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下班回家,刚要拿钥匙开门,突然发现墙角有个影子,我看过去,昏暗中张恒礼哭惨了的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张衣……张衣怎么没去爱尔兰?她怎么……怎么12年12月10号就死了?她不是说要去爱尔兰过好日子吗?”
这几年张恒礼没再重新找工作,待在家里养病也没闲着。他用易续陆陆续续转给他的钱,开始了创业。汤圆还有一起玩游戏的三个好伙伴成了搭档。这是我一直知道的,易续跟他一直有联系。
但我现在才知道,他们开发的这款游戏,叫《两生*衣》,故事是张恒礼写的:
长江流域的污染越来越严重,干净的水资源越来越少,所有的鱼类都开始争夺地盘,胭脂鱼和中华鲟作为实力最为庞大的两个族群,也成了死对头。胭脂鱼中最漂亮法力最高的女孩叫衣,中华鲟中最丑地位最低的男孩叫礼。面对内忧外患的困境,衣的爷爷将长江中最珍贵的水珍珠赐给衣,将衣一半的灵魂变成人类,让她带着全鱼类的使命去阻止人类对长江的继续污染。衣变身之时,礼阴差阳错地被卷进巨浪当中,被水珍珠的法力所波及,一半的灵魂也变成了人类。变成人类的衣成了一个长相平凡智商欠缺的女孩子,与变成了高大帅气聪明绝顶的礼成了S大环境保护系02班的同班同学。就这样,衣和礼都有了两种生命和两种关系:一种是长江里你杀我夺的对手;一种是在陆地上共同学习的同班同学。两条命还是相互影响唇齿相依的,人身上受伤,鱼也同时受伤。鱼如果死亡,作为人类的命也会同时消失。
大二那年,易续跟我说,把感兴趣的事情重复做重复做,就会成为特长了。张恒礼把特长继续做继续做,也一定能成就事业。
如果现在张衣还活着,她一定终于能相信我的话:张恒礼比我们了解的要强大。
由于商业机密,张恒礼给我看的文稿里,只有衣和礼这一条线的概况。衣和礼之间,是没有爱情的。礼只是个配角。
是啊,他怎么知道,衣和礼之间是可以有爱情的呢?他怎么知道,礼对衣来说,一直就是唯一男主角?
让张衣成为他游戏的主角,是张恒礼对张衣留给他二十万的感激,是他对远在爱尔兰的张衣的想念,是他对终于获得幸福的张衣的恭喜……
他希望,那样下定决心奔赴他乡永不回头的张衣,有一天能在爱尔兰的某个角落看到这个游戏,知道他的牵挂,最好也能上手玩上一盘。
所以游戏公测预案完成前,他将衣和礼的这条线单独编辑出来,他想飞去爱尔兰,亲手把这个惊喜送给张衣。这么着急地想要见张衣,还因为他越来越担心,担心张衣那个脾气,我和他要是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能忍受她的人也就绝种了,她老公能对她好吗?他怕她受了苦却无处说……
所以他找了人,查她在哪儿。易续能找到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爸爸,他很有信心能找到离开了只有四年的张衣。
他找的人,很快就查到了张衣12年12月就已经去世的消息。12年12月10号是张衣的死亡登记上登记的时间。张衣的养父从我爸爸这里拿走的是火化证明,他只想尽快让张衣从他家的户口本上消失,自然不会细心到解释死亡时间不是火化时间。
这样,张恒礼怎么都不会想到张衣是为了给他捐肾而死的,他的手术是在那年的12月8号做的。
张恒礼啊,特长是你的,事业也会是你的,可是跟张衣有关的愿望,在12年12月8日的那个楼顶,已经全部被带走了。
永远落空。
还有一个真相,
永不告知。
“是意外,车祸。”我说。四年过去了,我终于能平静地说起张衣了。
“她埋……埋在哪儿?”
我把张恒礼带去易续家,易续那年出国前,说服我将张衣的骨灰放在他家的客房里。他在全力修复丧母之痛,我不能每天一回家睡觉就看到骨灰坛,深陷在张衣逝去的悲痛中。
一看到张衣的骨灰坛,张恒礼就哭出了声。他站在那儿,颤抖地摸着骨灰坛,眼泪鼻涕都滴在那桌子上了。
“她死得那么突然,我也不知道她想被埋在哪儿。”我说。
这四年,我爸妈催过我,说入土为安,人死了得入土。可是张衣那晚在长凳子上跟我说,整个世界没有一处能让她安魂入梦。
她这一生,有太多遗憾,没有双亲可以孝敬、没有事业可以攀登、没有爱情可以倚靠,死了都不知道该被葬在哪儿,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我一直知道,她想去的地方,是张恒礼想让她去的地方。
“那……那个爱尔兰人,不是,那个爱尔兰国籍的……的中国人,她的那个男朋友,他也不知道吗?”他哭得一抽一抽的,问我。
“那个男人没有资格。他不够爱张衣。张衣的去处,谁爱她谁决定。”
“那你为什么不决定啊?四年了都!”
“你没有什么建议吗?”
“我的建议就是你决定啊!”他说,“谁会比你更了解她?”
我盯着他的腰点了头,张衣的肾脏就在那里,她留下了一点生命的痕迹,留下了一个此生相伴的奇迹。
12月17日,易续接我吃晚饭,林木森给他介绍的那家餐馆排了很长的队,我们决定就在旁边的咖啡馆解决了。吃完套餐服务员问还要不要喝点什么,我点了两杯卡布奇诺。
“你想好张衣的去处了吗?”易续突然问我。
我摇头。看了好几块墓地,不是觉得太吵就是觉得太偏,不是觉得太普通就是怕张衣觉得太陌生,哪哪儿都觉得配不上她。
“这么难吗?”
“那你妈呢?”我问他。
“我不是也在犯难吗?所以你先解决张衣,我万一能从你那儿获得一点灵感呢?”
“哎呦喂!”我感叹道:“居然有这么一天啊!你要倚賴我去找到一个答案!”
“你别高兴得太早!”他笑笑说:“我帮你找到了思路,就是不知道你想不想跟着我的思路去找答案!”
“说说!”
他递过一个卡片说:“礼物。”
我惊喜地打开,上面写了一个地址:岳阳市华容县集成垸
我的家乡。
张衣的家乡。
我们的家乡。
我的脑中至少空了十秒,才反应过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猜!”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啊!张衣说的?更不可能!张衣比我更敏感,张恒礼都不知道!”
他拨弄了一下我额前的碎发,说:“我第一次见到张衣,她说98年一场洪水把你们家乡淹了。我们第一次接吻,湘菜川菜那一次,你说你是地道的湖南人。也就是说你的家乡很可能在长江流域的湖南北部。我们约定我不问你家乡你不问我爸爸的那天,你说你的家乡发生过生命中最坏的一件事情。洪水导致的悲剧不外乎两种——失去生命,摧毁家园。那年雅安地震我问你有没有亲人死于自然灾害,你说没有。那就是失去了家园。你跟张衣的脾性,如果伤害不是永久的,不会玩这种矫情,所以,家园被摧毁了,并且到今天都没被重建。98年洪水退后,政府做的一些灾后工作包括加高加固堤防、建分蓄洪区、建防洪水库、加强长江上中游的水土保持、提高防洪现代化技术等,还有一项,应该就是你们98年那次家乡被摧毁变成永久失去的原因:平垸行洪,退田还湖,移民建镇。我在阅读关于洞庭湖平垸行洪的有关材料时,看到了一个叫集成垸的地方。我突然想起普通话比全长沙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要好的张衣,平时说话字正腔圆,可是有次公司准备开发一个项目,让她搜集了集成电路芯片的资料,开会时做可行性报告时:“集成”这两个字用一个很奇怪的音就带过去了,没有人听得懂。我以为她是因为紧张,后来发现只有这一个词不是标准的普通话,也不是长沙话,也就是说,是你们的家乡话。”
我用家乡话说了一遍“集成”。
“对。”他点头说,“当我看到‘集成垸’这三个字,也立刻明白了她只有这一个词死活用普通话说不好的原因。”
“当初为了张恒礼,我跟张衣培养了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也要说普通话的习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突然换一种语言交流,很尴尬,但是我们也克服了,为了不让张恒礼觉得被排斥。只有谈论‘集成’的时候……呵,你看,我也有这毛病。”
“这个词在平时生活中用普通话聊天几乎用不到,所以你们说成这样,是惯性。”
我举起卡片:“这是……”
他握住我的手,问,“你想送张衣回去吗?”
我愣了半响:“落叶归根是我自己的想法,张衣跟我不一样。”
“可是你的选择就是张恒礼的选择,张恒礼的选择就是她的选择。你们俩的想法是一样的,张恒礼不就是你们之间的这个等号吗?”他说。
我思量着,易续说的有一些道理。可是张衣说过别让我回去,她说过亲眼见到了会更伤,我亲眼见到她从楼顶跳下去、见到她流在地上的那摊血、见到她僵硬的身体进了火炉、见到她出来的时候成了灰……这些画面我永远永远无法从脑海里抹去!
我摇着头,胆怯了。
我真的,不敢回。
服务员把一杯卡布奇诺送到我眼前,我突然看到一片在灰色天空里的白色的云,是在我梦境中出现了好多次的那片云!
在一次梦里,我发现那是家乡的云!是“集成垸“的云!是我在那个梦里想拍下来,寄给易续的那片云!
我回国后只要一进咖啡店,就点卡布奇诺。不是因为它牛奶占了50%的分量,够甜或者不够让我晚上睡不着觉,更不是莫名其妙地从汉堡回到长沙就对它有了好感。我喜欢的是它上面的那层泡沫!
Grace说,那是地狱的模样。对我,却是想念的模样!
是因为对易续的牵挂持续不算,才做了那些像连续剧一般的梦!
这片“集成垸”的云,是因为易续才不断在我的梦里出现的。上一次把易续和家乡联系在一起,还是大一下学期的那个春天,在钟沛的宿舍。那首诗、那副拼图、那副画,易续说,那是误会。
那不是误会,那是爱的关联!
是我潜意识中将爱的易续和爱的家乡,互相投射到了对方身上!
从前,我跟他是由家乡关联起来的。现在,他跟家乡的关联把我从梦中拉到现实中来了。
我没有勇气回去,可是我必须回去,为了张衣!
缺少勇气有什么关系?易续就是我最大的勇气!
这一次,我和家乡的关联由他来成全!
“你陪我回去吧!”我说。
是啊,就算不是为了张衣,我也想你陪我回去看一看!
我给张恒礼打电话,告诉他我要送张衣回家乡,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送。
一个小时后他到易续家,紧紧地抱着张衣的骨灰坛,站在那儿半小时,他一定在心里跟张衣说了很多话。
“我不去了。”他说,“不忍心看。”
这个世界每天发生那么多的生离死别,我们就像几粒微小的尘土,我们的生与死、喜乐与痛苦,对大世界而言,不值一提。
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锥刺的是心肺,疼痛的是血肉。
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抱住了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最珍惜的朋友。
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啊,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给过对方拥抱。
“张恒礼,那一年冬天,你哆哆嗦嗦地敲开我爸爸办公室的门,是我生命里最幸运的时刻——你把自己和张衣都带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