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姐妹花求生:飞天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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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她和老太太相互注视了一会之后,老太太先说话了:“亲爱的夏雪,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夏雪也没打算白喝她的酒,她回道:“说吧,什么忙?”

“帮我们好好活下去!”

帮他们好好活下去?这个忙帮得大了点。在夏雪看来活着就是受苦。没钱,没工作,没依靠,哪样不苦?她凭什么帮这个老太太在人世间受罪呢?就凭她这几瓶比眼药水还难喝的葡萄酒?夏雪看着老太太,果断地摇了摇重得快撑不起来的头。

老太太不笑了。皱纹在她脸上跑掉了一大半。她抿了抿嘴,深紫色的葡萄酒汁和鲜红的唇膏被她拌匀了,这会儿又光彩熠熠地铺满了她那不再丰润的嘴唇。夏雪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就是在这种不清不楚的混沌当中,老太太的脸看起来年轻而又动人。

老太太告诉夏雪,在她年轻的时候也有一段相当低沉的时光,她手上的疤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是一个反自杀协会的成员救了她,后来她也成为了他们中间的一员。这些年,他们挽救回来了近三千人的生命,一部分曾经想要自杀的人也都成了反自杀协会的会员。年轻时候的冲动,现在变成了她嘴里的一个笑话。她笑着对夏雪说谁没有年轻过?谁又没有做过傻事情呢?现在,年纪越大她越怕死,也越来越不敢看远处的山头,她害怕自己的墓碑说不定哪天会出现在那边的公墓里。

从年轻时的一时冲动到现在的根本不敢死,这个过程中让她感触最大的是,人千万不能死得太早,不管死法如何,死得早的人生,必定是一场悲剧。这场悲剧中所有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一切,包括家人、朋友、事业、梦想都成了牺牲品。就因为不死,才有机会改变结局,才有机会将悲剧变成喜剧。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她能一直活下去。

老太太那只带着伤疤的手轻轻地抚摸在夏雪的伤口上:“亲爱的,你别看Frank这么胖,你也许想不到,前几年他的身材好到都可以当健美先生了。”老太太望向墙上的一张合影。

夏雪看到照片里老太太挽着一个瘦高的老头,他们戴着墨西哥人的大草帽站在葡萄架下,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他们身边。她想那两个小伙子应该是他们的儿子。好幸福的一家人!

老太太的话还在继续中:“Frank是个吃不胖的人,要不是因为生病,激素打多了,他哪里会有现在这么胖啊。最近他气色很差,脸紫得吓人。医生说他的肝功能也开始紊乱了,身体情况越来越糟。三个月前我们放弃了治疗搬回到这里。你知道吗?我们放弃治疗并不是想早点死,而是为了在有限的生命中更有质量和尊严地活下去。”

夏雪奋力地抬起眉毛,用她所剩不多的清醒注视着屋外。

葡萄园里,Ben拿着照相机在给Frank拍照。老头摆起了他的招牌动作,他把葡萄举到脸旁,脸上堆满笑容,他似乎是在自嘲:来比比看,是他的葡萄圆一些还是他的脸比较圆?还有,他和葡萄到底哪一个的气色更加好看?谁比较发紫谁就赢了。

在Frank身后,隔着三条葡萄藤的距离,夏雪看到夏雨走在那片葡萄架中间,她正往大山的方向走去。和远处的山、近处望不到头的葡萄园相比,夏雨的背影太单薄了,她显得渺小而孤单。这是夏雪头一回从夏雨身上看出弱势群体才有的特质。

老太太见夏雪迟迟没回答她,有些急了,她拍着夏雪的背问道:“夏雪,怎么样,可以答应我吗?”

老太太直视着夏雪的眼睛:她用她年轻时做过的傻事和她丈夫即将离世的隐私作为劝服夏雪不去自杀的筹码,难道还不够么?她希望夏雪能够答应她,也希望夏雪从她眼里能看到她的真诚。

夏雪站起身来躲开老太太的手。她颤颤悠悠地往前走了没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谢谢您跟我分享您的故事,但我的情况和您当年的情况不一样。您不会了解的。”说完她朝葡萄园走去。

老太太并不认为夏雪的情况有什么特殊,以她在反自杀协会里做了二十多年义工的经验来看,每个想自杀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情况是最特别也最难面对的。但除了一些极个别的案例之外,大部分想自杀的人都是因为受到了思想上的困扰。他们会因一时的冲动想自杀,但是如果有人在一旁耐心地引导,他们是会转变的。老太太摇了摇头。既然来到这个世上,生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也不是父母的。她觉得生命是属于全人类的。留下一条命去拯救其他的生命,这样生命才更加有意义。

老太太动了动嘴唇,还想说点什么,但夏雪已经走远了。

葡萄园外,Frank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Ben躲在一棵葡萄树后面偷拍夏雨。夏雪晃到Ben的身边,借着酒劲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问你啊,你说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Ben有些犹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是好。要说夏雨和夏雪初看起来还是很像的,特别是两个人不在一起出现的情况下;但如果她们同时出现,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她们的五官还是有些区别的。特别是眼神,她们看人的眼神完全不同。夏雪的眼神太犀利了,感觉是会随时乱发脾气的那种。他还是喜欢夏雨的目光,柔柔的,静静的,让他看一辈子他都不会腻。等等,夏雪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是不是她对昨天晚上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呢?考虑到目前她的情绪还很波动,刚才又喝了那么多酒,他决定不能得罪她,但也不能得罪自己的良心。

“呃,你们两个是双胞胎,看起来是一样的啊,都漂亮,都漂亮。”他笑得很不自然,虚得可疑。

夏雪摘下一颗葡萄往他脸上扔过去:“那你为什么只拍她,不拍我!”

还好这个陷阱踩得不深,他还以为夏雪问了这句话之后,会引出昨天晚上的事情来呢。跟女人往往没办法说理,越想说清楚就越说不清楚。现在好了,不用特意安慰她也不用跟她讲道理了。Ben松了口气,笑道:“呵呵,你刚才不在嘛,来来,我帮你拍。”

夏雪看着Ben的照相机,她觉得越来越多的镜头晃在她眼前,到底该看哪个呢?她看不准。

Ben嘴里喊着,1,2……没喊到3夏雪就倒下去了。远处,夏雨看到夏雪躺在了地上,一路小跑过来问Ben夏雪怎么了,Ben告诉她,夏雪只是喝醉了,躺一会就没事情了。

微风吹来,葡萄藤上的葡萄随风轻轻摆动。Ben从屋内抱来几个枕头,和夏雨一起躺到了夏雪的身边。夏雨注视着额前一串串紫色的葡萄。Ben仰望着天空,他觉得这片蓝天白云之下仿佛就只剩他和夏雨两个人,再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们,他们就是彼此的唯一。这感觉好惬意啊!突然Ben听到夏雪嘴里嘟囔着什么。头几声他没有听清,夏雪说第二遍的时候,他和夏雨好像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人为什么活着,好累啊,今天已经这么糟了,明天可能还不如今天,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夏雪的身体一会侧到左边,一会又侧到右边。她试着吐了几下,但没能吐出来。

Ben和夏雨对视一眼,他们同时叹了口气。好悲观的生活态度啊!Ben用胳膊撞了撞夏雨的手问道:“你呢?你觉得人为什么活着?”

夏雨的人生观没有那么灰暗,虽然她活得很不如意,但她还是非常珍惜的,特别是现在。

有时候她觉得人活着就是在经历一场旅行,灵魂装在躯体里被带往未知的下一站。每经历一站,灵魂会变得更加坚强。对她来说,活着的意义是为了不断地发现自己为什么而活。夏雨的头在枕头上挪了挪,接着她把脑子里的这些想法简化成短短一小句话:“我没有想那么多,反正能活着就很好!你呢?”她问Ben。

“我啊?”Ben提高了嗓门,“唉,有些人所浪费的今天,是昨天死去的人奢望的明天。而他们所厌恶的现在,是未来的他们回不去的曾经。而我只想珍惜现在。”说完他看了一眼夏雪。他又是故意说给夏雪听的。

夏雪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感觉自己躺在跷跷板上,身下的这块板子慢悠悠地将她翘起,又慢悠悠地把她放下,近处葡萄藤上的葡萄和远处蔚蓝的天空在她的头顶上交换着位置。一会儿是大朵的云彩盖在她脸上,一会是几串葡萄落在她眼前。头晕得很,她不愿意再玩了。夏雪翻了几次身,想从跷跷板上爬下来,可滚来滚去,身下好像到处都是跷跷板,这块跷跷板还真大啊。Ben和夏雨的对话如幻听般在她耳旁回响,她听不太清楚,只觉得好吵,她伸手去推身旁的Ben,但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原来醉酒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从酒庄出来时已经是中午了,Ben的车一路向前开,开到市区之后,车停在一条僻静的街边。他把夏雪从车上背下来,和夏雨一同往欧式的小巷里走去。

“Helen,是这里吗?”Ben站在一扇棕色的门前小声地问夏雨。

夏雨拿出手机对了对上面的门牌号,回道:“是啊,Frank说就是这里。”

Ben按下门铃,没过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身穿美国军服的老头走出来跟他们友好地拥抱。老头抱过夏雨再去抱Ben时,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些不自然了。他用手指了指伏在Ben背上的夏雪问道:“这姑娘没事吧?”

Ben用双手托着夏雪的身体往背上推了推,借着一股力气,他把快从他背上滑下来的夏雪往肩头送去:“没事,没事,她就是喝多了点酒。”

“小酒鬼!”老头笑得有些心照不宣。他把他们请了进去。Ben一边跟着老头往里走,一边说:“Hi,Peter,我喜欢你身上的衣服。”

和所有的美国人一样,有时候Ben说到自己喜欢某样东西时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喜欢这样东西。他其实也就是没话找话,随口说说而已。他明白越是不熟的人,越是要用夸奖和赞美来拉近双方的距离。

老头听到Ben的赞美,放声大笑起来。他才懒得理会Ben是否真的喜欢他这件衣服呢!反正你哄哄我,我哄哄你,大家开心就好。老头回道:“Ben,你真有眼光,呵呵,几十年前,我穿上这身衣服之后就再也没办法脱下来了。”

穿军装的老头是Frank的朋友,他叫Peter,Ben和夏雨也是在医院里认识他的。Peter以一身军服闻名于医院,在大伙眼里他是一个古怪而又固执的老头,他的古怪和固执主要体现在他这身绿色的军装上。美越战争结束都快三十年了,可谁都没办法说服他把这身军服给换下来。

他们的闲聊还在继续。

Ben问道:“Peter,好久没见你去医院了,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身体应该快痊愈了吧?”

听Ben说完之后,老头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前段时间医生让他做好最坏的准备,可他才不相信呢!他想自己还能和癌症战斗十年!有时候他也会很难忍受病痛的折磨,但当他想到战友临终前那一张张求生的脸,他就勇敢起来。战友们都死了,他却还幸运地活着,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呢?偶尔,当他想放弃时,他觉得他的战友们会从棺材里跑出来对他说,老小子,你真走运!没和我们一起做枪下鬼。你就别想着死了,多活些年吧,替我们多喝几瓶威士忌!想到这里,老头回道:“是的,我很好!现在我六十八岁,我想我一定可以活到一百岁!”

“当然,你一定可以活过一百岁!”Ben和夏雨异口同声地附和着。

活到一百岁,这真是一个不错的愿景。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在美国活过一百岁的老人还真是稀少。他们是不忍心把Peter拖回到现实中,才这样说的。

很快他们就走到走廊的尽头,Peter停了下来,问他们:“对了,我听Frank说你们要来我这里买东西啊,呵呵,你们确定要买吗?要知道你们可是我这里最年轻的客人啊!”

耸肩、点头,Ben和夏雨的动作几乎一致。

Ben对他说:“也许现在来正是时候,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老头皱着眉头表示同意,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拧开了面前的一扇门。

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像篮球场那么大的仓库,仓库里摆满了各式棺材。Ben干笑了两声之后却再也笑不起来了。他似乎看到这每一口外形敦厚的棺材下面都压着一个谁都无法逃脱的结局——死!Ben攥着拳头,手心里全是汗。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当他面对与死亡相关的事物时竟会如此惊慌失措。

Ben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问道:“Peter,可以请你帮我们介绍一下吗?”

Peter在原地转了一圈,他的手指了指三个不同的方向:“我这里的棺材差不多是从三个地方运来的,一个是欧洲,一个是中国,还有我们加州本地的。当年那些战友曾说过,要是死在战场上,他们能躺在加州木头做的棺材里回国,这场人生的落幕就没有遗憾了。可惜啊,国家运尸体的棺材都是用欧洲木头做的,还有一些连尸体都找不到的,也只好把他们的遗物用袋子装回来了。”

在战争年代能活着就是一个奇迹,夏雨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生活离战争很遥远。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的思绪翻滚起来。病毒就是留在她身体里的“敌人”,她能战胜它们吗?她不知道。

“Peter,你开这家棺材铺就是为了你的战友?为了纪念他们?”夏雨略带伤感地问道。

Peter的眼神绕着这些棺材看了看,接着他很肯定地回道:“是啊,战场上的友谊刻在我心里,会一直带进坟墓。平时店里没人的时候,我常想着我的战友们也许就躺在这些棺材里,呵呵,有时候我还能和他们聊会儿呢。”说完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额头问道,“对了,Ben,你想先试试棺材还是先给我拍照呢?”

还好他记起来了。今天上午Frank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说过,他们除了要来买棺材之外,还要给他拍照。拍照好啊,他就喜欢拍照。他要让摄影展上的人都看看他这个老头是怎么和病魔较量的。

“Peter,我们还是先拍照吧!”Ben提议。他现在还不想往棺材里躺。虽然他知道谁都逃不脱死亡的结局,可他真的不想提前面对那种一言难尽的恐惧。

Peter站到一口棺材前,一手扶着棺材,一手叉着腰,中气十足地说:“Ben就到这拍怎么样?和我的老朋友们在一起。我要告诉所有的人,我是一个军人,我一定会和癌症斗争到底!”

当夏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四周一边纯白。身体两旁的空间太窄,她只能平躺着,没有办法翻身。此时她的心里一阵慌乱。她在哪里?难道刚才那些酒里有毒?她是已经死了吗?

夏雪腾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原来躺在棺材里。难道她真的已经死了?她扭动着脖子四处张望,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棺材?里面装的都是尸体么?想到和这么多尸体呆在一起,她竟然有些害怕了。

“小雪,你醒了!”夏雨问得小心翼翼。

醒了?原来她没死。夏雪那颗已经跑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到原位。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捂着头问道。

“你刚才喝醉了,是Ben把你背过来的!”夏雨回答得还是很小心,没有一个多余的字。通过这些天的观察及她对抑郁症的了解,她知道现在的夏雪是敏感和脆弱的。她必须要拿捏好与她说话的语气和分寸。不然,夏雪随时会将怒火点燃,把自己烤焦,连带着也会让和她最近的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