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着Soeren回家。只有三站地就到了,他突然问我:“你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子?”
“人样,你又不是没见过,两只眼睛四条腿。”
“什么?”
“我爸是个好人,我妈,哎……这就长了……不说了,你待会儿自己看吧!”
他饶有兴致地:“OK。”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我还是得说点什么,我妈太精彩,你这双眼睛太不毒,怕你看不懂,我还是先跟你做点介绍为妙。”
“OK!”
“我该说德语还是英语?”
他严肃地说:“中文!”
“我要说的话很多、也很长!”
“我的中文比你的德语好!”
“可是我说德语,能说出来的你都能听懂!要是说中文,你就不一定能听懂了!”
“我可以!”他倔强地说,“我的中文很好!”
我点头,表示妥协了,我巴不得呢,浪费我脑细胞!
“我所有的长辈们都说,我妈以前是个很恬静的女人,后来当妈了,准确的说是当了我的妈,她就变凶了。从我记事起,她没怎么表扬过我,也没怎么温柔地对待过我,跟我说说暖心话,但是我知道她其实不嫌我丑,她养育我照顾我,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给了我许多的自由和支持。我妈还是个积极而坚定的女人,当我一出生,她发现那名字中的’佳‘被辜负了,就决定不能指着天等那个’惜‘的人出现了,她殷切地希望把她女儿也就是我塑造成女强人。所以我一岁不到就开始学数油菜花瓣‘1,2,3,4‘,两岁不到就在沙滩上写自己的名字,三岁不到开始对着长江背唐诗,这些成就都是我妈孜孜不倦的结果。后来我很对不起我妈,我没成为数学家,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写得很漂亮,我现在能背出的唐诗宋词不比当年多。小时侯我妈会给我织毛线衣,她买回来几卷线,把它们绕成球,然后拿几根针织啊织啊。我妈织的毛线衣很好看,我把长城,风筝,雨伞,梅花,牡丹还有国宝熊猫都穿在身上过,就差没穿国歌了,那难度还是稍大了点。我曾帮我妈卷过那些线,就是把一圈线用两个手腕支起来,妈妈牵出线的一头,我两只手绕圈,线从我的手腕滑出去,到达妈妈的手里,成为球的一部分。我要做的事情只是机械地轻轻地转动我的手腕。这样简单的动作我却坚持不了多久,直觉腰酸背痛,大喊放弃。可我妈多少年一直坚持,坚持把圈变成球,把球变成衣,还不忘编织一些美丽的图案。当我渐渐长大,妈妈开始希望能为我编织一个美好的前程。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爸妈比较郁闷,我被调剂到了这个大学最冷门的德语系。我爸说这种理工院校的德语系出来的学生不好找工作啊,要不复读吧!我坚决不想复读,当时已经被高考折磨得放弃了志向,我根本不担心将来会怎么样、能不能找到工作,就是不想再过一遍非人的高三生活了,而且比张衣和张恒礼低一级,以后哪还有脸跟他们混?更可怕的是我见过经历了两次高考的人,读了两次高三几乎不能保持人型和人性!我当时觉得,不管怎么样我是不复读了,我妈要不高兴我就帮她洗脚擦皮鞋,直到她高兴了为止!当时还很不巧,某个远方阿姨被老公抛弃,过得颠沛流离;某个远房姐姐又本科毕业找不到工作,这样的消息传过来,更让我爸妈觉得女孩一定要自强!过了几天,我妈开口了,说要学就要学好,不能指望你们这学校,理工院校设这么个系,纯粹就是为了给那些老师补贴点伙食费,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让你在国内打个基础,过几年送你德国留学,你看怎么样我当时就属于脑袋里面一包草的那种人,还是枯草!我认为,出国就是阳光大道,出国就意味着处处有郁金香处处有风车,处处有童话处处有古堡,还处处有帅哥!当然我没把这些跟我妈说,我跟我妈说我一直有个美好的愿望,我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增长见识,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女人我要奋发图强,自强自立,靠自己创造出美好的未来!我妈被忽悠被感动了,一拍桌子说,好!只要你有信心和决心,妈妈就支持你!我当即心里都笑瘫了。我妈说罢还坐到沙发上感叹道,幸亏是德语系啊,要是日语系你就必须给我复读了!免得哪天你带个小日本回来,我还得查查他家族是不是染有我中华同胞的鲜血!还有美国也不好,那种地方也不会让你去,无缘无故从树后跑出个人,拿枪把你毙了,我还得过去收尸!我妈很注重保养,从前她从不碰电脑。只要不出门,手机也是能扔多远就多远。后来她学习电脑了,学开机关机,背五笔学打字,我总能看到她歪着脑袋嘴里念叨,‘这个字应该这么拆还是……这么拆?‘有一天我回家,我妈突然从书房里跑出来说,‘把你QQ号给我。‘她说她刚花了20块钱跟我7岁的小表弟买了个QQ号,她想加我。据说我小表弟还信誓旦旦地宣称那是打过折的价钱。我妈键盘上数字一按,我说,’妈,这是我上个月给他的号啊,绝对免费的!‘我妈想了想,半责怪半骄傲地说,’小兔崽子,有生意头脑,得好好培养!‘我妈加了我这唯一的好友后,我给她演示,说,’妈你刚看清楚没,下次你加别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妈歪歪眉毛,说,’我才懒得加别人!‘我笑笑,说,’我教你怎么语音视频聊天,先这样,再这样,然后这样。‘我妈听着想了想,突然嗔怪道,’我以后就可以这样跟你聊天了是吧还可以看到你是吧那就不要打字了啊,那我还学了两个月!她轻轻皱眉嘴角上扬的样子,特别特别美!……真的,我妈真的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人。可是我妈那么美的样子,在我遇上易续后,渐渐被我淡忘了。一直到大四下学期开学,我妈突然到学校找我,让我拿着学生证和身份证去教务处拿成绩证明和在读证明,说下个月要带我飞北京,参加APS考试。APS听说过没?”
“没。”
“你们大使馆文化处创造的一种超级弱智的考试,用我妈的话说,‘简单得就跟猪张开嘴吃口猪食一样!‘”
他不服气地叫了一声:“嘿!”
我双手合十,表示歉意,他舒展开眉头,我才继续说:“那天我妈离开学校后,我课都没上,第一时间去找易续。我不能离开易续,我舍不得易续,可我又想起了我妈加我QQ号那天美丽的样子,她一定默默地为我做了许多事情、搜集了很多资料。成绩证明在读证明、翻译公证认证、APS,她很清楚知道每一个步骤要做些什么,这不是一日之功。我也舍不得让她失望。我跟易续道歉,这么大的事,我居然忘了。易续一分钟不到就下了个决定,他说他陪我去德国。我挽着他的手走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幸福得好像是走在我俩婚礼的红地毯上,每一步踏出的都是承诺、幸福和未来。第二周的星期一,易续跟我道歉,说他去不了了。因为他妈妈说自己支撑那个公司太累,需要他一毕业就进公司帮忙。易续出于孝心,决定留在长沙。他不去德国,我也不想去了,转头就要坐车回家,想跟我爸妈说我也不去了。可是易续说服了我,就那样我去了德国……待会儿,也许你会看到我妈骂我,甚至打我,可是,她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也是我最爱的女人。”
Soeren听得入神,没丝毫反应,嘴唇闭得紧紧的。
“听懂了吗?”
“你说的很好!”
“看来你真的听懂了!”我赞赏着:“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千万不要提易续!”
“为什么?”
“你猜。”
“OK。”
我们一进门,我妈居然面带微笑迎上来。我这才发现失误了,我爸不在。
突然她恶狠狠地指着我说:“要不是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
转脸又温柔地问Soeren:“会说中文吗?”
“会!”Soeren挑着眉毛骄傲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啊?”
Soeren回答说:“SoerenRobertLingSchneiderRicci。”
我忍不住笑:“有必要这么详细吗?”
我妈瞪我一眼,然后机关枪似地连续发问:“你多大啊家住在哪儿啊家里有兄弟姐妹吗?你爸妈做什么的啊?”
大一下学期,在钟沛的房间,钟沛妈妈查我们家户口时的表情、语气立马浮现在我脑海。
“妈,他又不是我男朋友!”我立刻撇清,就像当时我在易续面前做的一样。
“什么?”我妈一瞬间怒发冲冠,转头就指着我的鼻子质问,“不是男朋友你让他在家一住两个半月?”
“没有啊!住了多久?有没有两天半啊?”我辩解道。
“别以为你能撒谎!”她上下动着手指头,“楼上楼下的、物业的、全小区的人都跟我说,你带个男的回家住,还到小区游乐园跟四五岁的小孩抢跷跷板和秋千,给我丢人!他那么大一个箱子在房间,只住两天半?”
我焕然大悟:“妈,那是张衣和张恒礼!张衣不用说了,张恒礼你应该也还记得吧,来我们家吃过两次饭啊!那两次过什么节来着,你们想让张衣来,为了不让她觉得拘束,特地让我把张恒礼也叫过来。可是张衣没来,张恒礼却厚着脸皮来了两次。他们俩前两个月看我孤单,搬过来陪我。去游乐园的也是他们俩,我一次都没去,我对天发誓!可是,张衣难得高兴,我不能拦着吧?”
我妈想了想,大义凛然地摆摆手说:“不用拦,自己家的孩子快活,还顾得上别人家的吗?”
你看她!我就不是你自己家的孩子啦?
我妈突然又问,“那些邻居说我们家每天都破马张飞地吵架,还打架砸东西,也是他们?”
“我们年轻人闹着玩呢!”
“张恒礼?哦,就是那个鸡肉……”
“对对对!就是那次你把鸡肉做得特别咸,埋头吃完了整盘的那个蠢货!”
我妈机灵地瞧一眼Soeren,一巴掌拍到我的肩上:“我什么时候把菜做咸了?坏我名声!我问你,你把你爸的棉袄和毛衣送给张恒礼了?”
“啊?”我很快反应过来,“对呀,他,他可穷了!可怜。”
“你爸不可怜?冻得牙齿都快掉地上了!”
“那他买新的了吗?”
“买了。”
她看着Soeren:“你不是她的男朋友?”
Soeren摆着手说:“我不是他的男朋友,因为我知道她是Lesbian。”
“勒死什么?”
“Lesbian,就是同性恋的意思。”我解释说,“女人喜欢女人、男人喜欢男人的那种。”
她瞬间气得跳得老高:“你给我跪下!”
我吓得往地上噗通一跪,Soeren没见过这阵仗,腿软,差点也跟着跪下来。但他身体灵活,上半身弯了一下又挺直了,就势席地而坐。
“你你你你你……“我妈发着抖,一直重复一个字。
“你别着急啊,怎么结巴了?”
我妈一巴掌拍到我的背上:“房子太空,回音!”
“我们家房子哪有那么大!”
接着她又紧张地问:“你不是那个‘勒死恋’吧?”
“当然不是。我就是为了避免那些个老外,总是动手动脚碰脸碰鼻子的,这是个玩笑,没影响什么名声。他是我在汉堡的邻居,就到中国来度个假,过几天就走了,这辈子可能见不了第二次了,放心哈,肯定不会产生什么坏影响。”
“那你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她说着把地板一拍,“沙发、茶几、餐桌,那些家具呢?”
”你不是说喜……喜欢藤的吗?我就卖掉了,腾位置。”
“钱呢?”
“钱……钱用掉了。”
“买什么了?一根藤都没看到啊!”
我目不斜视,只把手伸过去,指着Soeren:“他……他的钱包被偷了,身无分文,我接济他了。”
“你接济了多少钱?为了他,你居然卖家?”
“Nonononono!”Soeren频频摆手,“她需要钱,因为她的男朋友。”
我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不是跟你
说了不提易续吗?这句话不难啊,这都没听懂?
我妈也愣了半天,看看我,又看看他。
“她有男朋友?”
“有!”Soeren斩钉截铁地说。
我扑过去,想捂住他的嘴,他反应快,身子一侧,就闪开了。
“不是让你不说吗?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我呵斥道。
“你说了你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女人,还有,不要提易续,哦,我忘了,易续是你的男朋友的名字!”
我几乎要晕厥在地。
我妈不动声色地在一旁观察了半分钟,待我跟Soeren的话语落下,带着前所未有的冷静表情靠墙坐着,再抬头跟我说:“跪着还是坐着随便,老老实实一字不假地给我交代清楚。”
我老老实实地跪过去。
“妈,你先记住他的名字,易续。容易的易,继续的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