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礼的病房外突然围了一群人,我跑过去,刚到门口,就听到了张衣的嘶喊。她把一个男人推到墙上,大声喊着:“你他妈不救他就算了,你别害他!”
而张恒礼,被一群医生护士围着,抢救。他的妈妈,瘫坐在地上,哭。我挤进去,把门关上,抱住几近崩溃的张衣。
“怎么啦?”我问她。
她的眼泪跟豆子一样往下掉:“我没有想到他们俩偷偷跟在我后面,我就上了个厕所,这个人,这个人是张恒礼的堂哥,他说他要准备生孩子,他媳妇不让他做配型。你不做配型就别来医院!”她嘶吼起来,“不想救没关系,闭上你的狗嘴!”
护士连连回头说:“都出去都出去,抢救呢,这么吵怎么行?”
我端了把椅子到外面,让张衣坐着。他们俩也出来了。我把围观的人哄散,一回头,张恒礼的妈妈又坐到地上了,嚎啕大哭,刚散开的人群又聚拢来,激烈地猜测着讨论着,沸反盈天。
“都怪你啊!一张口就问小礼得了尿毒症多久了!”张恒礼的妈妈责备他堂哥说。
“我不知道啊!”那堂哥跳着脚辩解说,“我不知道小礼不知道啊!自己生了病住了院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个人怎么有点眼熟。
“啊!”张恒礼的妈妈哭得更厉害了,尖声叫起来,“都给你们说了啊,从昨晚到今天,说了多少遍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啊?你总是看手机,不听人说话!”
“是你要来的!我说不来,你还威胁我说不带你来你就去死!现在怪我?我能怎么办?”
“我要是知道你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就不会叫你一块来看啊!我只是担心我的儿子啊,想看我儿子一眼啊,不想你来害他啊!”
我不解地问她:“你想看他一眼?在门外看就行了,这儿有这么大一块玻璃,又不是看不清楚,为什么要进去呢?”
“我看到他就忍不住啊!二十几天没见了,我想他啊!”她反驳我说。有理有据,情深意浓。
我不想再跟她说话,伸手到张衣的口袋里掏手机,给张恒礼的爸爸打电话。他去单位了,他还以为他的大侄子早把张恒礼的妈妈送回家了。我让他来接人,真的太吵了!
张恒礼的妈妈一直坐在地上,围观的人想扶她起来,她也不起来。大概过了两分钟,来了两个护士,把围观的人都赶回病房了。张衣靠在我的肚子上,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到我的鞋上。我抚摸着她的背,想给她一些安慰。
一位护士出来,通知我们:“有了呼吸,还没醒来,病情急速恶化了,要马上上透析机,什么时候醒不知道。”
张恒礼马上被转到另一个病房,那里面有巨大的透析仪器。我们被通知没有医生的同意,不准进入那个病房。张衣的两行泪水像瀑布一样,没断过。但那两条瀑布从下巴滴落的速度却不一样,因为她左脸上的那个包,比一个小时前又大了很多,又青又紫,她左眼的眼泪,需要在左脸上拐个大弯再往下流。
叔叔赶到后,看到老婆颓在长椅上,想过去,被我拦在了半路。
我异常冷静地说:“我知道你们才是一大家子,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跟张衣是外人。可是我真的希望,要是张恒礼今天能被抢救过来,这个病房里就别再出现那种不经脑子的话、那么大的哭声、和那样消极的情绪。你们的家庭里有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不能把他的命放在首位,把好奇心和宣泄都扔到后面去!这个堂哥,以后别让他来了。”
张恒礼的妈妈一听我这么说,立即大喊:“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就是担心我儿子啊,你说得好像我故意要害死他一样!”
“你能小点声吗?”我怒斥道。
她收了声。
我继续跟叔叔说:“我知道她难,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大一个孩子,心尖上的肉,全世界她最痛苦!可是不是她痛苦,就不该小心翼翼!这不是丢了钱包买错了股票,这是自己儿子的一条命!你下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可以从头再来,人要是死了,你就算眼睛哭瞎,都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叔叔红着眼睛点着头。我走到张恒礼的堂哥面前,他连直视我都不敢。
我说:“你看看那个女孩,她只是一个朋友,这二十几天,她把全世界都放下了!听起来是不是觉得我夸张了?不就是二十几天什么都不干,待在医院吗?那是因为你们有家人,有后盾!你不工作他养活,你有困难他帮忙!可是她呢,她是个孤儿!你们知道这些年她能活下来,是多么地不容易吗?你们有家、有家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还有一大家族的亲戚,她什么都没有!她的全世界,只是你们拥有的一小部分,你们认为她只付出的那一丁点,就是她的全部力量!她把张恒礼这个朋友看得很重,她要救他!”
我冲进到张恒礼原来的病房,把张恒礼床下的折叠床和被子拖来,扔在他们面前:“你们看看,她这些天就是这样睡的,这种床,这么薄的被子,不分昼夜地照顾张恒礼!张恒礼不能吃盐,她就陪他吃没点咸味的饭菜!她不跟我说,不跟你们说,一个人照顾张恒礼,不寻求任何人帮助,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她是谁,她连他的女朋友都不是!可是你们呢?”
我指着缩得跟我一样身高的那个男人,和一旁长凳子上的女人:“你们仗着自己是家人,仗着自己有不被问责的身份,第一天来医院,就把她这么多天的辛苦和心思付之一炬!”
“我不是故意的啊!要是我的小礼死了,我也不活了啊!”张恒礼的妈妈压着声音哭着说。
“你伤心,你老公的伤心比你少吗?你痛苦,你儿子现在在鬼门关呢!”
“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冤枉啊!我的心疼啊,跟针扎一样啊!”
我站到她身边去,弯腰直视着她的眼睛,我觉得我就像武侠小说里走火入魔的人,什么道德、礼貌、悲悯、将心比心都不复存在了,我只记得心里的怨恨,好像一抬手,就能毁她容,一张嘴,就能喝她的血。
我字字清晰地告诉她:“我不想多费唇舌再跟你讲什么道理。我就告诉你,从昨天你抓张衣头发的那一秒开始,你跟我,这仇,算是结下了!”
“你想怎么样?”她颤颤巍巍地问。
“张恒礼醒不醒都好,此仇,必报!”
张衣坚持要呆在医院,我却一分钟都不能再待下去。那里面仿佛没有了我能呼吸的空气。
我走在大街上,寒风瑟瑟,马上就十二月了。这是一个死亡的季节,草木死、人死、心死、希望死。活着真的很没有意思,这么多的不如意、这么多的磨难,人负人,天也不帮人。绝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主宰了我们的生命!
我并不想哭,可是又有眼泪和树叶一起,飘散在寒风中。大概是风吹的吧。
今天已经太晚,信已经不能送到看守所了。还是给易续写下了这封信,明天再送:
易续,倾巢之下,还有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