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后院,高朋满座。眉州知州吴同升携夫人前来赴宴,苏轼兄弟敬罢酒,吴同升问道:“明允兄,小弟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相问?”苏洵谦逊地说:“大人有话请讲,在下自当知无不言。”吴同升急忙摆摆手:“明允兄万不要这样客气,我这个官,说不定哪天还要你二位公子照顾!小弟不明白的是,二位公子都是大才,此次大比定然高中,为何要公子成婚后再进京赶考?若是能招赘在帝王将相之家,岂不美哉!莫非明允公另有高见?”苏洵微微一笑,道:“高见不敢,只是在下常常留意这朝廷之事。如今朝廷清议成风,党争将成,若真是招赘入达官贵人家,必会成为清议的对象,若想为国效力,怕是难了。”吴同升站起一揖,道:“小弟佩服!佩服!古人说,爱子孙,要为之计深远,明允兄不仅为子孙计深远,更为我大宋计深远!有这样的父亲,方能教出这样的儿子。真我大宋之福也。来,愚弟敬你一杯!”
苏轼兄弟已有些醉意,他们要各归洞房。苏轼好酒,但其量甚浅,终生未有长进,实乃一大憾事。苏轼来到自己的洞房外,巢谷搀扶着他,巢谷说:“新娘一定很漂亮!”苏轼醉醺醺地说:“巢谷兄,我俩车马衣服皆可共之,唯妻子不可!”巢谷仍是坚持:“我就是看看而已。”苏轼说:“看也不许。”巢谷诡秘地一笑。
来到门前,苏轼推门欲入,伴娘伸手拦住:“新郎留步,新娘说了,要想进洞房,先对出新娘的对联。”苏轼一惊,酒有些醒了,诧异地问:“这么多规矩?”巢谷抿嘴偷乐:“子瞻,今天晚上我可长见识了。”
伴娘道:“听着,‘月圆花好红灯照’。”巢谷说:“此时此刻,出这样的对联,足见嫂子学识不凡。”苏轼微一思忖,道:“有了!‘风扁竹长紫气飘’。”巢谷拍手道:“好,月圆花好,说得是新婚之夜良辰美景;风扁竹长,说的是轻风入竹林,如琴瑟相和,夫妻相得。好,真好!”
苏轼笑了,推门欲进。伴娘再次伸手拦住道:“别急,还有第二联。听好了,‘水仙子持碧玉簪,风前吹出声声慢’。”巢谷“哟”了一声,说:“新郎官,水仙子、碧玉簪、声声慢,嫂子连出了三个词牌名组成上联。你呀,必须用三个词牌名才能答出下联。看来嫂子是要难为一下你了。”苏轼笑着说道:“这一联比上一联容易。听着: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引来步步娇。怎么样?”说着就要进洞房。
伴娘急忙阻止:“哎,等等,还有第三联!”说着,进入房中,关上房门。苏轼无奈地说:“还有第三联?看来我今夜,只能独眠了!”
新房内,伴娘对王弗说:“小姐,莫把姑爷给真的难倒了!”王弗遮着红盖头,淡淡一笑,说:“看他是不是徒有虚名,快去出第三联。”伴娘只好打开房门,说:“先生听着,最后的一联是‘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光’。”苏轼、巢谷听罢,都为之一惊。
巢谷一拍手说:“好联,大有男子气概。你夫妻要如日月争光了。”说着,调皮地看着苏轼,“只是不知你夫妻二人谁是棋盘,谁是棋子!”苏轼踱步,喃喃自语道:“呵呵,这本不难对,可要对出夫妻情味来,却是有些难了。”苏轼在门外徘徊,而王弗也在屋里焦急地期盼,生怕丈夫对不出来。
巢谷看着苏轼,有些着急地说:“你们哪是新婚之夜,倒像是夫妻打架!”苏轼一怔,恍然道:“打架!对,就是打架。我对‘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际会’。”巢谷高兴地跳了起来:“真乃绝对也!”
另一边,苏辙兴冲冲地走到门外,刚要开门,发现门被两只锁形的东西锁着。略一摆弄,见锁鼻长而弯曲,构成了一个连环套,明明有缺口,可就是难以将两只锁鼻脱开。伴娘在一旁看着,偷偷地发笑。苏辙思索着,踱着步,自言自语道:“奇怪啊。”丫鬟说:“我家小姐说了,打开这把锁,方能入洞房。”苏辙憨憨地问:“要是打不开呢?”丫鬟说:“那……就休想入洞房。”苏辙说:“没有钥匙啊!”丫鬟扑哧一笑:“用钥匙开锁,不算能耐!”苏辙不解地问:“娘子为何要出这题目考我啊?”伴娘思忖了片刻,说:“我猜是要用锁把先生锁住吧!”苏辙沉思了半天,终于将锁鼻构成的连环套解开,丫鬟“啊”地惊叹一声。
苏辙推门而入,史云刚要站起躲避,苏辙迅速用连环套把门锁上:“夫人,你这可是锁住了你自己了!”史云嘤嘤而语:“夫君,是锁住了我们俩!”苏辙一惊,“哦”了一声,觉得有佳语成兆之象。果真,后来二人白头偕老。
这边,王弗在屋内听到苏轼对上了下联,心中大喜,忙双手合十祷告。苏轼昂首进入,巢谷紧随其后,伴娘惊呼道:“哎,哎,你怎么也进来了!”说着,把他推出门去。巢谷装作不介意地说:“真小气。”
苏轼有些醉态,来到桌前,望着桌子上的挑捧,迟疑了一下,然后抓起,来到新娘床前:“娘子,为夫可要挑盖头了?”王弗没有吱声。苏轼微微一笑,道:“巫山一片云,云遮是何人?”王弗嘤嘤而对:“楚国万里路,路逢乃仙君。”听了王弗的下联,苏轼想起了与王弗的两次相逢。
去年的上元节,灯市如昼,苏轼兄弟也来赏灯。各色灯谜吸引了不少游人,这时,只听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说:“小姐,你看这个,是打一个词牌的。”那位小姐打扮的女子慢慢地说:“春色满园关不住。啊,我知道了,是出墙花。”丫鬟说:“小姐的学问真好。”那女子笑道:“小丫头,学会讨好人了。”丫鬟嘟嘟囔囔地说:“小姐冤枉人,谁不知道你是才女。”王弗羞涩地说:“什么才女,好不羞人。”
苏轼兄弟本无心听她们多说,却听那丫鬟说:“小姐你看,这个怕是难猜。”苏轼兄弟转过身来,想看看是什么灯谜,只听那女子轻声说:“‘若要占天时,须得有人和。’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苏辙听了,觉得难猜,对苏轼说:“若要占天时,须得有人和。哥哥,这谜底是什么?”苏轼用手一比划,当即猜出了谜底,说:“是二。”
那女子听到了苏轼的话,但又不解,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她猛然醒悟,说:“‘二’‘人’相和,正是‘天’字啊!”这时,苏辙也已明白,拍手叫好。那女子抬起头,正看见苏轼兄弟,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扭头对丫鬟说:“咱们走吧。”
苏轼兄弟都觉得这女子不仅美貌多才,而且大有温婉之致。苏轼不禁向二人的背影看去,点着头说:“以圣贤之语入灯谜,实在难得!”苏辙似乎看穿了哥哥的心思,调皮地说:“呵呵,岂止难得,更是天赐良缘啊!哥哥你说,这‘二人相和’是什么意思?”苏轼反问:“你说是什么?”苏辙说:“是夫妻之道。哥哥今日为小姐猜得这灯谜,日后定能与她结为夫妻。”苏轼没有想到一向敦厚的弟弟竟会说出如此话来,一时竟有些呆住了。
另一次与王弗相逢,是在眉州青神中岩寺。这座寺庙背靠青山,西临岷江,景致十分清幽,苏轼兄弟曾在这里读书。
这一天,王弗的父亲、进士王方带着家眷从中岩寺出来,一老僧相陪。王弗说:“父亲,这次游览中岩寺,一定要给那池子取个好名字,那些鱼儿只要听到人拍手就游过来,太可爱了。”苏轼、苏辙闲来游春,也正往中岩寺走,迎面路过,恰好听见王弗的话,苏轼与王弗四目相对,都吃了一惊。王弗羞涩地避开苏轼的目光。苏轼、苏辙随王方一行人来到鱼池旁,见那里挤满了围观的青年人。
王方向周围一揖:“诸位,这池子在我家的田亩之中,池中的鱼儿只要听到有人拍手就游过来,甚是灵异。但这池子历来无名,诸位风雅,不知可否赐名!”
一个长相俊雅的书生摇头晃脑地说:“听说王家小姐是位才女,何不让小姐取名!”另一书生趁机起哄:“莫不是要题名招亲吧!”依宋时的风俗,这类言语倒也不算无礼。王弗也大方,只是羞涩地一笑。王方说:“在下是真的想为这池子题名。”
最先说话的书生率尔应道:“我说呢,不如题作‘叫鱼池’。”众人听了,轰然大笑。那个起哄的书生说:“哎,兄台不雅,依小弟看,不如叫作‘看鱼池’!”又一书生出来打趣说:“既然一拍手这鱼儿就过来,不如就叫‘拍鱼池’。”众人哄笑,另一个书生走上前,森然道:“以在下看,不如叫作‘戏鱼池’。”王方似有赞许之意。
这时苏轼站了出来,朗声道:“何不叫作‘唤鱼池’!”王弗一惊,偷偷向苏轼看去。众人也恍然大悟,低声议论称是。王方大喜,认为此题甚好,上前请教苏轼姓名。苏轼一揖,说:“不敢,学生苏轼,还请前辈指教。”王方稍一迟疑,问道:“啊,那阁下是否认识苏洵苏明允啊?”苏轼说:“那是家父。您认识家父?”王方笑道:“曾经同年赶考。怪不得呢。苏公子能否一并题名?”苏轼说:“那小侄就唐突了。”老僧吩咐小和尚送上笔墨,苏轼在岩石上题写了“唤鱼池”三个大字。
想到这里,苏轼把盖头全部挑开。十六岁的王弗光彩照人,一身大家闺秀的气派。苏轼弯腰细观,王弗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苏轼仍凝神端看王弗。
王弗羞涩地说:“相公如此看人,羞煞人了。”苏轼笑道:“人云: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是为会观。殊不知红烛之下观新娘别是一番情景。”王弗笑道:“青春易老,花容易褪,不知那时,夫君又当如何?”苏轼道:“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姻缘前定,岂是人力可为!”苏轼本是无心之语,但王弗一愣,觉得新婚之夜自己不该引丈夫说这些没来由的话,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王弗德、才、貌俱全,或许是天妒红颜,王弗后来早逝,终未能与苏轼白头偕老,此似为谶语。
王弗眼睛里掠过一丝惶恐,苏轼没有察觉。王弗缓缓倚在苏轼身边,任丈夫轻轻取冠……
苏轼问:“弗儿,为夫有一事不明。”王弗说:“夫君如此聪明,还有何事不明?”苏轼道:“岳父大人第一次来我家时,是倒骑毛驴的。不知岳父大人为何喜欢倒骑毛驴?”王弗微微一笑:“向后看,因为只有发生过的事情才是真的。”苏轼笑道:“妙哉,妙哉。不过那头驴,定非泛泛之物,必是驴中之精。”王弗笑道:“我父亲到你家提亲时,那头驴不用鞭策,自己就径直而来。”苏轼大笑:“如此说来,我们也该为那头驴子记一功了!”
这时,不知何时躲进屋的巢谷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从床底爬出,把苏轼夫妇吓了一跳。
“哎呀!”王弗羞得双手捂脸。苏轼哭笑不得:“巢谷兄,你何时钻到了我的床下?”巢谷大笑着朝外走去。苏轼不放心,又弯腰向床下看去。巢谷回头笑道:“放心,床底下没人了。”苏轼这才有些后怕,惊道:“天哪!要不是说驴的事,他还在床下呢!”
王弗和史云卧房灯光相继熄灭。眉山的月,今夜似乎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