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易续的两张银行卡里给张恒礼和张衣各转了三万块钱。
回到家,Soeren正在帮我妈摆碗筷。家里有了新的沙发、茶几、餐桌、餐椅,宜家风格的。
“怎么不是编藤的?”我好奇地问。
“坐久了屁股疼。”我妈乐呵呵地说。
我偷偷叹了一口气,这些家具,肯定比以前的实木家具便宜多了。我也说不清楚,怎么就那样糊涂地做了那样的决定,大概是穷疯了,大概是害怕了,大概是张恒礼的病吓懵我了。人在绝境,智商大概会跟冷静一起逃得远远的吧!
最后一盘菜端出来,我一怔,是蒌蒿。
蒌蒿是一种野菜,生长在芦苇丛的小水洼里,是我还在家乡时就钟爱的菜。爸爸以前在芦苇场工作,我能吃到许多的蒌蒿。后来我们家搬到了长沙,爸爸也还是从事着自己的老本行——做芦苇生意。所以每年都能吃到他从芦苇地弄回来的蒌蒿,当然数量有限。就好像有个一年只能见上几次的恋人,对那短暂相会的期望支撑了整个年头。蒌蒿是织女我是牛郎,我爸就是鹊儿搭成的桥,我们的情人节大约在春季。
其实早在好几年前,市场上就有蒌蒿卖,棚栽的。我妈买回家炒过一次,结果是大失所望,全然失去了原有的味道,不野、也不香,只剩下一丝丝因为不甘心才能尝到的甜。大棚那种金屋还是只能藏得住娇,这样的娇被拉出来见见世面,碰上点风吹雨淋就得死翘翘,终究不值得稀罕!躲在温室里的生命,不需要与杂草与芦苇抢占地盘,怎能指望它有欢腾的野?没有自由吸收过大地的精气神,又怎能指望它有清新的香?
还有一次,易续的妈妈给了他一张W酒店的餐券,易续带我去吃。我在餐单上看到有香炒蒌蒿,兴冲冲地点了一份,但一入口就觉得不是滋味,全是腊肉和香葱的味道。我对那四星级的厨师瞬间失去了崇拜的感觉。
以前我一看电视里面那些演员含着饱满的热泪说:“啊,这就是妈妈的味道!”我就恨不得把他们从那台机器里揪出来,你妈炒的难道比大饭馆里厨师炒的还好吃?花几张票子不就行了,上哪儿都能吃到更好的,少给我惺惺作态浪费宝贵的电视资源!
那次后,发现我错了,有这样一份菜,对我来说,也是“妈妈的味道“。我暗暗发誓,将来得让易续尝尝蒌蒿原本有多特别、多好吃!
“怎么有蒌蒿?”我接过我爸从厨房端过来的碗问:“这个季节,不是盆栽的吧?”
“你江叔叔看这些长得好,就带了些回来,你这个朋友不是想尝试新东西吗?我就要了一点过来。”
“你给他吃的?”
“是啊!”我爸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一次跟别人要的,少。过几天我自己去弄些上来,你给张衣送一碗过去。你不在长沙她也不肯来吃,三年没吃到了吧!”
我抱起菜碗说:“Soeren,你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
“外国人吃了会死!”我危言耸听地说。
“胡说八道!”我妈把筷子摆在桌上说:“吃,别听她的,我保证没事。”
我心一横,抱着菜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用手抓着蒌蒿大把大把地吃。
蒌蒿是有特殊意义的,我妈炒的蒌蒿,我愿意给张衣吃,却不愿给张恒礼吃。
同样是好友,张衣知道吃进去的到底是什么味道,张恒礼不会知道。
现在也一样,我愿意给易续吃,不愿给Soeren吃。
一个是男朋友,另一个男性的朋友。
男朋友跟朋友还是有很大区别吧?Soeren再好,我妈炒的蒌蒿也该是易续先吃到。即使Soeren以后应该也吃不到了。
我吃完后,打着饱嗝把碗放进厨房。
“为了补偿你:“我指着Soeren说,“我晚上带你去步行街,吃遍长沙著名的夜宵!”
Soeren伸出一个大拇指。
我妈问他:“你自己也会做饭吗?”
“会!”Soeren说。
“做的怎么样?”我爸也关切地问。
“羊羊牛牛。”
“什么?”我爸妈异口同声地问。
“羊!羊!牛!牛!”Soeren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我爸妈再次异口同声地问。
“羊!羊!牛!牛!”他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还指着我,“她三天前教我的。”
我搜索着我的记忆,终于想起来:“那叫马马虎虎!”
Soeren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我只记得是两种动物。”
我妈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Soeren现在挺能让我妈开怀大笑的,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见了她不会问“你怎么黑了这么多”的人。
我打开易续的电脑,翻找每一个文件夹,绝大多数都是与工作相关的资料,没有关于他爸爸的信息。我给市律师打电话,想告诉他这个不好的消息,电话是他的秘书接的,她嘱咐我:“如果市律师有需要,会联系你,如果不是有新发现,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他,时间紧迫,大局为重。”
Soeren帮我妈洗完碗,一出厨房就催我:“我们出去可以吗?”
刚出电梯,他就问:“我们不去吃好吃的可以吗?我想走,我们两个,就这样,走。”
我们走在街上,晚上的空气和白天的很不一样。深冬时节,居然能闻到树香。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一股强烈的松树的香味在雾蒙蒙的夜晚围绕在我们的周围,这沁人心脾的香味融化到我们的皮肤里面,替代了寒冷,让人高兴。
“我想,“Soeren冷不丁突然说:“我明天需要离开了。”
“明天?怎么这么突然?银行卡下来了?”
“对。几天以前已经了,我觉得长沙有意思,不想离开。”
“那为什么又突然想了呢?接下来要去哪个城市?”
“汉堡。我们要在那里Christmas,我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我需要租一个房子。”
“圣诞节?我记得你春天的时候跟我说圣诞节你们全家要去瑞士啊!”
“可是TheStumbleInn要没有了。”
“没有了?倒闭了?关门大吉?”
“Tom要回英国,一月一日以后汉堡没有TheStumbleInn了。所以我的爸爸决定回汉堡。”Tom是TheStumbleInn的老板。
“你爸妈也知道TheStumbleInn?还为了它回汉堡?”我惊讶道。
Soeren耸耸肩,看着远处说:“你的城市叫长沙,你的城市很好。你来自于这里,对吗?”
我摇摇头:“我来自于一个乡村,不是这里。”
“如果你的乡村要消失了,你会回去看看吗?”
Soeren的无心之话,刺痛了我的心灵。
“什么意思?”我边斟酌着自己的语气边问,“你来自于TheStumbleInn?”
“woo,我的爸爸和妈妈是在TheStumbleInn认识的。当然啦,youknow……Icamefromahotelroom。”(我来自于一个酒店房间)
我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
Soeren也迎着风笑,笑容中带着淘气,目光一闪一闪。
第二天我们很早起床,随便坐上一辆车,再随便在一个车站下。我们总是上车下车,随意到长沙的某个角落。我负责给Soeren照相。他来了这么些天,这是第一次陪他游玩。他越高兴,我越内疚。我有点后悔,在汉堡整整两年,时间并不短,我只想着跟他保持距离,没诚心诚意地把他当成一个值得交的朋友来对待。他到了中国,上天算是给了我一个额外的赏赐,我还是没招待好他。他把我当成朋友,我这么不称职。
钟沛给我发了七条短信,说我误会他了。说他在筹钱。说婚礼实在需要太多钱筹备,婚礼会收一些礼金,婚礼后一定第一时间还钱。
下午五点,我去高铁站送Soeren。
我们买到票,还有一个小时。他强烈要求我再陪他半小时。
我突然想到一个提议:“你可以为你的爸爸妈妈租Funny的一个房间,这样你们就像在同一个房子里一样,你可以节约一些时间、一些钱,也让Funny挣一些钱。”
“Funny有很多钱!”他跳起来,“王先生说她上个星期买了……嗯……我不知道中文怎么说……siekauftesichNeueKrücken,neueRollstühle,新电视机和新衣服!我不能跟你说她是怎么做的,可是她有很多钱!”
我当然知道,炒外汇嘛,那账号还是我的呢!
我回国的机票是9月6号的。9月5号,我去中介那里拿到了机票,一回家发现我已经收拾好的大箱子不见了。我问Funny,她大义凛然地说她藏起来了,就不给我。我问她为什么啊,她也不说,闭上嘴不搭理我了。
我着急了,机票是明天的、签证也四天后就到期了。整个屋子翻遍了,也不见我的箱子。着急和怒火一下子爆发了,我说,我要报警!
这话一出,就把她报到医院急症室了,吓得我魂飞魄散,一条人命差点断送在我手上!接下来九天全心全意地守着她,几乎连搭理易续的心思都没有,那些天易续和他妈妈应该也正经历着什么,我们在一起后第一次那么长时间不联系。
第六天的时候,Funny终于肯再次跟我说话。她跟我提了一个要求,股票行情会继续不好,她要炒外汇。但是年纪太大,没交易行肯接受她这个高龄客户,让我开一个,绑定我的德意志银行卡号,以后那个外汇账号和银行卡以及密码器归她使用。
我当然不敢,您一个有心脏病、被我一句“我要报警”就弄得差点见阎王的人,怎么能玩全世界最具刺激性的游戏?这外汇账号一开,一起床就思考哪个地方会打仗吗?石油会涨吗?那个国家的金融危机算是过去了吗?英法的军队有什么动作吗?那个地震对汇率有影响吗?美联储会发布什么新消息?哎,什么消息都没有怎么汇率波动这么大?哎,又亏了3000美元!天哪,一共亏了40000美元了!您75岁高龄,不是25呀!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去见死神吗?因为活着太没意思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又回来了吗?因为死神那边更没意思。所以你应该帮我找到有意思的事情,让我一直不去见死神!
我还是不同意。
她又说了一串话,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也来不及数有多少个单词,但是我听到了至少10个Fuck。
她边飚“Fuck”边脸和脖子都开始通红,身体还开始发抖。我急忙按呼叫按钮让医生和护士赶来,护士把我推出门外的时候她跟医生异口同声地对我大吼了一句:“Dowhatevershewantsyouto!”。那医生平时可温柔可温柔了,温柔得石头一般的德语从他嘴里出来都如棉花似的,那护士明明说过她不会英语,所以有什么事情都是我去给Funny传达。这一吼,刷新了我之前对他俩的印象。
这一吼,我再也不敢拒绝Funny了。不过我也轻言轻语地提出了要求,只能放1000美元到账户里,输完了以后就不弄了,如果赢了,赢的钱超过1000美元就要马上取出来,我不希望她挣得太多,哪次翻了船一次性输光了,她身边又没个人,后果不堪设想。我给她开了微信,教她使用,每个月至少两次拍照片发微信告诉我还有多少余额。如果不遵守我就马上将账号停止,反正是我的护照、我的银行流水单、我的银行账号开的,要关掉太容易了。银行账号我也挂失,剩下的钱也全是我的了!
她带着一丝的抱怨答应了。也因为这股抱怨,她始终狡辩说睡得太久,忘了箱子放在哪里了。我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放弃我的大箱子,在她出院的那个晚上,回国了。
“我知道她是怎么挣钱的,我还知道她挣了多少钱。”
Funny发给我的每一次微信我都认真看了,两个半月了,挣了不够2000美元,“相信我,她没有很多的钱。”
“你知道?”Soeren怀疑地看着我。
我当然知道,可是为什么你知道呢?Funny自己要求的,我们俩谁也不许对外人说这件事,因为她不想别人知道她超过65岁了,也不想别人知道她缺钱,还缺钱到用这种手段挣钱。
她还逼我发誓了。那Soeren怎么又知道了呢?
“你知道什么?”他依旧将信将疑。
“你先说你知道什么!”我的怀疑更多。
“我有照片!”他信心十足地说。
我自然不甘落后:“我也有!”
“你给我看!”
“你也给我看!”
“好!”
“一起!”我们掏出手机,背对着拨弄着,然后我说,“一、二、三!”
两张图片放在一起。我的照片显示1957.47USD,他的却显示11957.47USD。
“我去!”大庭广众,我就那样咆哮了起来:“为什么你的比我的多了一万美金?”
Soeren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我。我查看他俩的微信聊天记录,原来Funny摆了我一道,她每次发给我之前都让Soeren先帮忙P了图。Funny对他可比对我好,每次都问他“Howareyou?”跟他说”thankyou!”还嘱咐他”takecare!”。不过他们的对话也止于此,没有深聊,所以Funny不知道我和Soeren会在中国碰面,并有机会戳穿她的计谋。
“你知道她到底挣了多少钱吗?”我冷静下来问Soeren。
“不知道,可是他的男朋友只有五十岁,社区教堂里的人都说Funny给了他许多钱。”
我几乎要笑出声,这意思是包养了小白脸吗?
其实只要她不断地把钱取出来,我就不会担心。可是转念又一想,钱不成问题,那金钱之下的感情呢?Funny的心脏不好呢!
“那个人不会骗她吧?”我担心地说。
“没有关系:“Soeren轻松地摆摆手说,学着Funny的语气,吊着嗓子说,“Iamgonnasueyou!”
我哈哈大笑,笑出了一点眼泪。广场上的灯突然亮起来,Soeren说:“王太太说,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忍受Funny,她总是要Sue你。”
“我也不能忍啊!我也怕她Sue我呀!”
“那你为什么不moveout?”
谁说我不想呢,刚搬进Funny不到一个月,就发现她非常难相处,实在忍受不了,我已经在别处找好了房子,准备提前通知她的那天,我坐在客厅等她回来,透过窗子看到她走到了门前,却半天没开门进来,我以为她没带钥匙。开门出去发现她一身酒味,站在墙边,缓慢地、温柔地抚摸着墙壁上二战时期留下的弹孔,我走近一些,听到她对那个弹孔说,‘Areyoustillinpain?’(你还疼吗?)”
如果我还在德国,绝对不会把这个故事告诉Soeren,他成长得太顺遂太幸福,他也太活泼太明朗太关不住事,我不敢肯定他是否能明白“Areyoustillinpain?”这句话里的深层意味和不可提及。这是Funny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才愿意在暗处对弹孔述说的自己飘摇的一生。我不希望他去问她,怜悯她、安慰她、试图让周边人改变对她的态度,于是社区、教堂的人们都成为开导者和劝慰者,那会让Funny劳累不堪。她是个老妖精,就该在自己的世界里霸道横行。
可是在中国重逢的这一个月,我对Soeren建立了曾经两年都没有建立起来的信任,我看到他细腻的心思、敏锐的洞察力,我觉得他什么都明白,可以被托付信赖。
Soeren听完思忖了片刻,笑着摇摇头,说:“我以前觉得你是Warmduscher。”(德语:用温水淋浴的人,意为软弱的人。)
“现在不是了吗?”我虽然这样问,心里却在感叹原来这一次的重逢不但改变了我心目中他的样子,也改变了他心目中我的样子。
他轻轻地摇着头,仿佛摇了很久,突然问:“你和我回汉堡吗?”
我快速地摇了摇头:“不行。长沙不是我最爱的地方,却是我最爱生活的地方,我爱的人们都在这里。再说易续现在这样,我能去哪呢?”
“那个照片有用吗?你跟lawyer说了吗?”他突然问:“还有envelope里面的东西。”
他指的是那天相框里发现的易续的妈妈藏起来的照片和他前一天从保险柜里找到的房产证。
市律师并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也没给我拿原件给他的指示。我还是安慰Soeren:“有用,律师说很重要。”
“很可惜呀!”他说,“我还想帮助他,可是我走了。如果我不走,还有第三个东西。”
“什么第三个东西?”
“Allergutendingesinddrei。”他煞有介事地说。
德国人相信,好事成三。找到装信封的房产证算一件,相框后的照片算一件,他认为还应该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应该被发现。可是我们把那个家都翻遍了,哪还有第三件出现的可能?
“第三个东西不是那些酒吗?”我调侃道。
他做恍然大悟状:“啊,对啊!”
“我们还会相见吗?”他又问,这一次他转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着期待。他的瞳孔本来是浅褐色,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显得特别深,眼白长又白,像绵长的白沙滩上突出了两块大礁石。
汉堡那个城市,我到现在都谈不上留恋。对我而言,那是地点也是时间,我一直知道我会离开。我会远离那地点,也许五年十年;我会截段那时间,也许直到我生命的终止,都不会再回去。当地点和时间都被抛弃,回忆便成了唯一能珍藏的东西。我记忆力不行,等我们老了,我想让易续一件一件讲给我听。所以我详详细细地、尽我所能地告知易续我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所有的事。只要易续在,就此跟汉堡、跟德国永别,大概都不会觉得有多遗憾。我甚至在还没有去德国前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
“你问我最喜欢的词是什么,我想,在汉堡我真的有最喜欢的词。”我说。
“是什么?”
“再见。”
“Bye?”
“中文的‘再见’、英语的‘seeyou’、德国的‘wiedersehen’。这三个词都有双重含义——告别和重逢。我想跟汉堡道别,想再次见到长沙。这里有我的爱情、亲情和友情。我越来越发现,我的世界其实没那么大,小得就那么几个人,我想回来跟他们长相厮守。将来,如果易续想出国,我就陪他出国,如果他只想待在长沙,我就不走出这个城市。他走我走,他留我留。所以,我们能不能再见,要看你们俩的缘分,如果你跟易续有缘,那我们就能相见。”
“缘分?”
我刚准备给他翻译,他马上说:“可是,我觉得你爱他,他不爱你。”
“为什么?”
“他四句话还是五句话你就去了汉堡,你写了许多话,他都不回答你。”
我身旁街灯的灯光落在湿润的睫毛上,形成了一圈光晕,舍不得伸手破坏它,美的东西就该长久。
我说:“他不是不爱我,是不能时时刻刻只顾着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