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确实是不会用这里的洗衣机，不仅不会用，就连教她怎么用的人都没找到。刚才她换好衣服下楼找洗衣机，好不容易在靠近厨房的一间房里找到了，但却被上面的英文按键给搞蒙了。一台洗衣机上差不多有二十个按键，家用电器又不是卫星发射器，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虽说她的英文还算过得去，但按键上的单词对她来说还是有些深奥的，上面除了“开始”和“停止”这两个英文单词她看明白了，其他都没看懂。光知道开始和停止没用啊，洗衣粉放哪呢？怎么定时呢？正当她彷徨的时候，Lucy出现了，夏雪用英文请Lucy教她怎么使用这台机器，Lucy却用夏雪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鸡同鸭讲！她很抓狂。她这些衣服全加起来也不到两百块人民币，根本用不着特殊的洗涤程序，Lucy只要帮她按下几个按钮就可以了。但Lucy却一直在点头，瞪眼，手舞足蹈地比划，就是不去帮她操作。算了，这么麻烦，她还是自己动手洗吧。
Lucy摇头晃脑地走开了。她胖胖的身体往亮光里走去，直到变成一个小圆点消失在夏雪怨恨的目光里。这个女人真是笨得可以了，在美国这么多年，居然连句英文都不会讲。
Lucy的英文其实非常好，这是个秘密，这个秘密不仅夏雪不知道，就连跟她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夏雨也不知道原来这个西班牙裔的女佣是会说英文的。Lucy刻意装成不会说英文的样子，无非是想讨好她的主人，让主人放心，不是谁讲英文，她就听谁的。她是一个只会说西班牙语的老实人，是一个忠诚的女仆。这个家里的主人都会说西班牙语，所以除了主人亲自交代的事情之外，她谁的话都不听，谁的话都听不懂。
洗好了，夏雪把衣服拿到三楼的阳台上一边晾晒，一边有心无心地看着在游泳池旁聊天的夏雨和Ben，她看着他们舒服地躺在沙发上晒着太阳、喝着咖啡、聊天。她在想他们的命真好，不用工作就可以过这么悠闲的生活。在美国这类不用工作就可以享福的人好像还真不少，这会儿除了院子里的夏雨和Ben之外，夏雪还看到院外一个瘦高的男人靠在一辆白色的轿车旁，晒了好久的太阳。让她好奇的是，Lucy跟那个男人比划了两下之后也没给他开门就进去了，可那个男人却还没离开。心中的答案还未解开，夏雨和Ben就发现她了。夏雪匆忙地把自己的T恤衫晾好后就下楼了。她想着她的拖鞋也很脏，她要把昨天放在院子里的鞋子拿上来洗一洗。
从夏雪踏入院子的第一步开始，院外那个高瘦的男人就看到她了。他一直盯着她，盯得她浑身不舒服。在夏雪看来，他的样子没有那么讨厌，但这人的动作和眼神太奇怪了。夏雪看到他把身体慢慢地靠在那辆车上，很快他浑身颤抖起来。接着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把身体背过去又是好一阵抖动。神经病，夏雪暗暗骂道。她拿好鞋正准备进屋，那个男人在她身后说话了：“Helen，你考虑好了吗？”那人把身体转过来，捂着下身问夏雪。
夏雪往游泳池的方向看了一眼。哎，姐姐的追求者还真不少。院内坐着一个啰嗦鬼，院外站着一个精神病。当夏雪又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人又把她叫住了。他单膝跪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对她喊道：“Helen，请你嫁给我吧！”
原来这人是来求婚的。夏雪看着他从盒子里拿出一枚钻石戒指举过头顶。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那颗钻石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她目测这颗钻石可能有鹌鹑蛋那么大。这个男人好像还很有诚意。夏雪走了过去，隔着高高的铁门打量着那个男人，他有一头浓密的金发，瘦长的脸型，棱角分明的嘴，这种长相在老外里应该算过得去的吧，她往下看去，奇怪，这男人的裤裆怎么湿了。她想他裤子上湿的这一块跟他靠在车上做的那些动作有关。她现在非常肯定，这个高大的老外刚才一定是在随地小便！
“变态！”夏雪恶狠狠地用中文骂了一句后跑进屋去。
夏雪从门外走了进来。餐桌前，夏雨的视线一刻都没离开过夏雪手上的那双鞋子。这双鞋真脏。她想自己要是也在中国的话，生活习惯可能和夏雪差不多。衣服邋里邋遢，鞋子也脏得让人没法入眼，个人卫生估计也不是太讲究。昨天她看到夏雪的时候，夏雪的头发都冒油了，看起来像是两三天没洗过。没有爸妈管的孩子是比其他人要粗糙些。对于夏雨来说，现在她也许可以接受简朴的生活，但眼里绝容不下任何不洁净。
“小雪，外面穿的鞋子最好不要带进来。”说完，夏雨拿着刀叉继续切食物。
夏雪拎着鞋子愣在原地。她看懂了夏雨刚才那个眼神，姐姐是嫌她的鞋子脏，怪她把鞋子拿进来了。是，她的鞋子和她都不配进夏雨这个豪华的家。
“我只是想把这双脏鞋子拿进来洗一洗。”夏雪觉得有必要向姐姐解释清楚。
夏雨回道：“哦，好吧，你把鞋子先放起来，洗好手再过来吃早餐吧！”
还洗手干吗？她不是嫌她脏吗？她就脏下去了。“嘭”的一声，鞋子在夏雪的手上来了个自由落体。上面的泥巴在白色的地毯上炸开，摔得四分五裂。夏雨放下手上的刀叉，捂起了眼睛。
光亮从她的指缝里透了进来，夏雨从指间的空隙里望出去，看到夏雪那双脏鞋躺在变了色的地毯上，再往上看去，鞋子旁边站着怒目圆睁的夏雪。苗头不对了，她想如果她再多说点什么夏雪一定会跟她吵起来。算了，这点小事没什么好吵的。
夏雨把Lucy叫过来，一顿叽里咕噜之后，Lucy拿出吸尘器开始清理。夏雨让夏雪把鞋子就放在那里不用管了，Lucy会清理好的，并让她过来吃早餐。
夏雪气鼓鼓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来。
眼前的刀叉又让她崩溃了。她不会用刀叉。到底哪只手拿刀，哪只手拿叉呢？照说在国内的女生大部分都吃过西餐，自然是懂得用刀叉的。但夏雪却属于小部分没吃过西餐的。她只吃过肯德基和麦当劳，但她吃那些食物的时候服务员从来没给她配过刀叉。她偷偷看了看夏雨，照她的样子握起了刀叉，但怎么拿都觉得别扭。她干脆把刀放下，直接拿叉戳起食物往嘴里送。
用叉子戳戳土豆还可以对付，但怎么用叉把煎鸡蛋送到嘴巴里呢？夏雪拿着叉子在鸡蛋上用力戳下去，鸡蛋没戳上来，蛋黄散了一盘。她又试了试但还是没成功。夏雪忍不住了，她把叉子重重地放在桌上不客气地问道：“喂，你家就没有筷子吗？”
这一盘美式早餐并不太适合用筷子吃的，既然夏雪要用筷子，夏雨也只能随她了。她放下手中的刀叉，起身走到厨房把筷子拿来，递到了夏雪手上。
餐桌上，夏雨熟练地用刀叉把肉片切开，小口小口地送到嘴巴里。夏雪拿着筷子夹起一个煎蛋，张大嘴巴用力咬了下去，吃得狼吞虎咽。以前和同事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夸她吃饭斯文，跟大家闺秀一样，今天她是故意吃给夏雨看的。她想这会儿姐姐肯定又在心里鄙视她，笑她不会用刀叉很土了。土就土了，她就土给她看了。
刚才只顾着和姐姐斗气，她都忘了刷牙了。早上在浴室里的水台上只看到一把新的电动牙刷，昨天晚上放在浴室里的那把普通的牙刷不知怎么不见了。夏雪拿起电动牙刷按下上面的按钮，牙刷震动起来，发出吱吱的声响。她皱着眉头把牙刷举在手里正看反看，这个摸不透脾气的小家伙看起来不像是牙刷，倒像是牙医打磨牙齿的工具。她可不敢把这东西往嘴巴里放，万一它失控了怎么办？她满口的牙可就保不住了。夏雪把电动牙刷摆到一边，打开水台下的抽屉找了起来。她想找一把正常点的牙刷，不带电的那种。
别扭，她觉得什么都别扭。这间屋子大到让她很别扭，不会用这边的电器很别扭，没办法和女佣交流很别扭，最别扭的还是夏雨和她的关系。二十年的期盼，等来的却是一个让她觉得别别扭扭的姐姐。
正常点的牙刷找到了，牙也刷好了，脸也洗好了，可毛巾又找不到了。为什么浴室里的东西都不在原位了呢？昨天晚上她洗澡的时候还用过的。夏雪挂着满脸的水向夏雨的房间跑去，她想姐姐那里肯定有毛巾。她走到夏雨的浴室，到处翻了一阵，没找到。难道是姐姐故意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不让她用？
“夏雪，你干什么？”夏雨站在夏雪的身后问道。
夏雪转过脸来，看着夏雨：“我……我过来用一下你的洗手间。”
夏雨冲进来急急忙忙地把夏雪刚刚打开的那几个抽屉关上。她一边关抽屉一边责备夏雪：“我不是跟你说过，请你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吗？”
夏雪被夏雨的气势镇住了。在她的印象中，夏雨轻易不发火，一旦发火了她可以两三天不理她。再说夏雨确实跟她说过，不让她随便进她的房间。夏雪心虚地回道：“我，我那边没有毛巾。”
夏雨紧闭着嘴巴从一个竹编的篓子里拿出一条浴巾递给夏雪：“你出去吧。”她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夏雪乖乖地抱着浴巾走了。
夏雨从洗手间走出来，坐到那把纯白的躺椅上，心里忐忑不安。抽屉里面全是她的药，幸好她来得及时，不然这些药肯定会被夏雪看到。她不想夏雪陪着她担惊受怕。亲人的担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病在她身上，不会因为夏雪的担忧而减少一分疼痛。夏雨望向自己的双腿，今天好像又有些浮肿。她摇了摇头，唉，最让她不理解的是，夏雪怎么可以随便进她的房间呢？难道她不知道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保留隐私的权利吗？夏雨脑子里的这根神经是不允许别人乱碰的。可是她越是忌讳，越是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痛。从养父到Joshua，再到她的亲妹妹。他们没有一个人尊重过她的隐私。
夏雪一边往外走一边用浴巾擦着脸上的水，走着走着，她停住了。她想，有夏雨这么当姐姐的吗？她怎么就不可以随便进她的房间？她怎么就不能用用她的洗手间呢？她不服气。
夏雪推开夏雨的房门，朝躺在椅子上的夏雨嚷嚷起来。
“夏雨，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费尽心思地找你，难道就不值得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
正在气头上的夏雨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是，如果夏雪在用她的洗手间之前经过了她的同意，这当然是可以的。但问题是夏雪是在未经她允许的情况下闯进了她的私人空间。这个是原则问题，她必须让夏雪明白她的观点。
“It’s got nothing to do with the toilet，it’s just rule！”夏雨将一句英文脱口而出。
正是这句英文把积压在夏雪心里的怒火引爆了。姐姐竟然跟她讲英文？她还把她当姐妹吗？她还把自己当中国人么？
“夏雨，你说什么洋腔啊，中国话你不会讲吗？”
“Fine，你私自用我的洗手间和你来找我有关系吗？这根本是两回事情。”
“私自用你的洗手间，你当我是个陌生人么？我们是姐妹啊，亲姐妹啊！”
听到夏雪点名道姓地称呼她，夏雨也不客气了。她在美国生活的时间比在中国的时间多了近三倍。她不过是在气头上习惯性地说了句英文。再说，人和人争辩时，不都喜欢用自己最熟悉的语言么？
“夏雪，这是美国，在这里，哪怕是再亲的人都要彼此尊重各自的生活习惯。懂吗？”
“生活习惯？现在你是在笑我是一个不懂规矩的乡下人么？是，我这个乡下人，为了找你我这个乡下人在剧团熬了十年，十年啊！”
“你说你熬了十年，你怎么知道我这十年就过得很好呢？”
“我怎么知道？问得好！看看你的房子，看看现在的你，还要更多的证据吗？我没有机会去好的学校读书，也没有机会被收养到美国，我只有靠自己。而你呢？你过得这么好，你有没有想过来找我？”
吵架无好言。夏雪的每一句话都戳在夏雨的痛处。肉眼看到的就是真的吗？是，她是读过好的学校，她也住在奢华的房子里，但这能说明一切吗？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不如意。这和是否富有没多大关系。她不能告诉夏雪她从刚到美国开始，就一直被养母当作她的中国宠物来养；每次带她出去见朋友，不过是为了向人炫耀她养了一个中国女孩。除此以外，养她的目的也是为了证明养母对耶稣基督的忠诚。看啊，她是多么友善地对待每一个种族啊！她甚至还会不惜金钱地将这个异族女孩培养成上流社会的淑女。尽管夏雨吃得好住得好，但她永远得不到她真心的爱，她不过是养母的一个证据。有时候她觉得她还不如一只狗。她也不能告诉夏雪她从十五岁开始就被养父和养父的侄子性侵犯。就连她想和中国的家人联络都会受到养父母的要挟。她更不能告诉夏雪，她从二十岁开始有肾病，到现在即使换了肾都可能没得救。不能说，这些都不能说。她只能摇头。
夏雪看到夏雨痛苦的表情，心里愤恨极了。
“夏雨，你别装了！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心里早就没有我这个妹妹了。你觉得我是个累赘，对吧？你觉得我配不上你这个这么洋气的姐姐对吧？夏雨，我告诉你！我并没有想来投靠你，巴望着你帮我在美国过上好日子！”
“夏雪，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请你不要误会我。”
误会？难道她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么？不可能！夏雪一边喊叫着一边把夏雨推到了门外：“夏雨，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已经没有你这个姐姐了！”说完她用力地把门关上了。
被关在门外的夏雨只觉得两眼发黑，她把头靠在门栏上，拧动着门把。拧不开，门被夏雪反锁了。夏雨有气无力地拍着房门：“这是我的房间，小雪，你开门，开门啊！”她在门外哀求。她感觉到心跳莫名地加速起来，只能一手扶着门栏一手捂住胸口，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正在夏雨局促不安的时候，门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听到这个声音夏雨惊得抬起头来。会不会是小雪出事了？
“Lucy，Lucy！”夏雨呼喊着Lucy的名字。
躲在厨房里的Lucy，一听到夏雨的呼喊便拿着已经准备好的钥匙跑了过去。从姐妹俩的第一声争吵开始，她就躲在厨房里静静地听着。虽然她听不懂她们在争论什么，但她知道那是吵架时才会发出的喊叫。以前夏雨的养父母在世的时候也经常会发生类似的争吵。不过他们的争吵更具毁灭性。一听到有这样的声音，她就明白她该躲起来了。主人们之间的战争她从不围观或参与。面对一些事情，她完全是听不到、看不到的。正因为懂得自保，她才有机会在这个富有而又畸形的家庭里服务这么多年。
钥匙交到了夏雨手上，Lucy很快退了下去，继续潜伏在厨房内随机应变。
当夏雨打开房门的时候，屋内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她往里走，走到浴室。在浴池旁她看到坐在地上的夏雪。夏雪的腿边放着一个打烂了的花瓶，一股鲜红的血正沿着她右手的手腕处往下淌。夏雨顿时乱了方寸，她抓起水台上的纸巾想往夏雪的伤口上盖，却被夏雪用左手拦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