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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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游乐场不会坏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大片。这些天心脏一直高频率地跳动,11号之前我可能要成为Funny的病友了。开庭时间临近,心脏和精神都快扛不住了。

我坐车到张衣家,想叫上她一起去医院。前天得罪了她,来献点殷勤。她手机关机,敲门又一直没反应。一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下楼,说:“阿姨,那个里面是空的,她搬家了!”

我笑笑,心想着小屁孩估计把张衣跟别的邻居弄混了。

到了医院,张恒礼的妈妈睡在床边的折叠床上打鼾。她终于有个缺点张恒礼没遗传到了,张恒礼睡觉安静得跟填充玩具似的。

张恒礼的手臂上、胳膊上像碰了桃子过敏一样,密密麻麻的红色小针眼。他平时的皮肉比我的细嫩,现在几乎找不到好的地方了。这要只是过敏,得多好。

不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说想坐起来陪我说话。我扶他坐起来,他来不及张口说话,又开始打盹,头往旁边一垂,就又昏睡过去了。我连拖带拉的才让他又躺下去。

到了九点钟,他再次睁开眼睛,说:“哇,我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噩梦?”

“梦到你了。”

“能不能有点儿修养?”

“我梦到我给你买了盒两块钱的饼干,给张衣的巧克力是一块五的,你拿刀要砍我,追了几十里地啊,还翻了一座山,你的体力怎么那么好撒!做梦都不放过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明你内心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犯下的过错,好吧,我决定原谅你了!”

“狗屁!”他斜我一眼:“你拿一只粉红色的手套和一双红色的手套问我多少钱,那一只是80 ,一双是100。你也不用你脖子上的那头东西想想,张衣是谁啊,钱,财,物,我敢怠慢她?”

“真的啊?”我恍然大悟,回想当时的情景,好像是那么回事:“那她知道吗?”

“当然!她那么爱财,能不知道吗?”

“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时间,直接掏我钱包看小票,她能像你这么傻?”

我高兴地说:“看来你还……你还不傻啊!”

“我饿了,想吃肯德基的烧鸭粥!”

“你等着啊,我马上回来,等我吃完皮蛋瘦肉粥、鸡翅、汉堡、薯条和一大杯可乐,再散个步,就马上回来!

他气得直翻白眼。

我打了个车,到了最近的肯德基,买了两份烧鸭粥,再打个车往回赶。我把两份粥放在怀里保护着,窗外掠过苍凉的风景,好像如果不那样保护,冷空气在下一秒就要冲破车窗玻璃,攻击这两份热腾腾的粥一样。

一下车就碰到吴医生身边的护士,正把哭哭啼啼的两个人往外送。

“又是重病患家属?”我边跟她一起往里走一边问她。

“是啊!也跟张恒礼一样,好不容易有个配型成功的,结果是个单肾。”

“谁?”我大惊:“谁配型成功了,还是单肾?”

“张衣啊!”她反倒更惊讶:“你不知道吗?”

我耳边突然响起张衣的声音:“要是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你也会像张恒礼想顾好你一样,去顾好他吗?”还有张衣楼上的小孩说:“她搬家了!”

很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什么是最坏的情况?张衣为什么要特别嘱咐我照顾好张恒礼?会不会跟注册会计师没关系?那小孩没弄错,她真的搬家了?会不会不是搬家,而是把家具和房子都卖了?

“吴医生有没有介绍一种药,美国的,需要身份证才能购买?”我紧张地问。

“介绍给谁?张衣?“

“对。“

“当然没有。处方药需要医生的证明,非处方药什么都不需要,要身份证干嘛啊?“

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着我:“吴医生十点钟在哪儿?“

“今天十点?“

“对,今天十点后是不是没手术?”

“这两天上午都没安排手术。也不好说,我们这种科室,经常会有突发情况。”

突发情况!?有一只黑蝙蝠在我的胸腔里狠狠地拍打着。一夜的怪梦,难道不是因为易续,而是张衣?不详的恐怖的感觉让我心惊胆颤!

我把粥塞到护士手上:“麻烦给张恒礼。还有你告诉张恒礼或者他爸妈,如果看到张衣,让张衣一定在病房陪着他,哪儿也不许去,必须等我先回来!”

护士懵懵的:“好……好吧!”

给张衣打电话,关机。已经九点半了,张衣现在住在哪儿?她从哪儿出发?她说十点让我来医院,如果要做什么傻事,一定是十点就会发生的傻事。

我跑到吴医生的办公室,请他给张衣发短信,告诉她找到适合张恒礼的肾脏了!吴医生很快明白,立刻编辑短信。

我跑出医院,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过去得那么快,多希望时间能停止,一切动的都停止,路上走的、天上飞的、和计划着做什么傻事的张衣。突然,我看到对面小区四层楼的楼顶有个黑影,小小的,一动不动在那里。直觉告诉我,那是张衣。

一定是她,用脚趾头想都是她。小区在医院的对面,她在楼顶能看到我是否到了医院,她做傻事的前一秒,应该会打一个电话,不是110、也不是120,她会打给我,她有事要交代,交代完之后我能迅速地找到她,在她的肾脏还能移植给张恒礼之前,这就是她那天特地带我到那个小区去谈心的原因。

我一边不停地拨她的手机一边在车流中横穿马路,我抓住正走出小区的一个人,我的劲使得大,他一个大男人,被我往回拉了半米,他正在听歌,我扯下他的耳机,说:“帮忙拨下120,可能有人要跳楼!”

张衣终于开机了。听筒里陈奕迅的声音飘来:“仍然没有遇到,那位跟我绝配的恋人,你根本也未有出现,还是已然逝去……”我没时间停下脚步去观察楼顶上的是不是她,我不敢浪费时间。

我已经跑到一楼,她却没接电话。我再打一遍,她终于接了。

“楼顶上的是你吗?”电话那头的风呜呜地刮,就是楼顶的风声。

“是。”她说。

“你下来好吗?我买了早餐,烧鸭粥,张恒礼说想跟你一块儿吃,我特地打车去买了两份。”我撒着谎,我想拖延时间。我已经跑到第二层。

“我吃过了。”语气那样若无其事。

“那你下来喂张恒礼,他刚起床,手没劲儿!”

“他妈在呢。”

“他妈哪有你好啊!张恒礼需要你,我来接你,我们一块儿回病房,喂他吃早餐,给他讲笑话!”

我喘着粗气,这是第三层,跑得太快,又太着急,血液到不了头顶,头很晕。

“他妈照顾他,你给他讲笑话,我救他,我们各尽其责!”

“你救他?你想怎么救?”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希望只是我脑袋抽风、胡思乱想,她能给我别的答案。

可是她说:“你知道了。”

我终于跑完了最后一个台阶,推门走到楼顶。她就站在那儿,像一个黑色的纸风筝,随时要被吹走。纸风筝上有一抹粉红色,她穿着黑色的棉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戴着张恒礼送的粉红色的手套。

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你你,你别吓我,你回来。”

“我不吓你,你下楼去。”她转身面对我,这让我更害怕。我几乎要跪到地上去。

“张恒礼只是病了,病是能好的,你相信我,我们不能这么消极,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我也不想死。“她绝望地摇着头,”可是我这只秋后的蚂蚱,腿上没什么肉了,真的黔驴技穷,找不到其他办法了。跟他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人配型不成功,我配型成功了却只有一个肾。“

“吴医生找到合适的肾源了!他没通知你吗?“

“我又不蠢。张恒礼的隔壁病房里,有一个人比他还严重,等了两年了,一样的血型,这个医院要是找到合适的,也是先给那个人!张恒礼得排队你又不是不知道!”

“同时找到了好几个!”我不惜再撒一个谎:“高速上出了个车祸,一家人全死了,都是同一个血型,都是符合的肾源。不信的话再等两个小时,新闻很快就出来了!”

她摇头冷笑道:“惜佳,你撒谎我还会看不出吗?”

我激动地否认:“我没有!”

“我去各大医院打听了,没有哪个医院不是几千个病人在苦苦等待肾源,好多人等不到,活活地等死了。我去中介找肾源,付了定金,非法就非法吧,我不在乎!“

她泫然欲泣,咬牙切齿地诉说着,”罚钱坐牢有什么大不了,可是找到的那个人却被我发现有家族遗传病史。活的,有病,死的,不敢在黑市买,没有人知道肾源的质量怎么样,不能治张恒礼一个病,又要他一条命!我不放弃,我接着找,终于被我找到一个,活人,没有病,家里缺钱,我们谈好了100万,我房子卖了,钱都准备好了。可是问题又他妈出现了!肾脏移植,不能让张恒礼去黑诊所动这么大的手术,那不是救他,是杀他。正规医院有个道德委员会,要对肾源进行审查,捐献的人必须要有公安机关提供的与病人存在亲属关系的证明,因为法律规定****只能由病人的配偶、直系亲属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来捐献,或者有证据证明与捐献人存在因帮扶等形成亲情关系的人员。‘亲情关系的人员’是什么意思呢?应该就是‘亲人’的意思吧?感情好就行,我以为我和张恒礼算是亲人,我想我就把这些年的照片都打印出来,这么多年这么亲密的友情,谁都是谁的亲人,多好的证明!可是,公安机关的人说不够,他们说不够!我又把我伯伯的遗书、张恒礼转让给我的房产、船的股权还有股票基金转账到我银行账户的证明都给他们,那些王八蛋,还是说不能证明什么!我不明白,到底要什么才能证明什么呢!张恒礼将已经到手的那么多财产一分不少地转到我的名下,支持我存活在这世上,我记着这份恩情,跟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好友、珍惜他、爱他,难道一定要结婚、生子才算是亲人吗?那些结了婚生了子的,吵架打架出轨背叛争夺财产闹离婚,他们比我们更亲?那些人说他们把关是为了防止非法买卖肾源,他们居然不相信照片、不相信那些多纸质证明、不相信我的话,他们怀疑我卖肾挣钱!我把我的财产都给他们看了,我不穷啊,他们说你再不穷,肾源也值很多钱!我是贪钱,我是小气,我是心眼小得穿不过头发丝。可是他们怎么能怀疑我乘张恒礼之危!他们太不讲理、太冷酷、太没有人情味了!我给他们下跪,求他们告诉我怎么样才算是‘因帮扶等形成亲情关系的人员’,他们不肯说,怕我作假。是啊,我知道了一定会作假的。可是他们不告诉我,我的路就断了。这世上的条款和规则真的太可笑了,逼得我只能用自己的这颗肾!”

“移植是可以等的,吴医生不是说了透析会有帮助吗?“

“等?就张恒礼的这心理素质?”

“不用等很久,也许很快,最多半年,我保证,而且,说不准他的病情会奇迹好转呢!”

“奇迹?这世界上有奇迹吗?有奇迹的话我们会失去家乡?我会没了父母?我会不被养父母疼爱?你去问问医院的那些病人,谁没有人为他们祈祷奇迹,还不是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

我们相隔这样远,也看到她双眼通红了。

我心绪波动到几乎要站不住,只能嘶哑着喊:“也有人痊愈和康复啊!”

“他一定能吗?”

“他一定能!我求你,你下来,你现在太冲动了!”

她说:“我没冲动,我一直就是这样!我一直就想,要是我有了男朋友,谁都不能站在他的对立面,父母不行,朋友不行,同事不行,陌生人不行,谁都不行!命运,老天都不行!“

“张恒礼不是你的男朋友!你表白了吗?他答应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就是!”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带着这样与世诀别的心。

“他不是!”我说,“他如果是,你的手机彩铃来电铃声怎么还是那首《1874》?你知道他不爱你,他不值得!”

“我有什么办法呢?爱上这样一个考试都难得及格的人。我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时候,眼前人换了位置,到了心头上!我以前浪费太多时间了,现在没时间了,命不好,没得计较了。”

“你的命不止这样!你要活下来,你应该坚持,等他爱你,等他跟你谈一场有互动的、真实的恋爱!“

“他也得有命才能爱我!”

“你也得有命才能被他爱啊!给他一些信任、给自己一些机会,好不好?张恒礼没有那么脆弱!”

“不能相爱,是很遗憾,可是我的人生本来就是由遗憾组成的。我的感情没动摇过,也是件无愧于心的事吧!爱这东西,奢求不了更多了!“

我着急得哭出声来:“你还有别的爱啊,不是只有爱情才是爱啊!我爱你啊!我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姐妹,是你的亲人啊!我求你活下来,张恒礼一定能渡过难关的!你爱他,就要在他的身旁,还有我,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你知不知道我去德国两年,最放不下的不是我爸妈,不是易续,而是你!我怕你见到张恒礼和高润在一起,旁边又没我,我怕你受伤,我拜托钟沛聘用高润,把她弄到长沙最北边去,我每个月给钟沛汇600欧,是高润的工资。为了那600欧,我去打工,去酒吧当服务员,就算客人再烦人我再累都不敢不保持微笑,因为我怕得不到小费。为了不丢掉兼职工作,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来了例假,或者生病了,都在那儿坚持端盘子洗杯子吗?你不能为了能靠自己活下来的张恒礼,杀死你自己,那不等于也在杀我吗?”

“我杀不死你,你跟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在乎张恒礼就不要小看他,他一定比你我知道的更坚强,我失次恋要死要活的,他被甩那么多次都安然无恙,他真的对那些女朋友没一点感情吗?他分手不难受吗?他不难受怎么知道摔杯子摔盘子会好受一些?我们都知道他不是个冷血的人啊,所以他的内心一定比我们了解的更强大!我求你了,易续马上要上庭了,他一个人的事我就已经崩溃了,你不能再砸我一回!”

“他都不对你负责,我凭什么?”

“那你对张恒礼负责啊,他会好起来的!他是个那么可爱的人,没有其他的女人懂得欣赏他、珍惜他!他需要懂他的人好好爱他!他会为了你而好起来!他会知道你的好,他会爱你,你们会有幸福甜美的下辈子,只要你不放弃,他一定能好起来的!”

“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只要你过来,一件一百件一千件我都答应!”

她摸着她的腰说:“这里,有我的身份证、配型报告、遗书、捐肾志愿书、遗嘱、U盾,我包得很扎实,它们和我的肾都不会被摔坏。”她的腰特别的粗,用棉布包裹着。

“你不能这样,你在这世上还有责任,你还没报答我爸爸呢!你以前那些兼职工作能做下来,都是我爸爸塞了红包的!你连跟他一声谢谢都还没说,他也算养了半个女儿,等他老了,你得回报他、得孝顺他,他等这一天呢!“

“我知道,第二份工作我就知道了,工作态度比别人差,工资却比别人高,能不知道吗?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我爸长白头发了你知道吗?他都老了,他对你那么好,你忍心辜负对你这么好的一个人吗?”

“你帮我跟他说谢谢。“

“你自己说!”

“还有,你妈去年暑假没去德国不是因为跟Funny吵架了,是突然动了个手术,开腹切除了胆囊。不想让你担心才没去,你现在也不知道她动手术了吧?你妈其实对你可温柔了……”

“我让我妈以后也对你这么好!”我双手伸着,希望她走向我:“我待会就打电话给我爸妈,他们认识好多人呢!我们让他们帮忙,找到更好的医院更好的大夫,还有许多药我们都没试过,德国的英国的美国的,不管哪个国家的好药我们都试试,行吗?“

她坚定地摇着头:“宁可斩首示众,不要凌迟处死。”

“如果出现排异反应怎么办?白白献出自己的一条命?”

“我有信心。死都不怕,就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了。连生命都敢交出去,就一定可以救活张恒礼!”

“你不是医生,你没法把握!”

她把手机从地上滑向我:“银行卡、网上银行、支付宝、手机开锁密码全是你的生日,6位,手机拿着,银行转账需要验证码。”

我坚决地摇头:“别指望我,我记不住,我无能,别让我做任何事!你死了我怎么跟张恒礼说?他不愧疚死吗?”

“我跟他说了,我说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我谈恋爱了,我要跟那个人去爱尔兰定居了。”

“他不会信的!我求你,别选这么个没有回转余地的办法!”

她红眼如剑:“别看着我跳,吓人。”

我哭喊着求她:“我求你了,你不能跳!你不能让我看着你跳!你记不记得你总是说亲眼见到了,伤就会加倍?易续说要陪我回集成垸看看,你都不让,你说亲眼看到了,会更伤!我看着你呢,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你说过将来等我特别强特别壮的时候,要一起回集成垸看一看的,那个将来还没来啊!我不强,我不壮,我现在脆弱得狠!我求你,我真的受不了!”

“不对你残忍,就是对张恒礼残忍。对他残忍,就是对我的残忍!鱼怕离水,草怕见霜,我怕他死!是他让我在这个世上活了下来,我却没有看护好他。这条命,是我该还给他的。现在还,也已经赚了七八年,不亏!”

我别无他法,我想到了最后的可能性,决定威胁她:“你要是为他死了,我也要他的命!我要告诉他你是怎么死的,我天天在他面前装鬼,装成你伯伯、装成你、装成鬼索他的命!他要不愧疚而死要不被我吓死,我要让他马上下去陪你!”

她凛冽地笑了笑,她不相信我,只是说:“惜佳对不起,那天你说你要为易续‘驾崩’,我打了你,我错了,我以前不懂。换我心,为你心,才知情根深。“

“我那是胡说八道的!这世上还留有那么多的责任和希望,怎么能一死了之?“

“昨天我给我的人生做了个总结,我这一生啊,大概就是没福气的一生吧!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现在我突然明白,不对,我这一生啊,挺像叶惜佳的一生,我们来自于同一个地方,我们是同一种人——迎难而上知难不退!”

我愤怒道:“自杀就是他妈最大的退缩!”

“活得再长,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只是一粒沙。来过一次,总得有点价值,能救张恒礼,就算是实现了!”

“你不是医生也不是神,这不是救他的方法!”

“你老说我长得好看,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好看呢!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人生有好多个根本不用站在百丈冰上,花枝也能繁盛俏丽的时刻!”

她笑了,我知道这是离别的微笑,冷冽、决然。我重重地跪下去,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求她了:“我求你了!你下来,我求你!”

她重重地点着头:“惜佳。”

“啊?”我以为她心软、愿意放弃自杀的念头了。

没想到她只是说:“用这些钱,保张恒礼长寿。“

然后她的身体就飘走了。

我扑过去,我伸长了手,我要抓住她,我几乎也飞下去了,却被人抓回了地上。我看到了她躺在地上的样子。

我被人拦腰压在地上,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王八蛋!王八蛋!我看到了,王八蛋!”

那个人松开了我,说:“不一定死了呢,对面医院出担架了!“

我爬起来往楼梯间冲,却左脚踩到右脚,狠狠摔了一跤。我翻身爬着跪向北方,双手合十,大声喊着:“张衣有难张衣有难!“然后把头一次次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她是你的孩子,保佑她不死保佑她不死保佑她不死……“

血染红了水泥,我疯狂地跑下楼,医院救护车都没出动,用担架将张衣抬去了医院。抢救的医生说头先着地,当场死亡。

没过多久医生、律师、警察、红十字会的人都出现在一个大的会议室里。那个把我救下来的人是我在路上拦住、让他帮忙叫救护车的人。他是个聋子,戴耳机是怕别人发现他是聋子。他说他走了好远,觉得不对,又出于好奇,才往回走。他看到楼顶上的张衣,以为是同样穿着黑色棉衣的我,到了楼顶就看到张衣往下跳,接着我也跳,他扑上来就把我救下了。

那些人给我一个布袋子,是医生从张衣的身上取下来的,我看到了张衣亲笔写下的一些东西:

一份公证过的遗嘱:

我,张衣(身份证号430***************)名下所有财产全归叶惜佳(身份证号430***************)所有。

一封写给张恒礼的信:

张恒礼呀,你总是在睡觉,叫都叫不醒。你的换肾手术很成功,我也放心了!我去爱尔兰结婚生子过好生活啦!这么多年长沙和生活都太灰暗了,以后我的生命要五彩斑斓了。我想跟过去划清界限,所以下定决心不回来了!惜佳理解和原谅我了,你也一定会支持我的,对吗?

我留了20万块给你,谢谢你当初给了很多给我。我不能给更多啦,你知道我有多喜欢钱!

保重身体,永远幸福!

张衣

2012-12-10

两封手写的遗书:

第一封:

警察同志、红十字会的同志、医院道德委员会的同志们:

你们好,

我自愿结束我的生命,将我的肾脏捐献给X医院的张恒礼,他的身份证号是

430***************,病房号是506,他的主治医生是X医院的吴山伽医生。

我授权给叶惜佳(身份证号430***************)处理所有相关事宜,所有权利和责任都委托给

她。

请在职权范围内,将此消息封锁,在受捐者及其家人朋友面前,和社会大众面前,这只是红十字会的一个普通捐赠案例。捐赠者和受捐者都应该受到隐私保护。

叩谢。

张衣(身份证号430***************)。

2012-12-08,9:00

上面还附上了她、我和张恒礼的身份证照片。

第二封遗书是写给我的:

惜佳,

我走了。

肾脏给张恒礼。钱交给你,替我照顾好他。

这些本来可以直接交给他的父母,可是他们会不刨根问底吗?他们会把所有的钱用在张恒礼身上吗?他们会一辈子不让张恒礼知道吗?

只有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

我这一生,灰暗不堪。刚才我细数那些黑灰色的瓶瓶罐罐,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三五件精美的五彩斑斓,它们,是你们给的。

惜佳,我爱你们,爱你和张恒礼。

游乐场不会坏,别牵挂我。

你们必须很久很久以后才来。

张衣绝笔

2012-12-8,9:00

那些人让我签了好多字,我不知道签了些什么东西,只知道每写下一笔,都在述说一件事情: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我从娘胎里就认识的最好的朋友,我视为亲姐妹的朋友,她死了。她真的成了一只鸟,由我给她擦屁股。我每写下一笔,都在跟她做一次告别——她走了,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永远都听不到她说话、看不见她笑、批评不了她打人、跟她的臭脾气对着干了;我每写下一笔,曾经幻想她恋爱、结婚、生子、我们一起老去、然后一起回家乡看一看的梦想,都像一个一个气球,被我用笔尖,一个一个地,戳破了!就在几天前,我还那么自信,我想她不会抛弃我,今天我就永远地,失去她了!

所有该签的文件签完之后,我眼前一片混沌,只觉得浑身发软,直不起身子。我被几个人扶到一个病床上,好像有人给我扎针,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妈摸着我的脸,我薄如鲁缟般的坚强彻底粉粹了,我扑到她怀里大哭:“妈,张衣死了!我求她了,我求她不死,我给她下跪,我求她不死,她还是死了!为什么啊,她不是胆子很大天不怕地不怕吗?她不是嫌弃张恒礼的心理素质不好吗?张恒礼还没怎么样她就跳楼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啊?还有那么多的医生、医院、药物、治疗方法都还没有尝试,她怎么能这样啊?”

我妈叹着气说:“也怪我跟你爸,当初不依着她的脾气,把她收在家里当女儿就好了!……”

“她把她的命给了张恒礼,谁能拿命把她换回来啊?”我嘶吼着,嗓子已经哑了,“她死我受不了啊!她是我一出生就认识的人啊,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没有办法接受她就这样离开了啊,我好疼啊,我的心好疼啊!妈,她在我的眼前跳下去的,我亲眼看到她跳下去的!太残忍了,我真的受不了!妈妈,我真的受不了!妈妈,妈妈!”

我妈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抚摸着我的背,听我一遍又一遍地哭喊和呼唤。

过了不知道多久,吴医生穿着一身蓝色的手术服过来,我已经累得没有一点力气,眼睛都差点睁不开,从很狭窄的视线里看到他,他的身子东歪西倒的,好像扭曲了。他告诉我,张恒礼的手术顺利。

我根本不想听,想再一次晕死过去,想把自己深埋在黑暗里,我再也不关心张恒礼了,我真的再也不关心他了,我讨厌他,我恨他!

我在黑暗中听到我爸嘱咐医生和护士,请务必封锁消息,不要让张恒礼和他的家人知道不是普通志愿者捐赠的。

这是张衣的遗书上交代的。

然后我被我爸抱上了一辆的士。出医院的那一瞬间我感到我们真的走入了黑暗,已经是深夜了。

车上我听到我妈直叹气:“当年谁不说张衣将来会是整个集成垸最有出息最有前途的孩子!”

后来我又被我爸抱进了电梯,抱进了睡房。我妈给我脱了外套,端来热水给我洗脸擦脚。

他俩退出房间要关门的时候我嘶哑着声音说:“爸,妈,张衣跟你们说,谢谢。”

第二天早上我妈给我换额头上的纱布。

“妈,张衣说,你去年准备去德国的时候,突然动手术了。”

我妈惊讶地问:“她怎么知道的?”

“她……”我伸手轻抚了一下我妈的右上腹:“张衣啊,是那种……是那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我去了德国,她替我看着你们,她呀,像个小偷,偷偷地……看望你们。”

我妈听着眼眶一下就红了。

我再次打开张衣留下的那些东西。

应该有一样的遗书,本应在7号早上写,她本来约好我7号去医院。或者那天下午,她约我去医院小区的对面聊天、把她的英语笔记本给我的那天,她已经写好了。可是我6号在易续家发现了摄像头,放了她的鸽子,她才多活了一天。

我咬住嘴唇,一股咸味涌出来,把自己咬出血了。我恨自己,要是昨天也不去医院,她今天一定还活着!要是我一直不去医院,她也许就能一直活下去!她把我骗去深圳,我回来就该跟她绝交,如果我不再是她信任的人,她不放心把张恒礼交给其他任何人,可能就不会选择自杀!

我愿失去她,永远不见她,只要她活着。

那天她说:“分离和遗憾是人生一定会喝下的一杯苦茶”,我以为她在说易续,怎么也想不到,她说的居然是她和我之间的分离,我们之间的永别!

她之前消失了几个白天,她说她回家休息了,其实是在为自己的死亡做着详尽的规划:

除了房子,家具、电器、船的股份都变成了钱,全部转移到同一个账户里,密码设置成我忘不了的数字、手机也留给我,以免银行卡丢失或者毁坏,我还能用网上银行或者支付宝,省去我去做那些财产转移时提交各种材料、跑腿到各大部门的麻烦;

她前几天跟我借身份证是为了立遗嘱、做公证,保证了我得到那些财产的合法性,我想取钱就取钱、想转账就转账,谁也拿我没办法。她把财产给我,是为了张恒礼能在无压的情况下受益,她希望张恒礼认为她出国定居并永远不回来了;

她到红十字会申请成为了捐肾的志愿者,使得捐肾这件事情有一个组织成为她的后盾,再加上遗书,使我这个遗产继承者没有了谋杀的嫌疑;

红十字会的志愿者证、遗书上写明受捐者张恒礼的身份证号、所在医院病房、主治医生联系方式,她的配型报告、再加上她就死在医院对面,选的还是张恒礼的主治医生没有手术的时间,这样张恒礼受捐手术前大量的身份验证、资格验证、道德委员会对**进行审查工作、警察对自杀案件的调查、吴医生的手术就得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顺利完成。

但有一点她没有想清楚,她只想好了第一笔20万块的手术费可以以她的名义交给张恒礼。之后呢?我该怎样在张恒礼和他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他付医疗费用?并在之后长期的术后恢复中帮他买药买补品?

近390万,她要我保张恒礼长寿,如果我和张恒礼幸运,我今后要用六十年来完成这件事!她不会知道我现在对张恒礼只有恨,我恨不得把这390万取出来,甩在他的脸上!

你都为他死了,我凭什么还要保护他?我他妈凭什么?

我妈伸手来擦我脸上的泪,我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我拉着我妈的手,也不知道是我在抖还是她在抖,反正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块儿抖。

“妈,我昨天真的给张衣下跪了,我说你当着我的面跳,你这样杀死自己,也等于杀死我了。张衣说我不会死,我跟她不一样。妈,你说,我跟她到底哪里不一样?”

我妈轻轻拍着我的手背,说:“人为什么要结连理,育儿女,成家人?成了家就圆满了,就能幸福一辈子?亲人吵架打架的时候还少吗?我跟你爸要没有你,我们想吃吃想喝喝想走走想做什么做什么,天天打牌吃饭睡觉睡觉吃饭打牌,要多潇洒有多潇洒!你要是没有我们,可以日夜颠倒地过,一辈子不嫁人,天涯海角到处跑,想怎么活怎么活!家人就是你自由的阻力。可是人难免遇上难事,这时候,哪怕你只有一个家人还在世上,你都会想,我背后还有牵绊啊,还有责任啊,我要是走了,我的父母、爱人、孩子,能接受这个打击吗,他们要是以泪洗面度日如年,甚至也走向绝路我又于心何忍?所以,所谓家人,我跟你爸,你将来的丈夫、儿女,都不是你一年能幸福365天的保证,我们是你一生中,某一天,遇上难事,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也要咬牙活下去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