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彭也是宋朝开国名将之后,只因宋朝重文轻武,且自己为人耿直,不善逢迎,故而多年沉沦下僚,虽有一腔报国才能,奈何总为软弱无能的上司压制,无处施展。今日初次见到苏轼,看到他行事果断,为救难民竟不惜以身试法,心中暗暗赞叹。
苏轼让巢谷带着家人去安排居处,自己来到凤翔府衙,安置难民。这时大堂、签判堂等处都挤满了人,早已密密匝匝,而且仍有难民不断地涌进来,衙内一团混乱。苏轼、张璪、王彭被挤在中间,几乎动弹不得。
苏轼高声叫道:“大家不必拥挤!”王彭也大声喊道:“不要挤,听从大人安排!”张璪皱着眉,手足无措,怨道:“这成何体统,我早说过,岂可在衙门安置难民?子瞻兄,你不听呀。”苏轼装作没听到。
难民们仍旧往里硬挤,一些老弱者被挤得东倒西歪,张璪的官帽都被挤掉了。张璪拾起官帽,大怒,喊道:“你们再不听本官劝告,就将你们全部赶出城门!”难民们仍是不听,继续往里挤。王老汉被挤到苏轼跟前,“哎哟”一声倒下,苏轼忙扶起王老汉,把他安置在身旁。
这时,一位形容精干的青年人忽然由人群中站出来,喊道:“乡亲们,衙门里已经没地方了,再挤也没用,我们反会被赶出城去!我有一个办法,各家将老人妇孺留在衙内,其余青壮男子都住在衙外,大家一视同仁,才是保全之计!”难民们听见这话,终于停止了拥挤,止住喧哗,纷纷说道:“他说得对,衙内已经没地方了,挤也是白挤!再挤下去我们就真要被赶出城外了,到时候谁也活不了!让老人妇孺留下,我们都出去!对,就这样办!”一群青壮难民们在那位青年人的带领之下纷纷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这位青年人走上前来,跪在苏轼面前,说:“大人,还认识小人吗?”苏轼低头细看,恍然道:“你是……是那个……军士?”青年人道:“正是。小人死有余辜,任凭大人处罚!”苏轼笑道:“是你呀,你能觉悟,再好不过。你叫什么名字?”青年人道:“小人曹勇,自从那次被您放了以后……小人就和他们几个分了手,无处可去,就随这些难民一路走来,没想到……”苏轼笑道:“没想到又遇见了我?呵呵!”随即扶起曹勇。
曹勇感激道:“大人是菩萨转世,就是您惩罚我,我也罪有应得。”苏轼点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罚什么!”苏轼忽想到曹勇刚才组织难民的行为,一转念,问道:“哦,对了,你在禁军里当过什么军官?”曹勇回道:“禀大人,甲头。”苏轼喜道:“啊,好。甲头也管十几个士兵了。这些难民互不相识,怕出什么乱子。我看,你就和这位王老汉暂且当个头儿,凡事计议而行,不要鲁莽。”那王老汉在庆州时曾任保长,苏轼得知后更是放心地将统管难民的责任交给了二人。
难民安置妥当,苏轼找到张璪、王彭,说:“二位,当务之急是让难民们有口饭吃,我初来此地,此事还要烦劳二位大人了。”王彭不待张璪答话,便道:“是,苏签判。下官这就回去办,让邻居们做些饭来。”苏轼道:“那就多谢王监军了。”张璪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但也嘟嘟囔囔地同意了。
这时,巢谷安置完家人,也来到签判堂。苏轼看见巢谷,说:“巢谷兄,你也赶快回去,让家里人多做些饭菜。”巢谷为难道:“可是我们刚来……”苏轼略一沉吟:“你回去让夫人她们想办法吧。”
张璪、王彭、巢谷各自离去,苏轼转身走到府衙外。外面燃起了火堆,地上铺满了稻草,不断有衙役和百姓搬来破旧棉被分发给他们,青壮难民们围着篝火渐渐入睡。
苏轼巡视四周,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对一直跟着自己忙碌的王老汉说:“老人家,你已跟我忙了这许久,快进去歇歇吧。”说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你那儿子王二呢,怎么不见他?”王老汉无奈道:“他生性倔强,不愿进城,我也拿他没办法。”苏轼点头深思。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苏轼又与家人讨论如何救助难民。苏轼来回踱步,说:“今晚算是过去了,可明日如何度过?明日这些难民又该如何吃饭!我初来乍到,就是借贷,也无相识啊!”众人面有忧色,但又想不出办法。
巢谷说:“要不,就给朝廷上书吧!”苏轼摇头道:“我何曾没有想到,可这书信来往,就要一月有余,就是朝廷立即拨款,没有三个月,款项也到不了。”众人无奈地点头称是。
王弗挺着大肚子,坐在椅子上,叹道:“夫君,若是在眉州,你可以开自家的粮仓,但此地却想放都无粮可放!唉,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第一把火就没柴烧了,后两把火又拿什么烧?”苏轼听此,若有所悟,一边捻须,一边道:“既没柴烧,就须找柴来烧。”说完,拍案说道:“如今恐怕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第二日,张璪、王彭来到凤翔府衙。见礼毕,张璪拱手道:“子瞻兄,年关将到,知府尚未到任,依律由你签字从府库调拨库银,作为官俸。”苏轼和悦地向张璪说:“邃明兄,我等官俸来自朝廷,可难民们的口粮又来自何处呢?今日找二位大人来,就是想商量一下难民吃饭的问题。”张璪无奈地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又有什么办法?”王彭上前说道:“苏签判别急,我想让州府官员捐款捐粮,以解燃眉之急。”苏轼赞赏地看着王彭,点头道:“难得王监军这么想,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二人沉默不语。
苏轼忽然站起,坚定地说:“我以为,要想救人,只有开官仓借粮。”张璪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抢上前道:“啊?这可是杀头之罪啊,无朝廷敕文,官仓不能开。”苏轼接着说:“邃明兄,官仓不开,必是饿殍遍地!难民越聚越多,即使不开官仓,也会被抢!”张璪面有愠色,转头道:“要是昨天不救助这些难民,难民也不会聚集而来!”
苏轼虽素知张璪秉性,但总还以同年之谊善待,此时听得此言,也不禁怒道:“邃明,这话别再提了!见死不救,岂是我等所为?”张璪也不依不饶,说:“子瞻哪,只怕难民未救得,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苏轼拂袖道:“自身能否保得住,以后再说,难民却不能不救!”
张璪不屑地说:“子瞻兄,休要书生意气,这不是写文章,我劝你还是守规矩些为好。”苏轼初次入仕,最恨被人指为纸上谈兵,怒道:“邃明,你小看我了!我具状自认,开仓一事由我一人承担,别人与此事无涉。”说完,苏轼提笔写就,将状子交给张璪。张璪佯装羞愧道:“这……这是干什么,我不过是好意提醒。”但还是将状子塞入袖中。
苏轼不甚理会,昂首走出府衙。张璪拿出状子细看,王彭见状也随苏轼而去。
看着苏轼和王彭的背影,张璪转念想到:即使签了具认状,朝廷若真怪罪下来,我又怎能脱得了干系?朝廷一定以为我与苏轼是同流合污,到时自己岂不冤枉?又想:那苏轼生性狂悖,目无纲法,在朝廷上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天高皇帝远的凤翔;唉,也是我倒霉,竟跟他在一处做官,我苦读十年圣贤书好不容易进入仕途,却要被他毁于一旦!
张璪收起状子,心想:我岂能坐以待毙,受制于苏轼?但他毕竟官高我一等,我压不了他啊!看着衙外大街上成群的难民,张璪心生一计,把他的心腹衙役叫来,暗暗嘱托了一番。衙役应声离去,留下张璪得意地笑。
难民住在衙内毕竟不是长远之策,于是苏轼命曹勇带领难民从城外取来木材,在城中空旷处暂搭草棚安身。
这日,曹勇、王老汉率众难民搬运木料,兴冲冲走入城门。这时,一伙泼皮捧着一坛酒故作醉态地路过,带头的一个泼皮故意撞到曹勇身上,酒坛应声落地。泼皮佯怒着,猛推了一把曹勇,嚷道:“你这无耻流民,为何撞翻我的酒?”曹勇急忙放下木料,赔礼道:“这位兄弟,对不住,我已经躲闪了,却还是躲不及。”泼皮一边推搡着曹勇,一边嚷嚷道:“那你是说俺撞的你喽,你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俺吗?你们这些流民饿鬼,谁让你们来住俺们的地方,吃俺们的饭食,还要撞翻俺的酒!你赔给俺!”曹勇也有些不平,强忍怒气说:“这位兄弟,撞翻你的酒是我不对,但你也不可骂人。”王老汉也上前劝架,泼皮更来劲了,把他推倒在地,骂道:“老东西,要是多嘴,俺骂的就是你!”说着又向着围观的百姓喊道:“喂,大伙快来看呀,流民不讲理啦,流民欺负人啦!”
其他几个泼皮也冲上前,揪着曹勇的衣服,齐声嚷道:“赔我酒来!大伙,这流民撞翻我们的酒,非但不赔,还要骂我。这些流民如此不讲道理,总有一天会来霸占我等的房屋,抢夺我等的钱财!”众百姓也纷纷不满地七嘴八舌:“快赔人家的酒!撞翻了人家的酒,为何不赔!好心收留你们,却原来是白眼狼!”
此时,曹勇心里已经明白了,但还忍不住推开众泼皮,怒道:“你放手,你分明是要陷害于我!”带头的泼皮抬手抽了曹勇一巴掌,骂道:“你还敢还嘴!”曹勇怒不可遏,一拳击去,但并未用力,泼皮故意倒地。众泼皮见状,齐上前围殴曹勇,曹勇虽颇有身手,但也尽量压住怒火,只是推挡,将众人击退。
带头的泼皮倒在地上,流着血,佯装委屈道:“流民打人啦!流民抢俺们的东西啦!流民无法无天啦!”众百姓不明真相,以为曹勇等真要欺负人,一时间情绪激动,愤怒地将曹勇等难民团团围住,推搡着骂道:“好心收留你们,却为何打人?抓住打人者!把流民赶出城去!滚回你们老家!这儿是俺们家,滚回去!”
这时,张璪骑着马,领着众衙役奔来,远远地叫道:“你等流民,好心收留你等,却为何寻衅滋事,扰乱地方!既是如此,本官就将你等逐出城外,保我地方平安!”百姓们听此皆大声欢呼。众衙役赶上前,持棍棒驱赶众难民。曹勇上前,跪倒在地,哀求道:“大人,您听我说,这纯属误会!”但张璪毫不理会,仍命众衙役强行将众难民推向城门之外。
城门大开,众衙役已将难民们推到城门口,眼看就要赶出城去。难民们苦苦央求,却无济于事。张璪坐在马上远远看着,脸上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正在城门就要关闭之际,苏轼与巢谷策马而至,苏轼远远地大喊:“住手!”众衙役停住听命。张璪听出是苏轼,脸色一沉。
苏轼来到城门处,下马上前质问众衙役:“为何要赶他们出城?”众衙役无奈,都看着张璪。张璪无法,下马拱手,故作正直地说:“子瞻兄,这些流民动手打人,滋事生乱,犯了众怒,凤翔百姓们请求将其逐出城外,我这样做也是为了顺应民意啊!”苏轼正色道:“谁动手打人了?”曹勇上前跪倒,愤怒而又不好意思地说:“苏大人,是我。我打人,是因为……”苏轼未等他说完,佯怒道:“曹勇,你身为领头者,却带头滋事。来人,将他锁了,押入牢中。既然捕了肇事人,其余难民都属良民,就即刻回到住处吧。”衙役将曹勇拘捕,并上了枷锁。
张璪一惊,上前劝道:“子瞻兄,不可啊……”众百姓也群起劝道:“大人,将这些流民逐出城去吧!他们住俺们的地方,吃俺们的粮食,还要打俺们的人,俺们如何能过安生日子呀!大人,你要为俺们做主呀!”众难民有口难言,只是惊恐地看着苏轼。
苏轼看看难民,又看看百姓,温和地说道:“百姓们,听本官说两句。这些人其实与你们一样,他们也有家,只是家已被西夏人所毁,田地被西夏人所占,亲人也被西夏人所杀。于是他们不得已,走了千里路,逃到我们凤翔来。”听到此,难民中有人叹气,有人垂泪。众百姓也终于停止了鼓噪,安心听苏轼讲话。
苏轼接着义正辞严道:“百姓们,西夏人就在数百里之外,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若有一日,他们也攻破凤翔,毁坏你们的家园,杀了你们的亲人,你们也因此逃离出走,而城里的百姓却要驱赶你们。你们又会如何想?”众百姓被他一番话说得羞愧低头,难民们纷纷啜泣。
苏轼拉着一旁衣衫褴褛的王老汉,对百姓说:“百姓们,看看这位老人家,他难道愿意背井离乡,一路漂泊吗?他也想在家中颐养天年呀!可是西夏人不许。他,他们,还有你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我大宋的子民。他们没有了家,凤翔就该是他们的家。因为凤翔只会驱赶西夏的鹞子军,而不会驱赶我大宋的同胞骨肉!”这番话真真说到了百姓们的心里,众人啧啧感叹,衙役们都纷纷放下手中棍棒。张璪见情形突转,不禁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