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只有一句真话——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
星期天,大街上车辆拥挤,小公共横冲直闯,出租车见缝就钻,自行车从出租车前穿过去。我在人行道上呆头呆脑地闲逛,来来往往的行人与我擦肩而过,全是陌生人,没人理我,我也不理任何人。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打了我一个趔趄。我听到耳边爆响了一声:嘿!回头看到,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马可咧着他的著名的大嘴正对着我冷笑。
我说是你这小子?怎么会是你这小子?你这小子怎么在这里?你小子什么时候来的这里?你小子来这里干什么?他说,我大老远就看见你小子了,多年不见了,你小子胖出了一圈,但你小子的鸭子步伐还没改变。我说就像你的大嘴没有改变一样,我的步伐也不可能改变。他说我来了十几天了,我来这里的第一个目的是想到动物园看看老虎,第二个目的是想看看你。第二个目的比第一个目的还要重要。来到这里第一天我就去看了老虎,不但看了老虎,我还顺便看了长颈鹿和大象,猴子也看了,熊猫也看了。都没有意思,最没有意思的就是老虎。这里的老虎太肉麻,趴在假山石下吃青菜,白菜黄瓜都吃,一点虎气也没有,一根能挺起来的虎须都没有,饲养员扔下去一只活兔子,吓得它们屁滚尿流地钻进洞里去了,好像它们是兔子,而兔子是老虎。我看到老虎洞里铺着棉被子,墙上还挂着一台彩色电视机,正在放黄色录像,说是让老虎看了好发情,这里的老虎连交配的能力都没有了。看完了老虎我就找你,我拿着从你老丈人家要来的地址找到你家,敲了半天门,从门缝里伸出一个虎头虎脑长着两颗虎牙的女人——不是你的老婆——凶巴巴地问我:找谁,我说找你,她说:找错门了,然后她就把门关上了。我继续敲门,门又开了,这次伸出了一个男人的三角形鳖头——不是你——比那个女人还凶地说:你怎么啦?还有完没有了?非要逼我报警是不是?我这才明白,你小子给你丈人的地址是假的,我按着地址找到的这个家根本不是你的家。我本来想马上就买车票回家,但没想到让小偷把钱包摸去了。我只好在街头上流浪。白天我到饭馆里讨点剩饭吃,脏是脏一点但营养很丰富;晚上就睡在前边那个桥洞子里,冷是冷一点但空气很新鲜。我现在已经很饿了,本来想到万惠园饭店去要点吃的,大老远我就看到了你小子。我想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吧?到处找找不到,怎么可能在大街上碰到?起初我还有点犹豫,生怕认错了人遭到杀身之祸,但我一看到你那几步走法我知道肯定是你。为了保险起见,我跟踪了你足有二里路。我在你的身后距离你只有一步,我把口里的臭气都喷到了你的脖子上,但你就是不回头。你不回头我也认出了你。你的脖子、你的耳朵、你的腮帮子,还有你咳嗽吐痰的声音,都证明了你是你。这些特征加上你那鸭子步伐,促使我下定了决心,从背后拍你一巴掌,打你一个冷不防。对你来说,这就叫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对我来说,这就叫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千万不要问我为什么要来京看老虎,你暂时什么也别问我,问我我也不回答。我饿得很厉害,请你先带我到饭馆里吃顿不用让我低三下四的饭。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肯定是你请客。你请我吃饱了,还得借点钱给我做路费,让我买车票回家;你如果不借我钱,我就跟你到你家去住。我身上痒得要命,很可能招上了虱子;我在桥洞子里跟十几个叫花子睡在一起,他们身上有很多虱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叫花子生虱子,这是一条基本原理。我带着一身虱子去你家住,你同意你老婆也不会同意,你老婆同意了你孩子也不会同意,即便勉强同意了心里也不会高兴,心里明明不高兴,脸上还要伪装出高兴的笑容,人间的痛苦没有比这更加深重的了,所以,如果你是个聪明人,就请我吃顿饭,然后借给我一点钱把我打发了。请你特别注意,虽然我嘴里说是借你的钱,但我根本就没打算还你;无论你借给我多少,都是羊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现在最流行的事就是借钱不还,你要想让我还钱你就要请我吃饭还要给我送礼。我在这座城里举目无亲,好容易碰上了你,所以我决不会让你逃了。你想逃也逃不了,你那两条小短腿跑不快。你如果敢跑我就在你后边慢慢地追赶,我一边追赶一边还要大声喊叫抓小偷,让你热豆包掉进灰堆里,吹也吹不得,洗也洗不得。肯定会有觉悟高的人帮我把你拦住,然后你一拳他一脚地揍你一顿,打你个鼻青脸肿。眼前的形势就是这样的,你自己先掂量掂量,我给你三分钟的考虑时间。我还要告诉你,昨天我在大街上听到一个女人说,虱子能传染多种疾病,伤寒、痢疾、霍乱、麻疹,很可能还传染艾滋病,你好好考虑考虑吧,只有两分钟了,得了艾滋病基本上等于领到了见阎王的通行证,只有一分钟了,你才四十浪当岁,死了多么可惜,只有半分钟了,所以我劝你不要因小失大,时间到,考虑好了没有?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我能做的就是立即把他带到一个就近的饭馆里,点上一桌子鸡零狗碎,让他小子尽力撮一个饱,然后给他点钱打发他滚蛋,这是我最好的选择。不久前我重温革命时期的走红小说《青春之歌》,看到余永泽先生和林道静小姐这对新婚的小两口儿在京城的小家里正准备甜甜蜜蜜地过大年,炉火熊熊,烛光闪闪,锅里的肉散发出了浓烈的香气,红色的葡萄酒在玻璃杯子里闪闪发光,气氛好极了。突然,余先生老家村子里的一个曾经给他家当过长工的老头,背着些大包小包,拖泥带水地闯了进来,余永泽给了他十元钱想把他打发走,他不走,还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为此林道静和余永泽闹起了别扭。我看到这里,感到余永泽做得基本没错,感到林道静有点虚伪,用北京人的语言说就叫做“装丫挺”,感到那老头子有点不知趣,甚至有点讨厌,起码没有什么志气,虽然穷得厉害,但也不能算一个好的贫下中农,好的贫下中农应该举起扁担跟地主拼命,怎么会忍气吞声地给地主家干活?好的贫下中农应该是冻死不低头,饿死不弯腰,怎么可能跑到地主少爷家摇尾乞怜?看人家不愿搭理他,讨近乎讨不上了,当然也是嫌余永泽给他的钱少了点,这才说了几句硬话。我知道我的阶级感情发生了很严重的问题,便努力学习了一些讲阶级和阶级斗争的书,自觉觉悟有了很大提高,但今日见到了这个浑身虱子、不远千里来看老虎的小学同学,好不容易提高了的觉悟一下子降到了最低点,比读《青春之歌》时还低。我宁愿帮他买张飞机票,也不愿把他带回家。我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如果我把他带到家里,让他知道了门牌号码,我的家很可能就会变成他的家。
我原本想把他带到北来顺吃顿涮羊肉,但路过一家饺子馆时,我说:伙计,舒服莫过躺着,好吃不如饺子,咱们吃饺子怎么样?他说,好吧,要饭的人不应该嫌饭凉,尽管我更想让你请我吃一顿烤鸭。然后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对烤鸭的渴望,他引用了据说是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先生的话,“不到北京,就不算到了中国;不吃烤鸭,就不算到了北京,因此不吃烤鸭就不算到了中国”。我装聋作哑,不接关于烤鸭的话头,我心里想,去你的吧,你也配吃烤鸭?他说:等下次我到了北京,如果我的钱包没让小偷摸去,我一定请你吃一次烤鸭,我不但要请你吃烤鸭,我还要请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吃烤鸭;我不但请你们家去烤鸭店吃烤鸭,我还要买几只烤鸭送给你们,让你们回家后继续吃。他还说其实烤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真正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才不吃这种肥肉片子呢,现在北京和全国各地的上等人都讲究吃素,讲究吃绿色食品,吃粗纤维,剑麻、芦苇、仙人掌,是最高级的食品,咱们县里那些土鳖还在猛嘬驼蹄熊掌海参鲍鱼,让他们全都血压升高手冰凉吧,他们的脑子出点问题,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好过点儿。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你从哪里学到了这样多乱七八糟的科学知识?他说你以为农民都是傻子吗?我说,农民不是傻子,我才是个傻子。他轻蔑地说:难道你不是个农民?你以为在北京有了两间房子,墙上挂上两穗谷子,地上铺上几块釉面砖或者木地板,你就不是农民了吗?你永远是个农民,你这样的人放到盐水里泡三年,放到血水里煮三年,放到矿泉水里洗三年,晾干了还是个农民!我说对对对,你说得对,我永远是个农民,所以我只能请你吃饺子,说着,我就把他拖到了饺子馆里。
饺子馆门面很小,只有三张桌子,九把小凳子。开饺子馆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头满头白发看样子有一百多岁了,老妇满脸皱纹,看样子也有一百多岁了。我们进门时老两口子坐在外边抽烟,老头抽烟袋,老妇抽纸烟。见到我们进了门他们很冷漠,老太太叼着纸烟,用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朗朗声音问我们:二位,吃饺子吗?吃什么馅的,要多少?要不要来几个小菜?要不要来几瓶啤酒?我看了一眼马可,请他点。他说让我点我就点,不过我估计也没有什么好点的。他问老太太,你们都有什么馅的?老太太说有白菜馅的、胡萝卜馅的、茴香馅的,还有三鲜馅的。他说都要都要,每样的先来半斤,吃了不够再点。紧接着他问,有鲨鱼肉馅的没有?鳄鱼肉的呢?老虎肉的?狐狸肉的?没有没有全没有!老太太连声摇头,吊着嘴角轻蔑地说我们年纪大了,不知道去哪里才能买到您说的这些肉。他说我知道你们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没有的,别人很可能有,你们没吃过的东西,别人很可能吃过,你们北京人自以为靠着皇城根儿见多识广,其实你们是天下第一的孤陋寡闻。然后他就大讲他在烟台战友家吃鲨鱼肉饺子、在广东战友家吃鳄鱼肉饺子、在大兴安岭战友家吃老虎肉饺子、在自己家里吃狐狸肉饺子的经过。鲨鱼肉,鲜红鲜红,半米多厚,包出饺子来,味道真是美极了。他说,那时还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公斤鲨鱼肉才卖八毛钱,八毛钱也没有多少人买,嫌贵。鳄鱼肉是论两卖的,一两二十元,贵是贵了点,但在我战友那样的大款眼里,二十元根本就不算钱。鳄鱼肉的饺子,究竟有多么好吃,靠我的这点文化水儿是无法子跟你们说清的,尽管我也是中文刊授大学毕业,联合国承认学历。什么时候我带你到我战友家里,让他媳妇包一锅给你吃。狐狸肉的饺子虽然有点臊气,但有人就是愿意吃那个臊味儿,这就像咱们县里那个女书记最爱吃猪的大肠头是一样的,起初那些个马屁精为了让书记喜欢,把大肠头用碱水洗三遍用盐水洗三遍然后用清水冲了三遍,把那股臊臭味儿洗得干干净净,气得书记砸了盘子,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你们这些笨蛋,我的臊味哪里去了?那些挨了骂的人心怀不满,下次做时,不但不洗,还铲上了半斤猪屎,书记一吃,喜笑颜开,说,你们这些同志,不批评是不会进步的。然后她就把那个往锅里铲猪屎的办公室副主任提拔成了主任。吃了狐狸肉放屁特别臭,有一天我吃了狐狸肉饺子坐车进城,车上那个卖票的小子不讲理,想讹我的钱,我急了,放了一个屁,把满车的人全都臭昏了,司机天天闻汽油,抗臭的能力强一些,煞了车跳车逃跑,这才没酿成大祸。说一千,道一万,最最好吃的还数老虎肉饺子。他说在大兴安岭的密林深处,有一个铁杆的朋友,两人曾经结拜过兄弟,一个香炉三炷香,脑袋磕得嘭嘭响。那人是个神枪手,为了欢迎他,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老虎窝里打了一只斑斓猛虎,是只公虎,剥出一根虎鞭一米多长,晒干后还有八十厘米。朋友不但请他吃了几次老虎肉饺子,把虎鞭也送给了他,让他回家泡酒喝,他的朋友说,什么伟哥伟嫂的,比起咱们长白山的虎鞭,那就好比是拿着油条比铁棍。他说他爱护妇女,不愿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用虎鞭做了一条腰带,本来想扎到腰里进北京给你看看,让你开开眼界,但不幸的是让一匹公猫偷去吃了,它很可能把虎鞭当成了干鱼。这一下可是不得了了,村子里的母猫全都逃窜得无影无踪,后来连母狗也逃了。方圆一百公里之内只剩下他家那匹兽性大发的公猫,那家伙的吼叫声惊吓得村子里的人夜不能眠。老虎肉的饺子当然是人间最美味、营养最丰富的饺子,觉悟不高的男人吃了老虎肉的饺子百分之百地要犯流氓罪,他吃了老虎肉的饺子虽然没犯错误,但也熬得不行,浑身上下,热气腾腾,好像一台锅驼机。没别的办法,他只好听从战友的建议,砸开黑龙江上厚达一米的冰层,跳到冰水里泡着,当然是赤身裸体。如果不吃老虎肉,跳到黑龙江的冰水里,三分钟就会冻成冰棍,但他泡在冰水里,感到舒服极了。他说他在冰窝子里泡着,江面上热气腾腾,远看好像在江里烧开水。男女老少,许多人赶来看,连对岸俄罗斯的老娘儿们都来看。有骑着摩托车来的,有骑着大洋马来的,更多的人是坐着爬犁来的。有马拉的爬犁,有狗拉的爬犁,还有用梅花鹿拉的爬犁和四不像拉的爬犁。这些都算不上新,也算不上奇;最新最奇的是一个俄罗斯大闺女,骑着一只老虎来观看。那匹老虎在她身下,温顺的像一只小猫。老虎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铜铃铛,跑起来一片脆响:丁丁当丁丁当,铃儿响丁当——好听得不得了。他说:我这人见多识广,见了骑老虎的少女稍微有点惊奇,但绝对没有把这当成了不起的大事;别的人就不行了,他们先是丧魂落魄,狼狈逃窜,看看没事,又战战兢兢地回来,远远地看热闹。老虎驮着美丽得不太像人的俄罗斯少女站在我的面前,她和老虎的口鼻里喷出很多白色的蒸汽,少女的眉毛和老虎的胡子上结了小小的冰凌。少女对着我说了许多的话,叽里咕噜的,一半像唱歌,一半像念咒,可惜我不懂俄语,否则与她对对话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啊!我不懂俄语,又不忍心冷落了人家,这可是关系到中俄两国人民的深情厚谊的大事,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对着她和她的老虎微笑,我轻易不愿大笑,因为你也知道,我一大笑就会狗洞大开,令人望之生畏,即便是微笑也不好看,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但事关大局,也就顾不了个人的面子了。我对着她和老虎笑,她也对着我笑,她的笑容那是无法形容的,只能比喻,拿什么比喻呢?只能用老虎肉的饺子来形容她的笑容。她的笑容就像我吃过的老虎肉饺子一样鲜美!我们俩对着笑的时候,老虎默默无声,眼泪好像小河,流到了嘴边的毛上,它伸出紫红色的大舌头,不停地舔着眼泪。它的舌头上满是肉刺,让它的舌头舔一下,半边脸上的肉就没有了,一点也不会留下,露出森森的白骨。我们村子里有个让熊瞎子舔去了半边脸的人,名叫许三,你还记得他吧?说起来他跟你们家还有点瓜蔓子亲戚呢,老虎的舌头比熊瞎子的舌头锋利多了,让它舔一下可不是好玩的。我知道老虎为什么流眼泪,它是闻到了从我嘴里呼出来的老虎肉的香味,我估计这匹老虎和让我们包了饺子吃掉的那匹老虎是亲戚,但也不是太像,我们吃掉的那匹老虎是匹公虎,少女骑着的这匹老虎是母的,我从母老虎的表情上猜出,被我们吃掉的老虎很可能是它的丈夫,这还是一桩跨国的婚姻呢,想到此,我才感到了害怕,不管这匹母老虎和它的丈夫分居了还是离了婚,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人类的感情规则同样适应老虎的感情规则,我吃了它丈夫的肉,它吃掉我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可要了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猪皮冻、两瓶啤酒。老太太把啤酒和小菜端上来,然后就退后两步,倚着门框子,歪着头,吧嗒吧嗒地吸烟,好像一只沉思默想的老鹰。马可说:老大娘,请您离我们远点,我们哥俩多年不见,正要谈一些重要的事情,您站在这里,就像看守似的,把我要说的话全都吓忘了。老太太问:说我吗?他说当然是说你,不说你还能说谁?老太太撇撇嘴,闪身进了内室,我们听到室内的案板噼里啪啦地响,知道老头子正在剁馅,在案板的响声里,那个老太太大声说:穷酸,什么东西,他还把自己当成了个人!我与马可对眼相望,他无声地笑了。我低声地责备他“饭前不得罪厨子,睡前不得罪老婆”,你这么一张狂,这饺子还能好吃得了吗?他说:放心,无非是少放点肉多放点菜,这岂不是正中了我们的下怀?我说你就不怕她给我们下点巴豆、斑蝥什么的?他说:不要把人想得那样坏,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比坏人多。然后,他就像一个主人似的,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就座。我说:你先坐吗!他说:你不坐我怎么敢坐?我说:咱们俩谁跟谁呀?我就了座,他也坐下。小凳子面积很小而我的屁股很大,所以感到很不舒服。但我不敢说自己的屁股不舒服,我如果说坐得不舒服,他很可能提出换地方,前面不到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南港渔家,那里的座位是真皮靠背椅,舒服极了,但那里的价格是杀人不眨眼的,去那里吃的人大多数花公款,即便是花私款,也是在钓大鱼。
他熟练地往我眼前的杯子里倒着啤酒,他说我告诉你,倒啤酒需要卑鄙(杯壁)下流,否则就会泡沫溢出。这种说法我听了差不多八千次,他还拿来卖弄,简直就像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一样的浮浅。我掩饰着对他的厌恶,端起杯子说:来,老同学,干杯!他说,好吧,干杯,咱哥俩多年不见,今日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我一听他要喝个一醉方休心里就乱打鼓,我早就听说这个小子喝醉了不照套,如果他喝醉了,我想赶快把他打发走的计划十有八九要落空,于是我就赶快改口说:别干杯别干杯,能喝多少喝多少,喝醉了伤身体。他好奇地看着我,说:哥儿们,我走南闯北,从南京到北京,从国外到国内,从没听人说过喝多了啤酒还会伤身体,啤酒是什么?液体面包,跟咱们老家的大馒头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伤身体?你这纯粹是谬论,无非是怕花钱,其实喝几壶啤酒又能花你多少钱?你即便让我放开了肚皮喝,喝到了嗓子眼顶多也就喝十来瓶,没有多少钱嘛,这点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来吧,干杯,你不干你就是嫌贫爱富,你就是为富不仁,你就是忘了家乡父老,你就是杀妻灭口的陈世美,你就是腐化变质的刘介梅!我问:陈世美我知道,但刘介梅是谁?他猛地一拍桌子,说:看看,看看,我说对了吧?你竟然连刘介梅是谁都不知道了,可见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他刚要给我说刘介梅的事,一个苍蝇飞到他的鼻孔里:啊——啊——霆!打完了喷嚏他就把刘介梅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