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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不屈的生命(24)

他们靠在了一起,老人让鱼头和船头紧挨在一起。直到这时,他还是有点怀疑,这条鱼这么大,是真的吗?鱼叉柄上的绳子拴在了系缆柱上,他解了下来。绳子从一个鱼鳃穿进嘴里,拉出之后,绕上颚了一圈,它的上颚很长,就像是一把剑。绳子又从另一个鱼鳃穿过,出来之后,绕剑嘴了一圈。接下来,这两股绳子被老人系在一起,和系缆柱拴在一起,紧紧地固定在船头。他又把绳子割下一端,然后来到船尾,把鱼尾套进去。现在这条鱼的颜色已经改变了,由紫银两色变成了纯银色,而身上的条纹和尾巴是一个颜色,都是淡紫色。它的条纹很宽,即使一个人伸展开五指,手的宽度也没有那么大。它的眼睛就像是潜望镜上反射镜或者圣徒像,在队伍中迎接着神的降临,给人的感觉很冷淡。

老人说:“只有这样才能把它杀死。”喝完水之后,他感觉好了很多。他很清楚自己不会倒下去,他的脑子也不糊涂了。“这条鱼得一千五百多磅,也许更重。这些重量中,头尾和下脚占三分之一,肉占三分之二。如果每磅三角钱,这些肉能卖多少钱?”他想。

“要算出它来,我需要一支铅笔。虽说我的脑袋很清醒,但它还是不能计算出这个问题。今天,连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也会为我感到自豪的。骨刺没有长在我的身上,但是我的双手和背脊却很痛。”老人说。“什么是骨刺?我不知道。也许它在我们身上长着,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他想。

鱼和小船紧紧地系在了一起,船头、船尾和中央的座板都绑上了。它们绑在一起就像是两条船,因为这条鱼就像只船那么大,不过是比这条小船大得多的船。为了让小船行驶起来没有什么障碍,老人用割下来的一段钓索把鱼的下颌和长上颚系了起来,这样它的嘴就张不开了。接下来,桅杆被立了起来,曾经用作鱼钩的棍子和下横木装在了上面,那片满是补丁帆扬起后,小船驶向西南。老人此时在船尾,半躺着。

哪边是西南?要解决这个问题老人不需要罗盘,信风吹在身上是什么感觉?帆在往什么方向飘动?这两个问题会告诉他答案。我看,还是在跟细钓丝上系上匙形假饵,然后把它放到水里,好钓点东西,这样不仅可以充饥,还可以让嘴也滋润一下。匙形假饵在哪儿?他没有找到。他的沙丁鱼早坏掉了,都发臭了。海面上有马尾藻,在小船经过它们时,老人拿鱼钩钩上来黄黄的一簇,抖动之后,小虾从里面掉了下来。这些小虾有一打多,在船板上来回乱跳,它们的脚不停地摆动着,就像沙跳虾。拇指和食指一起用力,虾的头部被扯了下来。老人把它们塞进嘴里咀嚼,虾皮和虾尾都吃了下去。他知道这些虾虽然不大,但是它们的营养成分高,也很好吃。

两口水,这是瓶中的所有。老人吃完虾后,瓶中又少了半口。小船继续前行,虽然条件不是很好,但是小船行驶得很好。胳肢窝挟着舵柄,舵在老人手中。鱼就在眼前。这件事是真实的,这一点老人很清楚,因为自己的双手,和背脊靠在船尾上的真实感觉都证实了这一切,这不是梦境。在看到事情要失败的时候,他很难受,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后来,这条鱼跳到了空中,就在它悬浮的那一瞬间,老人相信一定有什么东西深藏其中,这东西很神秘,也很深奥,这让他对发生的事情难以置信。他的眼睛还不是很好使,现在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东西了,就和过去一样。

这条鱼在这里,这一点老人很清楚。他的双手和背脊也都是真实的存在,不是虚幻的。“这双手的伤口会愈合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们流了大量的血,不过海水会让它们恢复的,因为这海水,尤其是这真正的海湾深处的水,比世界上任何药物都有效。头脑保持清醒,我只要做到这个就够了。这是两只尽职尽责的手,我们向前行驶着,状况良好。那条鱼的嘴没有张开,它的尾巴竖直,我们一起航行,就像一对亲兄弟。”然后,他就有点迷糊了,他想:“我们俩到底是谁在带谁回家呢?是我带它,还是它带我?如果是前者,它应该在小船上;如果是后者,它应该被拖在船后。”可是现在,他们虽然在一起向前行驶,但是他们是并排的。“它如果喜欢的话,就把我带回家吧。我并不比它厉害,我之所以能战胜它,是因为我用了不正当的手段,而对我,它没有恶意。”老人想。

他们没有遇到什么状况。海水浸泡着老人的手。头脑清醒,他尽力保持住这一点。天空有很多云,有高高的积云,它们成堆地聚集在一起;还有为数不少的卷云,它们在积云的上面。依据这些,老人知道这风不会停止,它会持续一个晚上。不时地,老人看看鱼,这样他才能确定事情的真实性。距离鲨鱼的攻击还有一个小时,这是第一条。

这条鲨鱼之所以出现,是有其必然的。那片暗红的血的面积很大,它下沉到一英里深的海水中,扩散开来,就在这时,这条鲨鱼窜了上来。它来自海水的底部,向上游的时候速度飞快,不管不顾,最后居然冲到了海面。刚沐浴在阳光下,它又向海里游了回去。在血腥味的指引下,它找到了小船和鱼的航线,然后紧随其后。

那股血腥味有时会消失,但这条鲨鱼又会嗅到,哪怕是一点儿,也不放过,然后它就用力追上去,速度很快。这条鲨鱼是灰鲭鲨,很大。在海里,它游行的速度很快,游起来,可以和最快的鱼相媲美。它周身都很漂亮,身体生下来就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的上下颚。它的背部是蓝色的,和剑鱼的颜色一样,而它的肚子却是银色,它的皮不仅很平滑,而且还很漂亮。和剑鱼相比,除了那张嘴外,它们都一样,它的嘴很大,此时正闭得很紧。水面下,它正在游动着,速度飞快,它的脊鳍高高地耸立着,就像是一把刀子,破水而行时,一点颤动也没有。它的双唇紧紧地挨在一起,里面有八排牙齿,它们全都呈倾斜状,而且朝向里面。大多数的鲨鱼的牙齿是金字塔形,但是灰鲭鲨的不是,它们像人的手指,只不过是弯曲的手指,如爪子一般,和老人的手指相比,它们的长度差不多,不过它们每颗牙齿的两边都有快口,很锋利,就像刀片一样。海洋中,所有的鱼都是它们的食物,它们生来如此。它们不但速度飞快,身体强壮,而且有很齐全的装备,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打败它们。这时,新鲜的血腥味飘过,它闻到之后就加速前行,水面上只见它的蓝色脊鳍,破水而行。老人也看到了这条鲨鱼,从它游行中,老人知道它不但勇敢,还随心所欲。在观察着鲨鱼情况的同时,老人拿好鱼叉,又把绳子紧紧地系住。为了绑住鱼,绳子被他割断了一段,没有那么长了。此时,老人的头脑虽然很清晰并且意志坚定,但是对眼前的情况,他没有什么幻想。“美好的情景无法长久。”他想。鲨鱼慢慢靠近,老人仔细观察着,不时地,他会看一眼那条大鱼。“这是一场梦,真是梦啊。如果它要攻击我,我根本没有办法阻止。把它杀死,也许有这个可能。”老人想,“灰鲭鲨,你这个牙齿锋利的鲨鱼啊,现在你的好运到头了。”

鲨鱼靠近船尾了,速度飞快。那条鱼首当其冲,就在它展开进攻时,老人看到了它大张的嘴和眼睛,那双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最先被这条鲨鱼咬住的是鱼尾,它只咬住一点尾巴,它的牙齿随之发出声音,嘎吱作响。海面上,鲨鱼的头显现了出来,它的背部也慢慢上升。撕裂声传来,老人知道这是那条大鱼的皮肉在分离。这时,他手拿鱼叉,向鲨鱼的头扎下去,猛地一下,鱼叉扎进了鲨鱼脑袋上的交叉点。这个点是两条线交叉的地方,这两条线中,一条是它两只眼之间的线,另一条鼻子到脑后的线,很直。实际上,鲨鱼身上并不存在这两条线。脑袋、眼睛和两颚才是真实的存在。它的脑袋是蓝色的,又尖又重;它的两只眼睛都很大;而它的两颚凸了出来,嘎吱嘎吱地响,像是要吞掉一切。它的脑子就在那儿,于是老人竭尽全力地扎下去,虽然双手血肉模糊,而手中的这支鱼叉却是好的。他不抱任何希望地扎下去,有的只是决心和厌恶,十分厌恶。

鲨鱼的身体翻了过来,从它的眼睛中,老人看出它的生命力已经消失了。接着它的身体又翻动了一下,绳子缠在了身上,一共是两道。这条鲨鱼就要死了,老人很清楚地知道,但是它却还想挣扎。此刻,它的肚皮翻到了上面,扑打的尾巴再加上嘎吱作响的两颚,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快艇,正在水面划行。海水在它的拍打下,泛出白色。它的身体,仅剩下四分之一在海水下。绳子绷得很紧,在抖动了一下之后,断掉了,发出啪的一声。鲨鱼就这样躺在海面上,一动不动,老人紧紧地看着它。片刻之后,它沉了下去,一点一点从海面上消失。

“这条大鱼被它吃了有四十磅。”老人喃喃自语。

“我的鱼叉和绳子也都让它给带走了,那么多绳子啊。血不停地从这条大鱼的身上流下,这会引来其他的鲨鱼的。”他想。

经过鲨鱼的撕咬,他的这条鱼已经支离破碎了,老人感到很难受,不想再多看一眼。当时,他感觉自己在和鱼一起承受着攻击。“这条鲨鱼曾经攻击我,但是它已经被我杀死了。”老人想,“在所有我见到的牙齿锋利的鲨鱼中,它是最大的一个。也许还有些大的,可谁知道呢?”

“美好的情景无法长久。这只是我做的一场梦,没有这条鱼,而我正在床上躺着,身下铺着旧报纸。我希望事实如此。”老人想。

“一个人生下来,不是注定就要面对失败的。你可以摧毁他,但不可能打败他。”老人说。“杀死这条鱼是一件让人极端伤心的事。现在,该是我不走运的时候了。可是就算是鱼叉,我也丢掉了。残暴而又强壮,这条鲨鱼很能干,但是要论聪明,它却稍逊一筹。”他想,“也许我并不比它聪明,比它强的,只是我的武器而已。”

“老头儿,不要再想了。还是继续向前吧,不要偏离了这条航线,等到事情来临的时候,再作打算吧。”老人发出声音。“除了想这个之外,我没有东西可想了,所以我不得不去想。我还有棒球呢。以那样的一种方式,我击中了它的脑袋,不知道迪马吉奥是否会喜欢?他是那么的伟大。而我做的这件事,却并不伟大,而且如果换成其他的人,不管是谁,也可以做到。”他想,“我的这双手受伤了,对我来说,这没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骨刺一样?因为我的脚后跟一直都很健康,只有一次例外,那时我正在海水里游水,不小心踩到了一条鳐鱼。只一下,我的小腿就被扎得失去了知觉,疼痛传来,我都忍受不住了。”

“老头儿,还有高兴的事情呢,想想它们吧。家的距离伴随着时间的流逝缩短了。虽然这条鱼少了四十磅,但是你航行的速度,却因此而轻快了许多。”老人对自己说道。在海流的中部,将有事情发生,这一点老人很清楚。明知如此,他也只能向前行驶,因为现在根本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

“我有办法的,这儿有桨,还有刀子。我可以把它们绑在一起。”老人说。

接下来他就在一支桨的把子上绑上刀子,在绑的过程中,小船的舵柄挟在了他的胳肢窝里,帆脚索则被他一脚踩住。

“好了。我是个老头儿,这点没有改变,只不过我是个有武器的老头儿。”老人说。

风还在继续吹,不过力道增强了。他继续向前行驶着,很顺利。鱼的上半身,这是他现在关注的重点,他就这样看着,心中又有了希望,虽然只是一点儿。

“心中没有一点希望,这多么愚蠢啊。虽然心存希望对我来说,是一件错误的事情。”老人想,“错误不错误的,先放到一边吧。这儿有那么多的麻烦,哪儿还有时间去考虑它啊。再说了,错误什么的,我一点都搞不明白。”

对于这个,我一点都不清楚,至于相信与否,我也不敢确定。把这条鱼杀死,这件事我可能做错了,不管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是自己的生存所需也好,是他人的生活所用也罢,即使人数很多。不过如果要说错误的话,那么在所有的事情中,没有一件事是正确的,还是不要去想了。再说,现在想它,已经为时太晚了。就算这是错误,很多人却一直在犯,还是被雇来犯这个错误。他们才该去想这个问题呢。你是个渔夫,就像那条鱼一样,你们都是生就的。圣彼德罗也就是彼得,他是耶稣最早的四个门徒中的一个,是个加利海边的渔夫,迪马吉奥也很伟大,他的父亲也是个渔夫。

老人喜欢想事情,尤其是那些也涉及自己的事情。书报和收音机,这些东西都不在这里,于是他就自顾自地思考着,关于错误,他想到了很多。“你杀死这条鱼不仅仅是生存所需,你是个渔夫,你的自尊让你杀了它。你爱它,不管它是死是活。既然如此,你把它杀死,就没有做错。或许这是个错误,而且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老头儿,你想多了,太多了。”老人对自己说。“把那条鲨鱼杀死,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你很高兴。和你一样,如果要继续活下去,它也必须以活鱼为食,腐烂的动物,它不吃,这一点让它和其他的鲨鱼区别开来。那些鲨鱼在海里游动着,它们吃食物只是为了生理的需要。它那么美丽,那么伟大,而且无所畏惧。”

“要不是出于自卫,我也不会把它杀死,再说整个过程也很干脆。”老人自语。

“所有的东西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着相互残杀。就拿捕鱼来说,它在养活我的同时,也在杀害我,我都快被杀死了。我之所以继续活着,是因为那个男孩。我可以欺骗自己,但是不能没有限度。”他想。

在船舷边,老人伸出身子,撕下一块鱼肉,这块肉在大鱼的身上,鲨鱼曾经咬过那儿。老人把肉放到嘴里,咀嚼着,感觉很好。除了颜色之外,它和牲口的肉很相似,都很结实,水分也很多,只不过牲口的肉是红色的。它不仅质量好,还很美味,而且没有筋,一点也没有。如果在市场上出售,它的价格一定是最高的。可它的气味会扩散的,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在它扩散到水中的时候,就是运气最坏的时候,老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风还在刮,不过风向有点改变了,转向了东北。看到这个现象,老人知道风还会继续。望向前方,帆和船没有一点踪影,一只船也没有,更别说船上冒出的烟了。海面上只有飞鱼和马尾藻,在船头下,飞鱼跃了上来,然后又逃向两边,那些黄色的马尾藻一摊摊地分布着。鸟,哪怕是一只,也没有。两个小时了,老人不停地行驶着。这时他正在船尾休息,为了保持住精力,他有时吃点鱼肉,那是从大马林鱼身上撕下来的。就在他养精蓄锐的时候,鲨鱼出现在眼前,那只是先出来一条,有一条没有上来。

“Ay,”老人大喊了一声,这声叫喊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就像是双手被钉在木头上时,控制不住地喊出声来。

“甲拉诺鲨,你这色彩斑驳的鲨鱼。”老人说出来。这时,这条鲨鱼的背后出现了另一个鳍,这鳍呈三角形,是褐色的,而且它们的尾巴还在不停地甩动。依据这些特点,老人判断出这是两条产鼻鲨。鱼的血腥味把它们吸引了过来,它们的情绪很激动。由于饥饿,它们的嗅觉时好时坏,一会儿迷失,一会儿找到。可不管怎样,它们一直没有停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