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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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张衣的明信片

2012年12月12日

易续说,他小时候,阿姨总是拉着他照相,洗出了照片还喜欢拉着易续说,“你看,这眼睛,这嘴巴,就跟你妈我一模一样!”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阿姨已经好久不跟他照相了。有一年过年他拉着她照了一张,洗出来她无比失落地说,“长得不像我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勉强阿姨跟他合照了,慢慢地自己也越来越不喜欢照相了,总觉得一照相就会让自己的妈妈失望似的。

他一直以为,阿姨不提他爸只是以为对婚姻破裂有遗憾,直到我打电话回来,说Funny被送进急症室了,要晚几天回来。易续接到我电话时刚好在她办公室,电话一挂,她突然发飙,扬手就摔了一个杯子和一个相框,还恨铁不成钢地骂他蠢,居然相信我的谎言!易续看到几颗豆大的眼泪从阿姨的眼眶里跳出来,那一幕他永远都忘不了,二十几年了,他到那一刻才知道,外向乐观的妈妈,心里居然有那样大的伤痛。

他那天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她平静下来。第二天阿姨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还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不睡觉。晚上易续请了医生到家里给她吊了两瓶葡萄糖,她才睡着。第三天阿姨好些了,自己能出门散散步,但是她逃避跟易续对话。易续找梁经理陪了阿姨两天。

那两天的时间,易续迅速重组了一些信息:

第一,他接手公司后对出差制度和报销标准进行了重新制定,制定前研究了公司近三年的出差情况,他发现阿姨很少离开长沙,以前总是说出差都不是实情,他想过两种可能性,第一,阿姨恋爱了。可是这种可能性马上被推翻了,自己一直都是鼓励妈妈再成家的啊,妈妈对他没有隐瞒的必要。第二个可能性就是,妈妈需要一个作为独立女人的独立空间,同时也给易续独立的空间让他成长为独立的男人。易续以后是要接手她的公司的,如果生活都不能独立,还谈什么事业?易续没深究下去,他把这件阿姨刻意隐瞒的事理解为隐私,他不能窥探。

第二,当初阿姨不同意他去德国留学,去年夏天又以要扩张公司为由阻止他去德国度假,可能真正的原因是不希望他出国。

第三,不管是房子、车、任何东西,阿姨从来没有用贷款的方式购买过。这大概并不是对自己财力的自信,是安全感的缺乏。

第四,大学时期易续提起我时,阿姨总是欢喜又大度。但自从我去了德国,再提起我,她总是皱起眉头。易续以前理解为阿姨心疼他、心疼他两地分居的恋爱关系。后来才想明白,她不喜欢出国的我,其实是不喜欢出国的人,她开了个外贸公司,却从来不参加国外展会,她对国外有阴影。所以易续去查了,他爸89年去了俄罗斯就再没回来,妈妈对于国外的阴影来自于破碎的婚姻,更来自于出了国便再也没回来的丈夫。

第五,最让易续胆寒的,是8号那天。

那天阿姨早早地出门,说去楼下等梁经理来,可是他发现阿姨在家附近租了个小车,在几个超市分别买了油、米、面粉、桂圆、花生、面包、饼干、芝麻等,买完后她没上车,让司机把东西拖走了。看来那司机不是第一次为她送货。

易续打车跟着那辆小车,到了几乎已经要出长沙的地方,那是一个两层的农家小楼房,出来一个老奶奶,司机把车上的东西都搬进去,就走了。易续假装借水喝,进了奶奶家。

老奶奶有点老年痴呆,一会儿能给易续讲许多以前的事情,一会儿又忘了易续是谁,怎么会在她家。她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情,越近的,越记不得。

易续想弄清楚阿姨跟她的关系,故意引导她翻看相簿。在老奶奶的第二本相簿里,他看到了爸爸十岁出头的照片,那就是幼小版的自己。那是一张大合照,十几个穿着粗布衬衫的孩子。

老奶奶说,这是孤儿院的时候,孤儿院好多年前拆了,孩子们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易续指着照片上的妈妈问,你知道她在哪儿吗?老奶奶拉着他上二楼,指着一个关着门的房间说,她在这里面。门上面还贴着一张黑白照片,是阿姨十几岁时的照片。应该是阿姨贴的,防止老奶奶一时糊涂,闯到她房间里面去。易续跟老奶奶说,她很久没出来,我们给她送点东西吃吧,她肯定饿了!老奶奶说好啊,就拿钥匙给易续开了门。

房间里很简单,一个床、一个柜子、一个书桌,桌上一台电脑。易续按开了显示屏,吓呆了,那是个远程监控,监视着家里客厅餐厅的一切。原来没有邻居,监视他回家时间的,是这台电脑!从画面的角度,易续推测出,摄像头在冰箱上。

他回到市中心,立即约了一位比较权威的心理医生,他没有告诉心理医生阿姨的问题,他不希望自己主观的判断影响医生的诊断,何况这涉及到妈妈的隐私,还是由她自己说出来比较好。阿姨那几天睡眠不好,易续说服她见医生的理由是治疗失眠。第一天去见心理医生,阿姨很紧张。只好开了安眠药,再约时间。可是再次会诊的时间还没来,命案发生了。

易续是被张衣弄出来的,张衣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正面是一个游乐场的照片,远处是摩天轮,近处是旋转木马。

背面张衣写着:张恒礼要去游乐场了,我带着惜佳去陪他。有缘再聚。张衣。

张衣的明信片上邮戳显示她是6号寄出的,她原本打算7号上午自杀。看守所的信件需要经过审查,所以10号早上才到易续手上。她之前问我有没有跟易续提张恒礼得尿毒症的事,她要我至少一周只给易续寄夹着白纸的信封……

她计划好了一切。

易续按照她设想的那样,看到了明信片上的游乐场,慌张地将我的信从最新一封翻起,连续三封,白纸一张。

信封是可以提前写好的,信的内容只有白纸,是因为惜佳已经不能写了吗?

他很快找到了几封提到张恒礼生病的信。他迅速把他账户里的钱全部取出,买了烟送给狱警,让他帮忙给我打个电话。我当时已经把那张卡扔掉了,狱警打过来,是关机的。张衣和张恒礼的号码他不记得。

所以他让狱警帮忙报了警,110的警察赶到张衣的小区,小区门卫告诉他们张衣已经不住在这个小区了,房子都卖掉了,新屋主请的清洁工正在房子里打扫呢!

警察再到我家,我家的小区门卫说,我早上平平安安地出门了,没有异常,于是警察判定易续在胡闹。易续终于想到了刑侦大队的人,他给了他们阿姨租房里的地址,行政大队的人搬走了电脑。

他们拿到了录像,还拿到了法院的特批,取消了开庭,在看守所直接将易续放了出来。

易续先去了我家,我家没人。我爸妈已经去X医院找我了。他不知道张恒礼家在哪儿,我在信里也没提到过张恒礼住在哪家医院。易续想到了自己家,赶到家的时候看到我爸和小区门卫正在敲门。我妈回家了,怕我回家家里却没人。

易续飞快开了密码锁,我爸跟着他进去,还叫着我的名字,他俩才知道对方是谁。那门卫也不知道是哪一秒钟就消失得无隐无踪了,可能是易续突然出现吓着他了,也可能是害怕一开门,里面又躺着一具尸体吧!

易续看我身边干干净净的,没有药瓶或者纸药袋子,推测我是没进食,跟邻居借了糖和水,给我临时补了点能量。

我们就这样,按照张衣生前写好的剧本,平平安安地重逢了。

易续说,看守所的日子,他没什么记忆,每天跟行尸走肉一般,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他出来前同监房几个人拉住他问,你什么时候还我们钱?易续说什么钱?他们说你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一到大半夜就坐床上啃我们的零食!易续说他完全不记得。

妈妈死了,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一切都被抽空了,寒冷、嘈杂、制服、肮脏、劳累、教条、铁窗都不能把他惊醒;梁经理、律师、我和人求生的本能也都不能把他唤醒;他成了个脑死亡的人,只有呼吸没有意识。

妈妈死了,把他所有的能力都带走了,他不知道怎么生、怎么死,也不计较是生还是死。

老舍先生说,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

从前的易续,喜欢说别人是“孩子““小姑娘”,其实他比钟沛小、比张恒礼小、比张衣小、比Soeren小,比我和高润大不了几个月,但他总是能细致、全面、理智又公平地帮我们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他多才多艺却成绩平平,魅力十足却找了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女朋友,他好坏自判取舍随心,他的成熟和稳重超过我们同龄人许多许多;

他在外勇敢地当大人,那是因为妈妈在,总有一处他能随时回去当孩子。可是妈妈突然在他24岁生日即将到来的时候,以那样的方式死在他面前,他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妈妈走了,他再也不是谁的孩子了。妈妈走了,把他做人的本领都带走了——不管是做大人还是做孩子。

我的信,他一封都没看过,他忘了还会有人写信给他,忘了那个叫信封,信封里有需要被阅读的内容。直到张衣的那张明信片上的“游乐场”把他惊醒。

张衣也许并没有把握,但是她还是尝试了一次,她可以为张恒礼死,她想试试,易续能不能为我活。

她为张恒礼死去了,易续也为了我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