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法瑶办公室出来，在三楼楼梯口拐角处，杜斌遇见了正从卫生间出来的刘伟，杜斌朝她点点头，打了声招呼。刘伟甩着手上的水珠，说：“见法瑶书记去了？”杜斌说：“见了。”刘伟说：“到我屋坐会儿？”
落座后，刘伟给杜斌沏了杯“碧螺春”，说：“这是我上周去南方买的，新茶。”杜斌喝了一小口，说：“不错。”
“听说你把教育局吃空饷的盖子给掀开了？”刘伟隔着桌子问。
杜斌放下茶杯，跷起腿说：“开始，是几个老教师向我举报，我去羊甸子乡中学调查了下，发现问题后，向法瑶书记和玉林市长做了汇报，是他们布置在全市中小学范围内开展清查的。”
刘伟拢了下短发，慢吞吞地说：“这个问题，挺复杂啊！据说，牵涉的面挺广吧？”杜斌没接茬，点了点头，端起茶杯继续喝茶。
“杜市长，明年就换届了，你的挂职期也满了，不知道你有何打算啊？”刘伟又拢了下头发，突然转了话题。
“没啥打算，”杜斌笑笑说，“挂职期满后，我就卷铺盖走人，回省作家协会呗。”。
穿着一身淡青色职业装，显得精干、练达的刘伟走过来，给杜斌的茶杯里续上水，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说：“听你话里的意思，你不想再在昌海干了？或者，你有了啥想法，咋的了？”
杜斌端详着刘伟的茶杯，上面的图案，是只大熊猫在抱着竹子啃，说：“我还能有啥想法？咱一个普通的副处级干部，又没啥能耐，听从组织的安排吧。”
来昌海市挂职两年了，因为不在一个大院办公，又被两个领导各自领导着，平时，刘伟和杜斌交往得并不多。只有参加会议时，两人偶尔见面，杜斌和她打个招呼也就过去了，他俩从来没有深谈过。据说，刘伟和赵法瑶走得很近。这一点，杜斌也感觉得到，每次参加常委会，刘伟总是旗帜鲜明地支持赵法瑶。刘伟平时不喝茶，只喝咖啡，她喝了口咖啡，说：“你认识省委副书记李明达吗？”
“谁？李明达？”杜斌故意惊讶地问道，随后摇摇头，说，“只是参加省里的作家代表大会时，见过主席台上的副书记大人，他，我不熟悉。”杜斌想，刘伟是做组织工作的，耳朵长，对于各种关系网，她应该是比较感兴趣的，莫非她听到了什么？
“啊，”刘伟点点头，说，“我以为，你在省里工作，李明达书记又是负责宣传的，以为你跟他熟悉呢。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杜斌站起身告辞，刘伟要送他，杜斌向她摆手说：“不用送了。要是你这边对挂职干部有什么新的消息，别忘了提前知会我一声啊。”
“放心吧，咱们谁跟谁呀。”刘伟拢了拢头发，笑着把杜斌送出门外。
下午的市委常委扩大会定在两点开，杜斌提前十分钟来到市委大楼，下了车刚进大门，看见原道石的车进了大门。杜斌不好直接进去，就站在门廊下等原道石。
原道石下了车，五短的身材快步走过来，到了跟前，他哈哈着拍了拍杜斌的肩膀，两人一起进了门。常委会议室在六楼，电梯里只有杜斌和原道石两个人。
“常委会咋开得这么急呢？提前连个材料都没发。”原道石说。
“谁知道呢，”杜斌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反正我是列席会议的，只有听你们发言的份。”
“听说，好像是关于教育局吃空饷的事，”原道石意味深长地扫了杜斌一眼，“听说法瑶书记发火了，是你掀的这个盖子吧？”
杜斌想，现在的话传得可真快。原道石比刘玉林大几岁，他到人大前是市委主管党群工作的副书记，他曾在羊甸子乡与刘玉林搭过班子，当时刘玉林是书记，他是乡长。上届换届时，他和刘玉林一起谋划好了的，刘玉林到市委当书记，他到市政府当市长。可没想到，刘玉林的愿望落了空，他的愿望也没实现，只好到人大当了主任。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密切。电梯的指示灯显示六楼到了，门开前杜斌说：“哦，几个老教师举报后，法瑶书记和玉林市长布置清查的。”
常委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虽然常委们接到会议通知比较仓促，但都知道了会议内容。
会议由赵法瑶主持。他把清查教育局吃财政空饷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就把杜斌表扬了一番，说：“作为一名挂职干部，昌海市过去也走马灯似的来了一批又一批。可是以往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印象呢？不外乎是来镀金的说法，那么既然来镀金，一般的干部，大多是小心翼翼地共事，两三年嘛，熬也熬过去了。只要工作上不出差错，只要市委、市府主要领导满意，只要不在下面留下坏印象，到时候上面来考核、画票，大家都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挂职干部就达到目的了，就可以回去提升了。”
赵法瑶讲话的时候，常委们都很自觉，不但手机自动关闭，烟也不抽了。
“所以，大多数的挂职干部宁可平庸，也不肯主抓一个大摊子，或者抓一个大项目。”赵法瑶手里的铅笔缓慢地旋转着，说，“因为啥？因为他们怕呀！他们有私心呀！他们有顾虑呀！怕什么？怕陷进去拔不出来！
怕挂职期满后，因为干工作得罪人，怕组织考核时画票得不了高票，怕回去得不到提拔重用！所以，他们宁可混日子，喝喝酒，唱唱喜歌，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更不要说得罪人了。可是，杜斌却不同，他不给人唱喜歌，更不甘于平庸！而是心怀忧虑，常念责任，本着一颗做人的良心，本着一个共产党员的最起码的原则做事。”
赵法瑶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真的动了感情，他感到有些口渴，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所以，他得罪了人，断了一些人的财路。有些人可能会对他心怀不满，也有些人会记恨他，可我要说的是，他虽然得罪了个别人，损害了他们的私利，却交下了我们昌海市的七十万群众！”
杜斌心里很感激赵法瑶这些话，不单是市委书记在常委会上对自己的表扬和肯定，更重要的是他在为自己排除压力、化解矛盾、营造氛围。
接下来，由杜斌详细汇报教育系统自查自纠套取国家财政资金的事。常委们虽然大多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但他们仍然被杜斌嘴里蹦出的数字吓了一跳。
杜斌汇报完了，常委们的议论也起来了。一时间，常委会议室里响起了嗡嗡的交头接耳声。赵法瑶喝着茶水，摆弄着铅笔，没去制止这种看似有些混乱的秩序，他想给常委们一点接受和讨论的时间。
俞思卿坐在靠窗子的位置上，一缕燥热的阳光直射到他脑门上。俞思卿拿眼瞟了瞟刘玉林，发现他不但没显露出任何不自在的痕迹，反而倾斜着脑袋、手指有节奏地拍着肚子与原道石交谈得很欢实，俞思卿看见，刘玉林还肩膀耸动着笑了笑。
大约过了两分钟，赵法瑶轻轻敲了敲桌子，会议室每一位领导都停止了议论，立即变得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了。他说：“大家议论得很热烈，都说说吧。”赵法瑶微笑中不失威严。
“我先说。”刘玉林左手当作梳子，往脑后梳了下稀疏的头发，“首先，我个人完全拥护赵书记的发言。法瑶的发言很深刻，而且看得出来是经过深思熟虑和认真提炼的，发人深省，值得我们认真地学习和领会。”
刘玉林环视了一下左右，手又放到了肚皮上，手指轻轻地拍着，继续说：“刚才听了杜斌的汇报，我感到很惭愧，也感到脸红。杜斌说的这些现象和问题，就发生在政府的职能部门，而我作为负责政府全面工作的班长，竟然没有察觉到……所以，法瑶书记，”刘玉林站了起来，面对着赵法瑶虔诚地说，“我请求市委给我处分。”
赵法瑶笑笑，摆手示意他坐下，说：“咱们现在讨论的，是教育局吃财政空饷的问题，不是在开批判会，更不是在追究谁的责任。”
“出现这个问题，不只是教育局自己的责任。”刘玉林笑了，坐下继续说，“有历史方面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原因，也有职能部门之间相互监督不力的原因。”
刘玉林说完了，身子往椅子上一靠，揉了下眼睛。
胡丰林咳了一声，把记录的笔扔在本子上，说：“我说两句。教育局出现这个问题，主要领导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为什么别的单位没暴露吃空饷的问题，而偏偏出现在教育局？我在这里不是否认别的单位没有，而是认为教育局的问题比较严重、突出，而且数额这么巨大，实在惊人！这要是在过去，我不说大家也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自从上次优化经济发展环境会议上，胡丰林和原道石顶了牛，要求坚决惩治那个到外来企业去收“保护费”的原道石的妻侄后，但凡每次会议上，只要胡丰林一发言，原道石就会马上跟他唱反调。
“我不这样认为。”原道石咳嗽了声，“我觉得玉林市长说得有道理，这个问题不能完全怪罪到现任教育局班子的头上，以前的领导也有责任。财政、审计等监管部门，也有责任。”
“我非常同意方才赵书记的讲话，”刘伟说，“一直以来，我都很敬佩杜斌，他不但正直，富有正义感，还具有忧虑感和强烈的责任意识，可以这么说，两年来，杜斌为昌海市的教育事业出了很多力，我以后继续向他学习。关于教育局吃财政空饷的问题，我个人认为，丰林主席说得对，现任的教育局领导班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刘伟发言完了，参加会议的常委们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杜斌汇报完情况后，没再说话，他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静静地听着。
到现在，他觉得大家的看法有两种：一种倾向于赵法瑶，认为教育局现有班子应负主要责任；一种倾向于刘玉林，觉得吃空饷是历史遗留问题，教育局不应负主要责任。从数量上来讲，大部分常委还是倾向于刘玉林的。对于这种比例，杜斌心里清楚，因为在座的常委里，不少人过去不是主管教育的领导，就是主管财政的领导，真要追究起责任来，恐怕在座的一半领导都难堪。
赵法瑶手里的铅笔停止了转动，他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会议室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从赵法瑶走进会议室门口开始，大家就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直到他坐下。赵法瑶拿起铅笔在手里转动着，说：“刚才，大家都踊跃发了言，献计献策，吃国家空饷这种恶习，古来有之，屡禁不绝。为什么？利益使然！但是，我没想到在我们昌海市却是这么严重！光一个教育系统，一年就白白吃掉我们几百万，多让人触目惊心啊！”
赵法瑶手中的铅笔敲得桌子当当响，“我们昌海市的财政还是吃饭财政，和江浙发达地区相比，我们并不富裕，我们还有多少下岗职工等待援助？还有多少失学儿童盼望重回课堂？还有多少得了大病的人得不到救助，躺在病床上等死？可是，教育局的领导却在知情的情况下，不去制止下面吃空饷，甚至还有纵容的成分在里面！”
说到这里，赵法瑶的语气加重了，“依我看，啥原因也不要找，就是领导的责任！”
赵法瑶的讲话结束了，杜斌想，他没把俞思卿私下跟学校对半分成的事说出来，看来，他还是照顾了刘玉林和俞思卿的脸面。
最后，常委扩大会形成以下意见：一是迅速成立全市清查领导小组，组长由刘玉林担任，纪委书记孙向东、常务副市长陈鹏、组织部长刘伟、副市长杜斌担任副组长，成员由市委、市府相关领导组成；二是由监察局、审计局、财政局牵头，相关部门参与，组成清查办公室，陈鹏兼任办公832室主任，负责全市的清查工作；三是在全市所有财政拨款的行政、事业单位开展自查自纠工作，然后由清查办公室组成若干抽查小组，下去重点抽查。到那时，如果发现哪些单位再弄虚作假，将严肃处理。
至于教育局清查出来的结果，常委会决定：建议太岭市委给予局长俞思卿党内警告处分；对教育局监督管理不力的纪检书记费纳新和财务科长高艳丽，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撤消了羊甸子乡中学郭林的校长职务，另两个严重存在吃空饷问题的学校校长，也被撤消了校长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