立在船头上,一见那少年,便搀着手,往船舱里去了。未知那少年是何人物?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贡鸣岐做好事,惟恐人知,是其人功德大学问处。康公子杀人救人,不沽名,不惜死,替他乡人申冤,为他乡人除害,义气激昂,更不可及。

又评:

俞四做贼,转得了便宜。然俞四后来,亦是知恩报恩的人。今之衣冠中,不能为俞四者正多。普天下贼心人,都看俞四榜样。

§§§第二回

老书生临江附异梦

小秀才旅店得奇闻

词曰:

白发青衫何所遇?文章赖有知音。何期天意尚浮沉。功名虚往世,基业冀来今。

未拟成均淹骥足,偏于润下投簪。闻言不觉义何深?饶他罗刹面,奋我圣贤心。

右调《临江仙》

话说那少年,姓康名伊再,字梦庚,乃是浙江温州府平阳县人。父亲康燮,字调臣,与贡鸣岐同年进士。初任行人司,秩满,迁户部主事。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是年正值会试,康燮分校经闱,取中虞鼐等十八人,皆一时知名之士,朝议以为得人,将康燮加俸一级,升吏部员外郎。未几,又升江西督学佥事。到任之后,公明廉直,振拔孤寒,绝请托奔竞之门,杜躁进夤缘之辈,上台无不推重。是时,临江府有个府学生员,姓伊名长庚,高才博学,深识远见。为文则沉郁雄茂,古劲闳肆,卓然大家。积学有年,几及耳顺,无奈是时文风卑弱,至于录科小考,尤清空浅薄。一往锐利者,尽皆列于前茅。即南宫棘省,亦无不以此种文字为利。至若伊长庚的文字,虽精当无俦,反嫌障滞。每逢宗师科岁,仅置三等。偶或幸列二等,到省觐时,又以深奥不通今为弊,往往落于孙山。若想要考在一等之内,是断断不能的了。然他志向不怠,自信益力,埋头刻苦,鬓发皓然。康燮正发牌,科试临江,出了个“不违如愚”的小题,作者纷纷以挑剔为胜。伊长庚是理学家,未免板重。又置三等。发落之时,伊长庚跪到案前,哀号涕泣,恳请出题复考。康燮抬头一看,见是个白发老儒,心中暗自好笑,便道:“本道试士,愿为朝廷得人,故鉴别甚公,持衡无弊。你文字不佳,姑降劣等,已属本道优容,为何辄敢鼓噪?”伊长庚哭禀道:“太宗师慧眼自是不错,但生员果然不通,即褫革亦且无怨。可怜生员弱冠采芹,即潜心古学,笃志纯修,沉埋四十余年,蹇遭屈抑,志不得展。幸遇太宗师,文光遐被,慧鉴澄清,士林望为福星,茅茹咸归月旦。意谓夹袋可容,盐车得骋。不料又蒙沦弃,则今秋之望遂绝。若生员年未迟暮,尚冀将来。今生员老矣,此科失足,精神不能复振,可不负一生苦学,将老死瓮牖间耶。若太宗师必欲见责,愿触死宪庭,以释四十年儒冠之恨。”康燮听了这一席话,转打动怜才的念头。叹道:“年高不怠,其志可嘉。”因拈过笔来,就出一个题目,乃是“博学而笃志”一节,就令他当堂构笔:“若果然文理精通,自拔为优等。若仍是平常,不许再来混扰。”伊长庚听了,大喜道:“蒙太宗师垂情,生员当另出手眼,以见胸中抱负。”接下题目,见是个大题,一发欢喜。就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平心静气,异想天开,也不思索,也不起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呈到案前,康燮见他下笔敏捷,已信是真才。及展观所作,觉精彩浩瀚,渊博深凝,俨然大儒气象,一扫油腔滑调。不觉喜动颜色,拍案叫绝道:“贤契负此隽才,可惜为时流所误,屈抑至今,使人有学海遗珠之叹。”遂大加评点,拔置一等第一。发落完了,退入后堂。忽传呼伊生员进见。伊长庚志气扬扬,径步内衙里去。见了康燮,忙跪下叩谢。康燮一手扶起道:“不消了。”便叫门子,拿交椅来,命他坐了。伊长庚鞠躬至地,再三感谢道:“门生此番倘非太宗师矜拔,则丧气终身,反为时流耻讪。今幸逢伯乐之知,更笃缁衣之好。生成之德,宁有涯量。”康燮道:“贤契晦迹韬光,其神已全,其力已厚,养冲识粹,鸣必惊人。且文章乃神物,岂能终抑。想龙头定属老成,贤契益当自勉,勿负老夫之望。”伊长庚答道:“多蒙太宗师属念,特恐功名利钝,非文章可必耳。”康燮道:“贤契放心,今科本省主考官虞鼐,乃老夫本房中式,由翰林院庶士点定,最有才情,当作柬相嘱,定使拔为首卷。”伊长庚十分感激道:“太宗师培养之恩,如此高厚,门生自愧谫劣,何能当此隆遇。”康燮转留他用了小饭,又赠些乡试的盘费,方才出来。有诗云:

青衫白发老雄才,今日文章面目开。

纵使秋风能借力,不知天意属谁来。

康燮又欲按临他郡,只因夫人已怀孕三四个月,不便携带同行,遂封锁了内衙自去。

却说虞鼐,钦点江西主试出京,在路得了康老师书札,已自留心。到得省闱,关防缜密。伊长庚进了头场,七题入手,一气挥成,文思愈加精彩。自觉得意,帘官披阅之下,觉此卷另有风骨,如泰山河岳,视诸生卷皆莫能及,遂拟首荐。虞鼐暗暗使人到经房窃探,闻伊长庚头场已中,便已安心。谁知天定胜人,最难意料。至次场论判,指陈时弊,尤切实详明。正稿俱完,忽见个苍蝇飞在卷上,伊长庚恐怕污了墨,忙将彩袖一拂,不期撩着了烛煤,落在卷上,烧一个大孔。伊长庚气得捶胸跌脚,仰天号叫道:“罢了,天绝我也。”遂收拾笔砚,叹了口气,含泪出场。

却说虞鼐,试毕三场,取定数额,唱名填榜。却因前日老师嘱托,便一心注定伊长庚的名字,遇文字口气相像的,都拔了魁首。及至唱过十名,只是不见。忙叫住了,挨查卷内,将伊长庚卷,拔在前些。谁知挨拆到底,并无此卷,已自惊讶。遂查未中式落卷内,仍是不见。及细查经房,只有头场,并不见有二三场卷。诘问外帘,始知二场卷坏,已贴出了。虞鼐不胜叹惜,众帘官尽为扼腕。不料,伊长庚是夜出场,回到下处,呕血数碗,水粒不进。下处着急,连忙叫只小船送他回家。

此时,康燮考毕了九江府,计及夫人胎孕,已将满足,仍回临江。闻知伊长庚下第之故,好不可怜。过了数日,康燮忽梦见伊长庚来谢他,说到落第之际,言皆凄惨。康燮亦呜咽下泪,欲要留他细谈。伊长庚道:“门生总是明日要来。”说罢就走。康燮醒来,觉泪痕犹在,十分惊讶。

次日傍晚之际,康燮独自个坐在书房,翻阅报部文卷。忽抬头见伊长庚,冉冉而来,仍是旧时模样。走进内衙,却笑容满面,绝非夜来之状。康燮立起身,正欲行礼,只见伊长庚并无半言,也不作揖,往内便走。康燮惊疑莫解,尾之而进,直入卧房,悠然不见,夫人已是分娩。康燮早知其故,却不说出,便问:“生的是公子么?”丫头道:“正是一位公子。”康燮惊喜非常,忙差人到伊家去问,果然适才死了。康燮明知伊长庚投胎做了儿子,是报他知遇之恩。遂将儿子,取名伊再,字梦庚。又查伊长庚遗有二子,都替他进了学。闻他家事消乏,又扶持置了些田产。有阕《玉交枝犯》尾曲儿道:

从今父子,却原来夙世生师。今生慧业,前生事误,儒冠都在书诗。严父,严师,两为之。生我成我,皆恩赐。〔五供养〕南宫虽点额,莫嗟咨,转世蜚鸣信有时。

康燮年逾半百,忽举此子,三朝满月,庆贺盈门,夫妻二人不胜之喜。过了年余,康燮提学俸满,升了湖北布政司参议,反因刚直峻厉,与抚台不合,被劾回家。

却说儿子康梦庚,只因生前积学,赍志而殁,托生做了康燮之子,仍是夙世带来的慧性。才交两岁,便能识字。见书上容易字眼,便伊伊唔唔的念将起来。父亲疑是有人教导的,又另取一本书,指与他看,依旧也认得出来。康燮大以为奇,十分珍爱他。到了四岁,便能出对。五岁即会写字。于是平阳一县的人,都传扬开去,说是康乡宦家出了个神童,无不赞羡。那些读书朋友,都做成联句,请他属对,他都应答如流,略无难色。也有求他和诗的,也有求他写扇的,往来不绝,门庭如市。这康梦庚倒也应接不暇。时人有诗赠他云:

康君甫五龄,夙慧本天生。

秀夺乾坤气,灵鍾河岳精。

属联夸敏妙,书法更纵横。

国瑞诚无忝,才华愧老成。

康梦庚到了六岁,颖悟非常,且智识先人,言词出众。至于论断事宜,更有一种奇侠之气,肝肠激烈,绝非少年可能。父亲见终日缠他的人愈多,恐怕荒废学业,便请了一个名师金先生,是本庠名士,聘他在家。康梦庚到了馆中,见过师长,然后肄业。不想他一见了书,不消熟玩,略过眼便能成诵。也不消讲解,略提点,他已贯通。先生也十分称赞。自此,外边的人,见他已在馆中攻书,不便再来缠扰。虽不断绝,已自少了好些。

一日,夏天酷暑,金先生觉得馆室烦闷,却移一桌到轩子里坐。只因地间有些高低,桌子再放不平,便呼馆童到天井里,拾块小砖来,衬了脚,方才平了。金先生喜道:“此砖块,为物虽贱,甚是得用。可见随材布置,天下原无弃物。”因作诗云:

碎掷空阶器未成,谁知赖尔便支倾。

金先生先成了首二句,结语尚未成韵,正在思索,康梦庚从旁接口道:

虽然不得登台阁,也与人间抵不平。

金先生听了,更是称奇。想道:“此子髫龀之年,诗才如此隽妙,观他口气,知后来,虽未必拜相,亦断非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