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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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3)

闻俊卿无计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却又不好十分过却,打破机关。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倒不得不闪下了他。一向有个主意,要在骨肉女伴里边别寻一段姻缘,发付他去。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权且应承,定下在这里。他日作成了杜子中,岂不为妙?那时晓得我是女身,须怪不得我说谎。万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时也好开交了,不像而今碍手。”算计已定,就对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令甥如此高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挈?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说罢,就在身上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双手递与员外道:“奉此与令甥表信。”

富员外千欢万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覆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员外就叫店中办起酒来,与闻舍人饯行。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罢。相别了,起身上路。少不得风餐水宿,夜住晓行。

不一日,到了京城。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原来那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不胜之喜,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

两人相见,寒温已毕。俊卿道:“小弟专为老父之事,前日别时,承兄每吩咐入京图便,切切在心。后闻两兄高发,为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不想魏撰之已归。今幸吾兄尚在京师,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贴逐一辩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发出脱了。”俊卿道:“老父有个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轻武。老伯是按院题的,若武职官出名自辩,他们不容起来,反致激怒,弄坏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仁兄不要轻率。”俊卿道:“感谢指教。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异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劳叮咛?”

俊卿道:“撰之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他说有件心事,要归来与仁兄商量。问其何事,又不肯说。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未必不进京来。他说这是不可期的,况且事体要来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可不两相左了?敢问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是为婚姻之事,却只做不知,推说道:“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什么,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没什么,为何恁地等不得?”

两个说了一回,子中吩咐治酒接风。就叫闻家家人安顿好了行李,不必另寻寓所,只在此间同寓。这是子中先前与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尽有,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子中又吩咐打扫闻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来,相对铺着,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俊卿看见,心里有些突兀起来。想道“平日与他们同学,不过是日间相与,会文会酒,并不看见我的卧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弄在一间房内了,须闪避不得。露出马脚来怎么处?”却又没个说话可以推掉得两处宿。只是自己放着精细,遮掩过去便了。

虽是如此说,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亦且终日相处,这些细微举动,水火不便的所在,那里妆饰得许多来?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勾当;晚间宿歇之处,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了。杜子中是聪明的人,有甚省不得的事?晓得有些诧异,越加留心闲觑,越看越是了。

这日俊卿出去忘锁了拜匣,子中偷揭开来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内有一幅草稿,写着道:

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意。谨疏。

子中见了,拍手道:“眼见得公案在此了!我枉为男子,被他瞒过了许多时。今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莫不许过了人家?怎么处?”心里狂荡不禁。

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在房里坐了。看着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哂之甚。”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俊卿道:“小弟到此来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子中道:“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俊卿道:“委实没有。”子中道:“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怎么还说不瞒?”俊卿见说着心中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俊卿一时低头无语。

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遂了人愿也。”俊卿站了起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慕兄之心,非不有之,争奈有件缘事,已属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见谅。”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这是何说?”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愿卜所从。那日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个玉闹妆为定。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此天意有属,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俊卿道:“怎么说?”子中道:“前日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念诵,撰之听得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接去看。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不曾取得。何曾是撰之拾取的?若论俊卿所卜天意,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撰之他日可问,须混赖不得。”俊卿道:“既是曾见箭上字来,可记得否?”子中道:“虽然看时节仓卒无心,也还记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须是造不出。”

俊卿见说得是真,心里已自软了,说道:“果是如此,乃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而今又赶将回去,日后知道,什么意思?”子中道:“这个说不得。从来说:‘先下手为强。’况且原该是我的。”就拥了俊卿求欢道:“相好弟兄,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间,无此乐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帏帐之内,一任子中所为。有一首奤调《山坡羊》单道其事:

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走到罗帷,忽现了本相。本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改换了章台内司花的主将。金兰契,只觉得肉味馨香;笔砚交,果然是有笔如枪。皱眉头,忍着疼,受的是良朋针砭;趁胸怀,揉着窍,显出那知心酣畅。用一番切切偲偲来也,哎呀,分明是远方来,乐意洋洋。思量,一粜一籴,是联句的篇章;慌忙,为云为雨,还错认了龙阳。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转了一想,将手床上一拍道:“有处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这事有甚处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在店内安歇。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身,对他外公说了,逼要相许。是妾身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说归时完娶。当时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君配,故此留下这头姻缘。今妾既归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问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成了,岂不为妙?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子中道:“这个最妙。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出场,就与小姐配合,与撰之也无嫌了。谁晓得途中有又这件奇事!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客,不必说了。但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所以途中好服侍走动,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与子中看。子中道:“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人!魏撰之得此,也好意足了。”

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我吏部有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小姐道:“这个最是要着,郎君在心则个。”

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数日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子中来回覆小姐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个差,与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间辩白已透,抚按轻拟上来,无不停当了。”小姐愈加感激,转增恩爱。

子中讨下差来,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籍。小姐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照前妆束。骑了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几日,将过鄚州,旷野之中,一枝响箭擦着官轿射来。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吩咐轿上:“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付他。”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小姐掣开弓,喝声道:“着!”那边人不防备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下挣扎。小姐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高声道:“贼人已了当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赞称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