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又是骄阳当空,虽春天还未过去,但这西北大地已有了盛夏的气息。官户村外,陈希亮和张璪正在田间散步。陈希亮背着手,因为燠热而烦闷;张璪唇干舌燥,满头大汗,折扇摇个不停。
陈希亮略转头问张璪道:“苏轼最近去哪儿了?”张璪奉承地笑道:“带人在终南山上伐木。”陈希亮疑惑道:“伐木为何呀?”张璪指指官户村,笑道:“还不是为了建屋。”陈希亮冷笑道:“他倒真是体恤民情呀,本府一直想与他再度交手,他却躲到终南山避暑去了!”张璪忧道:“是啊,这天可真热呀。大人,瞧这田地,大旱望雨呀!”说着,眼见得不远处曹勇、王老汉、王二带着众难民打着水桶播种,远远地听见难民们的抱怨声:“这样播法,播到秋天,也播不完。”“是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啊!”
突然王老汉摆手叫道:“哎,都说啊,苏大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要是写篇文章,到太白山去求雨,保管能成!”曹勇忧虑地说道:“能行吗?别再给苏大人添麻烦了。”王二也说:“对,爹,别再给苏大人添麻烦了。”王老汉见此也只好作罢:“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听见他们的谈话,张璪心中一动,笑对陈希亮说:“大人,我已有办法,可教苏轼不得不与大人再度交手。”陈希亮好奇地问道:“喔,是何办法?”张璪略带神秘地说:“让他去求雨。”陈希亮还是一脸的不解。
因官户村的扩建,苏轼带人到终南山伐木,好久没有回家了。这日,小莲在院里的亭中弹琴,王弗、杨伍氏在草亭中一边饮茶一边欣赏。小莲一曲奏罢,王弗抚掌赞道:“妹妹的琴艺的确不同凡响!”小莲笑道:“姐姐谬奖了,已经两年多不抚琴了,指法实是生疏。”王弗笑道:“但妹妹对曲子的体悟,恐常人难以企及。”小莲起身对王弗说:“姐姐也弹一曲吧。”王弗也不推辞,坐下调好弦,笑道:“好,我可献丑了。”随即弹起了《高山》《流水》,曲调优美,大有如怨如慕之意,杨老夫人和小莲频频点头。小莲笑对母亲说:“姐姐在想兄长了。”杨夫人笑着点了点头。王弗笑嗔道:“鬼丫头,你这耳朵可真尖。”小莲以手背掩口直笑。
中午做饭时,采莲看着水缸里仅剩下一层浅浅的水,舀了一小碗,愁道:“家中眼看就没水了,这老天爷还是不下雨。”身后的王弗抱着苏迈,也陪着叹道:“是啊,表姑,对家里人说,都紧着些喝水,别让杨老夫人母女知道就行。”采莲道:“唉,这点水怕是熬不过几日了,子瞻却不回来。”王弗笑道:“表姑,子瞻又不是龙王,回来也没用呀。”
采莲也笑了笑,回头却看见苏轼正站在门口,一脸风尘。苏轼示意采莲不要惊动王弗。采莲会意一笑,故意对王弗说:“弗儿呀,这子瞻去那终南山上已许久日子了,却不思念着归家,回来看看你和迈儿。依我看,子瞻定是被那终南山上的野狐精迷住了。”王弗微笑道:“表姑,子瞻这人,天生就不怕鬼,更不会被狐精给迷住。他夜里睡觉时的鼾声,那么响,自然把狐精都吓跑了。”
苏轼轻轻地走到王弗背后,王弗怀中的苏迈回头看见了苏轼,苏轼故意逗弄儿子,惹得苏迈咿咿呀呀高兴地叫唤,王弗哄着苏迈,但仍不知。
采莲忍着笑继续说:“弗儿,我看不一定,这男人家去到外面不都是一样?”王弗不解而又有点懊恼地说:“表姑,你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尽夸子瞻,今天却要说他的不是,况且子瞻绝不会如您说的这般。”采莲见王弗有些着急,偷看苏轼,抿嘴一笑。
这时,苏轼抱过苏迈,王弗一惊,回头一看,才发现苏轼在挤眉弄眼地看着自己,才知道是他和采莲在戏弄自己,顿时脸面大红,羞怯地低下头去。
苏轼一边哄着苏迈,一边深情地说:“夫人、表姑,我回来了。”采莲笑道:“子瞻,你以后打鼾须小声些。弗儿方才说你那鼾声连终南山上的野狐精都怕,原来我家弗儿每日睡觉都是胆战心惊的。”苏轼也笑道:“表姑,我这鼾声只吓狐精,对弗儿却很好,弗儿听来就像眉州家乡的童谣一般,如今不听反倒还睡不着觉呢。”王弗羞道:“表姑不要消遣我们了。”
苏轼对怀中的苏迈做着各种鬼脸,苏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苏轼高兴道:“看见儿子,真高兴!”王弗佯怒道:“看见我就不高兴了?”苏轼忙道:“高兴,高兴!”采莲接过苏迈,走了出去。
王弗望着采莲的背影,转头说:“我还以为你被终南山的野狐精迷住了呢!”苏轼一怔,佯装不解道:“哟,弗儿也学会说笑了。不过啊,我还真见到了一只野狐精!”王弗忙问:“那,那她都说什么了?”苏轼装腔作势地说:“她对我说呀:‘听说你的弗儿是个大美人,和我比比,我俩谁美?’”王弗问:“你怎么说?”苏轼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看了看,说:‘你可比我的弗儿美多了!’”王弗背过身说:“就知道你没良心。”苏轼把王弗抱转过来,说:“你等我说完嘛。”王弗问:“你还说什么?”苏轼笑道:“我对那野狐精说呀:‘不过你丈夫要是看见我的弗儿,也定会说弗儿比你美!’”王弗被逗乐了,笑道:“你学坏了,学坏了。”苏轼问:“你猜那野狐精怎么着?”王弗好奇地问:“怎么着?”苏轼说:“一溜烟地跑了。”王弗问:“她跑什么?”苏轼大笑道:“你个小傻瓜,她赶紧跑回去看住丈夫,不让他来看你呗!”王弗咯咯娇笑道:“你真是学得油嘴滑舌了,都是跟那些难民学的吧!”苏轼搀着王弗往屋里走,边说:“你别说,我还真跟他们学了不少东西。”
巢谷虽已拜吴复古道长为师,按理说已是道教中人,不能有尘世之念,但自从见了杨小莲,便对她倾心相爱。大家都看在眼里,但也知道,小莲出身名门,恐怕不会同意嫁给巢谷。
这日,巢谷随苏轼从终南山下来,特意采了一束野花,想着怎样向小莲表白,但又犹豫不前,只能躲在院子的照壁后徘徊。
这时,小莲抱着一捆柴薪从门外走入,巢谷冲上前,把野花夹在腋下,一把接过小莲手中的柴薪。小莲只觉手中一轻,回头看是巢谷,笑道:“巢谷兄,你们从终南山回来了。”巢谷憨笑道:“是呀,和子瞻一同回来的,刚进家门。”小莲笑道:“巢谷兄,你们此行辛苦了,可要好好歇息。姐姐看见子瞻哥哥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巢谷笑着点头道:“小莲,以后你不要做这种粗活,有事你只管找我。”小莲低头道:“这些小事,怎么好麻烦巢谷兄。”忽然看见巢谷腋下夹着的一束野花,问道:“巢谷兄,这是……”
巢谷一看,羞红了脸,顺手将花扔在地上,吞吞吐吐地说:“这……是山上的花草,我顺手……顺便……这个……”巢谷将花草踢走,小莲见巢谷这样,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也羞红了脸,却不声张。小莲岔开话题,说道:“喔,对了,巢谷兄,我方才进门时见到了张璪大人,想是来找子瞻哥哥的。”巢谷警觉地说道:“张璪,他来做甚?”
张璪找苏轼,自然是为求雨之事。张璪说:“子瞻,你刚从终南山上下来,还没安顿,就被我叫来这里,还请见谅。”苏轼心中虽有疑惑,但也不便表露,只是看张璪会有何动作,遂说道:“邃明兄,不必客气,我等就该一心为公,何须计较其它。你找我来何事?”张璪顿了一下,面露忧色,说:“子瞻,你且看这田地,连月不雨,大旱望水呀。若不是你苏子瞻,这些流民决不会有田耕,有屋住,不想偏又遭逢如此大旱,你若不管岂不是有始无终?”苏轼听张璪所言为公事,心中为他一喜,但立刻叹道:“邃明兄所言极是,我今日回家,家中都快断水了,方知灾情之重。但下雨乃神明所管,我也无能为力呀。”
这时候,曹勇、王老汉、王二等一群人围了上来,众人向两位大人行礼,殷勤问候。王老汉上前说:“苏贤良,张大人让我们在这里等着,说您一定会来,来为我们求雨,苏贤良果然来了!”苏轼心中一惊,问道:“老人家你叫我什么,苏贤良?还有求雨?邃明兄,这是……”张璪微笑不答。
王二忙道:“大人不知,自从您建成了官户村,大家背地里都叫您苏贤良。”苏轼摆手道:“哎呀,这哪里敢当啊!方才老人家说求雨?”曹勇上前说:“苏贤良,这旱情一日比一日重,眼看着又要饿死人了。张大人知道了,来村里巡察,也说只有求雨这一个法子了。张大人说,放眼整个凤翔,只有苏大人能把雨求来。”苏轼心中已知张璪用心,遂摇头道:“不行,不行,邃明兄,我从未求过雨,也万无把握,求雨还须另请能人。”
张璪说:“子瞻之言谬也。久旱成灾,除了求雨,已别无他法。眼见民不聊生,为民求雨乃是我等为官者职责所在。”苏轼忙说:“邃明兄,我不是推辞职责。若我有呼风唤雨之力,苏某当在所不辞。可是我若求不来呢?”
众村民都说道:“苏贤良,你既然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您要是写上一篇祭文,亲自祷告,老天爷一定下雨!”苏轼苦笑道:“老人家,我要真是文曲星下凡,我又何必让凤翔遭逢旱灾呢?”曹勇慌忙道:“苏大人,若不下雨,种子不能下地,秋后饿死的人会越来越多。你就为我等求一回雨吧!我们大伙正商量着要到终南山请您呢,可巧张大人带您来了。我们给您跪下了。”众人哀求着,跪下一片。苏轼慌张地扶起大家:“哎,哎,快起来,我答应你们,答应你们。”张璪在一旁暗暗点头,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苏轼满面愁云地回到家中,进门时差点撞上小莲。小莲笑道:“哥哥,你回来了,方才我来看你,姐姐说你又出去了。哥哥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王弗走了过来,看到苏轼一脸的愁闷,问道:“夫君,怎么这么不高兴?”苏轼回答:“张璪今日同我到官户村巡察,官户村和凤翔的百姓非要我领着他们去求雨,我只好答应了。”王弗急道:“啊,你为何要答应他们呢?要说求雨,也该是陈太守求呀!”
苏轼叹道:“他们下跪祈求,而且官户村又有村民受灾致死,我怎能不答应啊!唉,张璪与我虽是同年,当初曾在京城共反太学,但如今已是渐行渐远。分明是他布置陷阱,迫我硬着头皮求雨,最后让我落得骑虎难下,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王弗也说:“夫君,我早看出此人目光游移,非正人君子。”
苏轼叹道:“这个且不说。如今求雨之事可谓民意鼎沸,为了百姓生计,我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答应这求雨之请。但下雨本属自然之理,顺天应时就是,岂可强求呢?这求神拜仙更是虚妄之事,怎么可以当真?此事实在难办啊。”王弗宽慰道:“唉,夫君,你也不用着急了,总之你都答应了,现在只得应对。”
小莲微笑道:“我觉得,与民为官,尽心而已,尽心而知天;至于成与不成,人言如何,原是人管不得的!”苏轼一惊,笑道:“没想到莲妹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识。”王弗抚着小莲的背笑道:“就你们男人有见识,我们莲妹可是不让须眉。”小莲低头道:“哪里啊,只是家父在日,常常这样说起罢了。”
苏轼拍手道:“莲妹说得是,尽心就是尽人事,所谓‘尽人事,知天命’。只要为民尽心求雨,其成与不成,以及我一人之荣辱得失,不必看重。好!弗儿、莲妹,这场雨,我求定了!”王弗高兴地笑了,感动地看着小莲。小莲却面露忧色地说:“哥哥胸怀锦绣,大公无我,妹妹实在钦佩之至。不过方才说起家父,母亲近日常跟我念叨,想回庆州一趟。”
苏轼一拍头道:“我好糊涂。怎么忘了让你们回家?”王弗心中一惊,说:“妹妹,难道这里不好吗,你们却要回庆州去?”小莲忧伤地说:“我们哪里还有家。眼看就到了父亲三年之祭,母亲无非是想到父亲的坟上祭奠一番罢了。”王弗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苏轼恍然道:“原来是杨大人的三年祭日,我若不是脱不开身,也一定到杨大人的坟前致祭。边境不安宁,明日让巢谷送你们到庆州去,你们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