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阿姨的骨灰坛走进去,Soeren拎着我遗忘的那一只拖鞋跟在后面进来。我将阿姨的骨灰恭恭敬敬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像供上了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我轻轻合掌于额头,诚心诚意地磕了一个头。Soeren似乎在说着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清。
床头的上方,有一张阿姨的照片挂在墙上,她穿着黑色礼服,身材玲珑有致,巧笑倩兮,背景是星空,美得像刺绣在天鹅绒上的图画一样。衣柜里还是有那么多漂亮的衣服。那件差点被易续扔给裁缝改掉的礼服也还在。
这个家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完全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褐色的软皮沙发,曾经我跟易续坐在上面看电视。这个餐厅、厨房,我们曾经在这里做饭,这里发生了我们“湘菜加接吻等于川菜”的初吻。
客厅的整面墙上挂着易续小时候画的画。橘色的天空,黄色的草地,紫色的房子,蓝色的道路,绿色的人脸。小时候的易续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的颜色,因为总是用不对老师要求的颜色,被两个绘画班开除,妈妈就鼓励他自己画。他画的画,妈妈都说好,还把那些画挂在墙上,从以前房子的墙到这个家的墙,挂满了易续的整个成长。
易续的房间,红黑色床单和被套,这是他对AC米兰的爱。书架上各式各样的书都有,大部分是关于动物的。易续的衣柜,比之前多了些衬衫和西装。这两年他已经从一个胡乱抓一件T恤就能往身上套的男孩变成西装革履的男人了。他第一次穿上西装,还视频通话给我看,他说:“惜佳,你看,我人模狗样!”。
昔日之声,还历历在耳。我摸摸那件西装,似乎还有他的温度。与其说我是站在了易续变化不大的家里,不如说我是跌到了刻骨铭心的回忆里。时无重至,逝如朝霞,风一更,雪一更,思君念君梦不成,此屋如前生。
“Heyheyhey!!”Soeren不耐烦地推我一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我惊醒过来:“说!当然说!你说什么?”
“我有问题,他们是谁?”Soeren指着一张照片问我。
客厅靠墙的一个长桌子上摆放着易续小时候跟阿姨的合照,和易续画的一些素描。
“这是易续,这是阿姨。阿姨就是我们抱回来的那位。”
“他多大?照片不是新的。”Soeren说。
我拿起另一个相框,抚摸着照片上易续的脸:“他跟我们一样大。他不喜欢照相,所以没有新的照片。”
“这是他的妈妈?”
“是。”
他睁大了眼睛,说:“他长得像他的妈妈。”
“现在不像了。”我说。
“现在像爸爸?”
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没有爸爸。”
“为什么没有爸爸?”
“他一岁的时候,爸爸就离开了。”
“死了?”他这样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大概就是易续当年跟我约定不谈爸爸的原因吧,话题开始总是容易,问题的答案却是难寻的。
“去俄罗斯了,后来没有消息了。”
“她为什么对你是重要的人?”他指着阿姨的相片问我。
我将相框放在胸口,贴得紧紧的:“因为她的儿子是我的男朋友。”
“谁?”
“就是他。”我指着另一张相片上易续的笑脸说。
Soeren从上到下地打量我:“你不是……”
隔着相框,我依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对不起,我撒谎了,这是我已经爱了六年的人,我不是Gay。”
我一直认为,我们俩不算是朋友,只能算熟人,因为我从第一面就刻意跟他保持了距离。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抢了丘比特的箭筒,见到女孩就胡乱发射,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见过他正经的女朋友。我一度有点怕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意大利血统,总觉得他有点儿肌肤饥渴症,特别喜欢跟人搂搂抱抱,他每次想跟我来德式双面亲吻式打招呼,或者想拥抱一下我,我都躲掉。
有次过马路他突然抓着我的上手臂,把我安全地护送过去,他以为这是绅士的举动,作为一位男士将一位女士安全地送到了马路对面。可是我又不是不会过马路,不弱智也不残疾,这个动作对我来说太暧昧了,你又不是易续,所以我严肃地说,“Nevertouchmeagain!”。因为Funny的关系,我们也会用英语对话。
他很震惊,对于他来说,没抓着一个女人啃,就不算是“touch”,他觉得荒渺至极,又突然恍然大悟状,指着路边的一个一个男人问我,“Willyouallowanyofthemtotouchyou?”(你允许他们任何一个人碰你吗?)
我当然说No!后来我给张衣打电话,骄傲地告诉她原来我有着传统的女性美德,除易续以外的男的,都别想靠近我,我是最好的那一种女朋友。以前在中国,长得普通人缘更普通没机会知道,到了德国有了机会,发现自己真的对其他的男人任何的走近都不稀罕。张恒礼不列入男人的范围。
Soeren听罢就跟我拉开了距离,转而问,“Areyouagay?”。(你是同志吗?)
我忘了我之前是否跟他提过我有男朋友的事。可是我想起了我刚到德国时遇到的一个德国人,让我明白这片土地跟中国似乎有些不同,你说你有男朋友,并不起什么作用,他想对你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
我刚到德国时,生活是相当惬意的。上午拿着学生票从汉堡市中心出发,东西南北逛街拍照,下午去见一些中国学生会的学长学姐。每天头发尖都蹦腾着新鲜感,心情那叫做很舒畅。当时还带着从礼仪之邦来的责任感,见谁都热情地打招呼,结果某次在教学楼门口,把一个莫名其妙的德国人给招呼来了。
德国人很亲切地问我来德国多长时间了,是这所学校的吗?学什么专业的?我很诚恳一一作答。不到两分钟,他就问我有没有男朋友。他说我们现在是朋友,如果你没有男朋友,我就想做你男朋友。我礼貌地拒绝说我有男朋友。他问你男朋友是在中国吗?我说对,他在中国。我以为一切就在我的回答声中终止了,所以几天后在校门口碰到他时我还是笑着跟他说早上好。他却走过来问,今天你应该是我女朋友了吧?我镇定地提醒他,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有男朋友吗?他耸耸肩说可是你们现在不在一起,他在中国!我不想理他,冲上楼。
第三次碰到已经是新的星期一,第一天正式开学的日子。周末的两天我已经把那些不快忘得一干二净。远远地看到他在门口跟我招手,才想起这人已经见过两次了。他向我递一根烟问,你考虑好了吗,我觉得时间已经够多了。我拒绝他的烟问他考虑什么。他说,我已经说过两遍了,我想做你男朋友!
我来不及厌烦他却已经不耐烦。我说我也说过了,我有男朋友!他虽然远在中国,可是他是我的男朋友!那人皱着脸耸耸肩笑笑说,没关系,我不介意一半一半!你知道,如果跟一个德国人在一起,可以获得很多!
我明白一半一半是什么意思,我真的无法理解面前的这个人!这所谓的一半一半,分的不是一瓶啤酒一盒香烟,它代表一种亵渎,对感情对身体!它代表一种践踏,对人格对自尊!他看到我眼神的变化,本是随便问好的单纯眼神变得复杂、疑惑、惊讶、鄙视,我不知他看懂了多少,我摇摇头,想走。
那个男人,可能比我大二十岁?他面色腊黄、瘦骨嶙峋、有点驼背,眼角布满了鱼尾纹,头顶上只有几缕从后脑勺爬过来的头发,满身酒气。他还说,如果我跟身为德国人的他在一起,我可以获得很多!请问我需要获得什么,要以出卖自己为代价?他想要做我的男朋友?我呸!
我的男朋友应该是怎样?他应该有直立的脊椎有干净的仪表,他应该有朝气有活力,他应该在阳光下微笑在雪地里奔跑!我不是抬高自己的身价,我的青春就是我的身价,它珍贵得让我无法低头看它无法低价处理它!我也不是痴人说梦,我的男朋友就是那样!我还不真的了解德国,但至少在中国,要获得与自尊同行的爱情,这些又是什么大不了的条件?!
那德国人没让我走,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腕,说,我觉得我们要找个酒吧好好聊聊!我大叫一声甩掉他的手往地铁站跑。他如一头刚从原始森林跑出来的怪兽,野蛮、丑陋、肮脏、全身蒸发着臭气!我很强烈地感受到了厌恶和恐惧,我只想跑,跑得越远越好!我不敢回头看他有没有跟上来。一路埋头直到冲回我的租房。
第二天,我一路祈祷不要让我碰到他,不要让他看到我。我想着换个地铁口出去,绕到教学楼旁边先观察他在不在,因为那栋教学楼变态得只有一个入口!可我刚踏出地铁,就看到他站在那。他站的地方,是几个出口的分流点,不管谁想出去,都得从他的眼皮底下走过。我肯定是他,他驼着背耷拉着脑袋目光无神地四处张望,那样子我见过三次了,他穿的那身衣服始终没换过,上个星期、昨天、今天,一模一样!也许我闻到的浓烈的带着酸味的气味并不只是酒气!他就那样四处张望,不时检视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我迈不开步子。突然他看到我了,朝我跑了过来!我转身朝车尾跑,我很害怕,我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前面没有出口!地铁上响起嘀嘀嘀嘀的警示铃,我冲进最后一节车厢,地铁门擦着我的背包关上。他在外面拍打着车窗,我面前的玻璃放映着他的野蛮。
我回到家发着抖给一个学姐打电话,说明了情况,第二天早上中国学生会出面邀请了一位德国老师对那人当面提出了警告。他是拿政府补贴过活的人,如果产生不良的记录,会对之后的补贴产生影响,老师提醒他自己想清楚。
后来那人再也没出现过。但是学生会的那位学姐告诉我,这不是个例,这人幸亏穷,有所顾忌,还好解决。很多欧洲人,你跟他说有男朋友了,人家当笑话听,依旧穷追不舍的。以前有位比我高四届的学姐总结出的经验,在欧洲,如果你不想被男人追,就说你已婚,欧洲人对婚姻和家庭还是尊重的。如果你不想被男人搂搂抱抱,就说你是同志,直男对弯女总是避而远之。所以华人圈出过这样的笑话:一个女孩明明未婚,跟那些老外说已经结婚,男朋友听说后闹分手,以为自己被有妇之夫勾搭上了!还有人说自己是同志,结果被一群真正的女同志盯上了。
我当时在马路边面对Soeren的处境是,就算我已婚,在他看来,对我碰来碰去的那些行为,也只是出于友好,并不过分。可是我接触过的男人,除了易续就是张恒礼。易续是男友,是爱的人,身体上的触碰是甜蜜。张恒礼和我之间,我给你一拳你还我一脚,是从初中时代延续过来的如小孩般的打闹。Soeren平日里的那些习惯,在我看来真的太腻歪太暧昧了!
为绝后患,我点头,说:“Yep,Iamalesbian。”(是,我是个同性恋)
从那以后,Soeren再没对我动手动脚过,我对他保持距离的那份刻意,让易续啼笑皆非。
Soeren捧着脑袋大叫:“Ohmygod!Youreallyhaveprivacy!”(你真有隐私!)
我让他跟我一起坐到沙发上,把整个故事讲给他听。我诉说的时候总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远很远,仿佛远处有一个小女孩,躲在浓浓的烟雾后,时而欢快、时而呜咽,缓缓地道出自己的幸福的过往和现实的凄凉。
“Oh,my!”Soeren听完后捧着脑袋激动地说:“如果你想跟我Keepdistance,你不说你是Lesbian,你只说你吃了很多动物的大脑就OK!”
“那叫皮蛋!”
他摊开双手,无辜地看着我,像一个证明自己没有偷糖的小孩:“可是,我有一点受伤。我是很不好的吗?”
“没有!”我连忙安慰他说:“是我的问题!”
“是他要求你对我说你是GAY,对不对?”
“不是。是我自己的决定。”
“为什么?如果是他的决定,我能理解,因为他不认识我,他可以jealous。如果是你的决定,我不理解,我不脏,也不臭!”
我极力解释:“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只要求过我别喝酒,没有其他。是我自己,决定不喝酒、不抽烟、不乱交朋友,不跟男人玩暧昧,要做那种最土里土气的人,跟包括你之内的男人保持男女授受不亲的距离。我知道自己有点过,弄得好像你真的对我有多大兴趣一样,又不是什么千金之躯,谁稀罕啊?可是我就是要这样,越这样我就越安心,我知道自己有一份好的感情,因为信任,给对方自由,因为珍惜,给自己约束。”
看他没反应,我又问:“你听懂了吗?我是不是应该用德语说?”
“No,我要学中文。我觉得最后一句话是很重要的,你可不可以再说一遍?”
我一本正经地重复:“我是不是应该用德语说?”
“不是这一句!”
我笑笑,乖乖地重复了一遍:“我觉得我有一份好的感情,在这份感情里,因为信任,要给对方自由,因为珍惜,要给自己约束。听懂了吗?”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似懂非懂。
“因为什么?给什么?”
“AusvertrauenlassenwireinanderRaum,ausdankbarkeitsetzenwirunsselbstGrenzen。”
“Jesus!”他不可置否:“你很多的爱他,为什么去德国一个人?”
“他本来想跟我一起去,我们畅想留学生活,想像我们在陌生的国度相依为命,就兴奋得不行。可是后来他妈妈出差回家,告诉他一个人管理一个公司非常累,需要他一毕业就进公司帮忙。他出于孝心,决定留在长沙。我本来也想放弃、不去德国,可是他说服了我。”
“说服?”
“Convince。”
“How?”
“他对我说,‘你不该只爱我,你还要爱父母、爱梦想、爱远方、爱未知、爱生活。我们生活在一个好得不得了的时代,资讯发达、交通便利、通讯无阻。世界很大,人们应该远行。’他让我就当是替我俩一起去看看地球的另一边,他说分开又不是不联络,分开又不是分手。他还问我,‘你会担心你离开家几年,你爸妈不要你了吗?’我说当然不会。他说,是亲人,都不会。”
“就是这样子的?四个或者五个句子?”
我带着一点骄傲说:“是啊,再大的事,简简单单几句话他就能把我搞定。”
他皱着眉头问:“可是为什么你没有回中国,在夏天?”
“我的计划是暑假里,九月份好好地工作。暑假结束的时候我要续签签证,又要包养那个女人,银行里的钱有点不够。”
“对对对!是谁?你还是没有告诉我!”
“是张恒礼,就是我那个生病的朋友,他的EX。你看出来了,张衣很爱他,我不希望她总是看到他们俩在一起的样子,所以想办法在另一个地方给那个女孩找了一份工作,那份工作的工资,需要我付。”
他惊诧:“你疯了吗?”
“是啊!”我说:“真是鬼打墙,怎么想得到我现在这么缺钱!张衣以前说,我总有一天会被钱整死,果不其然。”
“那八月呢?”
“易续当时计划着暑假要去汉堡住一个月的,做外贸8月是个淡季,刚好可以度假。可是公司扩张,他淡季也很忙,就没去。我爸妈紧接着也说想去玩玩,等来等去最后也没去。我要是回家,就没办法挣钱,跟父母开口又不好意思,来回机票又是笔大开销。所以就借口要学习,咬牙没回国。”
“你爸爸妈妈工作也很忙?”
“不是。Funny不同意他们住在她的房子里,可是她也没跟我说,假装友好地在视频里跟我爸妈打招呼的时候,突然扯出一张纸,上面居然是中文,写着’不欢迎你们’!把我妈气疯了,发誓不去德国,还让我学习之余每天抽出时间找房子,不光挑好房子,还要挑好房东!她要我搬家,说不许让那个老妖怪赚我的钱。害得我花了整整三天贴墙纸、移家具,不敢让我妈看出我没搬。”
Soeren听着听着目光越来越木了。
“我应该说德语吧?还是英语?你好多没听懂吧?”我问他。
“No!”他像被惊醒一般,瞬间露出尴尬,又很快转移话题:“他在哪里?”
“谁?易续?”
“Yep。”
我苍凉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去,低低的:“ImGef?ngnis。”(在监狱里)
“Howcome?”
我突然来了兴致想捉弄他,故意放慢语速,阴森森地说:“因为死了两个人,警察怀疑是他杀的,就在我们坐的沙发上。”
他跳起来,反倒把我吓一跳。我以为他要冲出门去,结果他只是兴奋地说:“我喜欢!”
这话我不爱听了,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你喜欢他被抓?”
“不是!我一直想来这么神奇的地方,就是这里吗?”他指着沙发问。
“对,你不怕吗?”
“不怕。Ichbinaufgeregt!(我兴奋极了)”他盈盈地笑着,站起来左瞧右瞧说:“Duglaubstnicht,dasserderM?rderist,oder?(你觉得他不是凶手对不对?)”
“当然不是!”
“我们能做什么吗?”
我悲凉忧郁地说:“我的律师说什么都做不了。”
他失望地耷拉着头,露出惶惑的表情,像被形影不离的同伴抢了玩具的小孩,同伴不但抢了玩具,还当着面踩碎了。
“不过……”
他立刻神采飞扬:“什么?”
“你帮我找找,有没有钱包或者银行卡,我救他需要钱!”
“银行卡?”
“如果是易续的,我知道密码。”
他摇着头直念叨:“Crazy!”
边摇头还边冲去检查客厅里的那个摆满相框、画和一些装饰品的长桌子。
我随便翻了一下易续房间的抽屉,没找到钱或者银行卡。客厅里的Soeren正捧着一瓶酒翻过来倒过去的看。
“他有非常好的酒。”他说。
“你找到银行卡了吗?”
“找了一点点,然后我找这个酒。”
我把酒柜上的酒数了一下,17瓶没开。
再去易续的房间,他的床头柜上有块手表。阿姨的房间里还有手表、项链、耳环。我立刻下了决心我要当小偷。但今天不行。不能连累Soeren,下次一个人来。
这样想着,心里倍觉心酸。易续曾经那样有心又顽固地尊重跟妈妈的约定——每天回家,来保持这个家里的人气。现在却得到一片死寂,家里被人这样闯入他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