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循着水声去找大鱼,却见一个橙黄色的漂浮物,正一耸一耸地对着土山抢过来。爷爷吓了一跳,蹲下去,仔细地打量,见那物圆圆滑滑,哗哗啦啦撞得水响。愈来愈近,爷爷看到羊羔一样的白色和炭一样的黑色,黑推着白,把水面搅成银鳞玉屑。
我父亲降生后的第一个早晨,秋水包围的土山上很是热闹。草棚里站着我爷爷,躺着我奶奶,睡着我父亲,倚着女医生,蹭着一个黑衣人坐着一个白衣姑娘。
我爷爷夜里看到的浮物是一个釉彩大瓮,瓮里盛着白衣姑娘,黑衣人推着瓮。
黑衣人个子短小,脸上少肉多骨,眼窝很深,白眼如瓷,双耳像扇子一样支棱着。他蹲着,鼻音重浊地说:“老弟,有烟吗?我的烟全泡了汤了。”我爷爷摇摇头说:“我有半年未闻到烟味了。”黑衣人打了一个哈欠,把脖子伸得很长,如一段黑木桩。在他黑木桩似的脖子上,套着两根黑黑的线绳子,顺着绳子往下看,便见腰里硬硬地别着家伙。黑衣人站起来,伸了个大腰,我爷爷眼珠发硬,不转地盯住黑衣人腰里那两支盒子炮,手心里黏黏地渗出汗水。黑衣人低头看看腰,龇出一嘴牙,很凶地一笑,说:“兄弟,弄点饭给吃吧,四海之内,都是兄弟朋友。我在水里泡了两夜两天,都是为了她。”
黑衣人指指那个端坐的白衣姑娘。她身躯挺大,却是一张孩子的脸,五官生得靠,鼻梁如一条线,双唇红润小巧,双眼大大的,毫无光彩,从摸摸索索的手上,才知道她是盲人,盲姑娘穿一身白绸衣,怀抱着一个三弦琴,动作迟缓,悠悠飘飘,似梦幻中人。
我爷爷往锅里下了二升米、十条鱼,点上火,让白烟红火从灶口冲出来。黑衣人咳嗽一声,直着腰出了棚,从大瓮里拎出一条口袋,倒出一堆黄铜壳子弹,擦着子屁股,一粒粒往梭子里压。
那个自称医生的紫衣女人年纪不过二十五,她死睡了一夜,这会儿神清气爽,两只手把黑发扭成辫,倚在棚边,冷冷地看着黑衣人的把戏。我爷爷忘不了她那支撸子枪的厉害,眼睛在她腰间巡睃,竟不见一点鼓囊凸出之状。一夜之间,山上出现这样三个人物,杀过人的我爷爷也难免一颗心七上八下,烧着饭,猜着谜。奶奶体软无力,看一会儿,索性闭上眼睛。
紫衣女人款款地走到盲女面前,蹲下去,细声问:“妹妹,你从哪里来?”
“你从哪里来……你从哪里来……”盲女重复着紫衣女人的话,忽然开颜一笑,腮上显出两个大大的酒涡来。
“你叫什么名字?”紫衣女人又细声问。
盲女依然不答,脸上显出甜透了的笑容来,仿佛进入了一个幸福美满的遥远世界。
我父亲响亮地哭起来,没有眼泪,也并不睁眼。奶奶把一个棕色奶头塞进他嘴里,哭声随即憋了。偶尔响一声紫草燃烧的噼啪,更使远处的水声深沉神秘。黑衣人全身沐着霞光,脸上脖子上如生了一层红锈。金黄的子弹闪闪烁烁,不时把棚里人的视线吸出去。
紫衣女人姗姗地走出去,到黑衣人身边,脸上露出似乎是羞怯之色,期期艾艾地问:“大叔,这是什么?”
黑衣人抬头扫她一眼,狞笑着说:“烧火棍。”
“通气吗?”她傻乎乎地问。
黑衣人手停颔扬,目光灼灼如云中电,尖缩的下巴上漾出兽般的笑纹,说:“你吹吹看。”
紫衣女人怯生生地说:“俺可不敢,吹到嘴里就拔不出来了。”
黑衣人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匆匆收好枪弹,站起来,罗圈着腿,慢慢踱回棚里。棚里已溢出鱼饭的香气。
只有两只碗。盛满两碗饭,我爷爷双手端起一碗,敬到紫衣女人面前。我爷爷说:“大姐,请用饭。穷家野居,没有好的给您吃。等洪水下去,我再想法谢您。”女人眯起眼,笑着把碗接过去,递给我奶奶,说:“大嫂才是最苦的,你该去抓些鱼来,煨汤给她吃,鲤鱼补阳,鲫鱼发奶。”我奶奶泪眼婆娑地接过碗,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低下头时,将一颗泪珠落在我父亲脸上。我父亲睁开了两只黑眼,懒洋洋地看着光线中浮游的纤尖。
爷爷又端起一碗饭,看了一眼黑衣人,道着歉:“大哥,委屈您等一会儿。”爷爷把碗往紫衣女人面前送。黑衣人从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把饭碗托了过去,脸上透出冷笑来。爷爷压住不快,把懊恼变成咳嗽,一顿一顿地吐出来。
黑衣人抢过饭碗,自己并不吃,他蹲在盲女面前,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挑起饭来,一坨一坨地往盲女嘴里捣。盲女双手搂着三弦琴,脖子伸得舒展,下巴微扬,像待哺的雏燕。她一边吃,一边用手指拨弄琴弦布冷冬布冷冬地响。
连喂了盲女两碗饭,黑衣人微微气喘。举起衣袖给盲女擦净嘴,他转过身,把碗扔到紫衣女人面前,说:“小姐,该您啦。”紫衣女人说:“也许该让你先吃。”黑衣人说:“无功无德,后吃也罢。”紫衣女人说:“你当心走了火。”
爷爷对黑衣人讲紫衣女人昨晚的事,意在让他明白些事理。黑衣人冷笑不止。爷爷问:“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骗你?”黑衣人敛容答道:“怎么敢!不过,也没有什么稀奇,人来世上走一遭,多多少少都有些绝活。”爷爷说:“我就没绝活。”黑衣人说:“有的,你会有的。没有绝活,你何必在这莽荡草洼里混世。”
黑衣人说着话,见匹大鼠闻到饭味,在棚外探头探脑。他嘴不停话,手伸进腰间,拖出一支盒子炮,叭叭两声脆响,枪口冒出蓝烟,棚内溢开火药味,有两匹鼠涂在棚口,白的红的溅了一圈。我奶奶惊得把碗扔了,我爷爷也瞠目。紫衣女人青眼逼视黑衣人。我父亲齁齁地睡觉。盲女布冷冬布冷冬地弹着弦子。我爷爷发作起来,吼道:“你这人好没道理!”黑衣人大笑起来,摇摇晃晃起身,站在锅前,用一柄锅铲子挖着饭,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吃饱,半句客气话也没有,弯腰拍拍盲女的头,牵了她一只手,踉跄着出门去。把盲女安顿在阳光下晒着,从腰里拖出双枪,玩笑般射着土山周围水面上那些嬉戏觅食的大鸟。他每发必中,水面上很快浮起十几具鸟尸,红血一圈圈地散漫。群鸟惊飞,飞到极高极远处,仍有中弹者直直地坠落,砸红一块水面。
紫衣女人脸色灰白,渐渐地逼近了黑衣人。黑衣人不睬她,黑脸对着阳光,泛出钢铁颜色。他似念似唱,和着白衣盲女布冷冬布冷冬的弦子:“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白老鸹。蓝燕子。黄鹡鸰。”“你定是大名鼎鼎的老七!”紫衣女人说。“我不是老七。”黑衣人瞥她一眼,说。“不是老七哪有这等神枪?”黑衣人把双枪插进腰间,举起十指健全的双手说:“你看看,我是老七吗?”他往水里射去一口痰,有小鱼儿飞快围上去。“干女儿,接着我唱的往下唱呀。”他对白衣盲女说,“唱呀,白老鸹。蓝燕子。黄鹡鸰——”
盲女微微笑,唱起来,童音犹存,天真动人:“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紫蟋蟀吃紫荞麦。”
“你是说,老七七个指头?”紫衣女人问,黑衣人说:“七个指头是老七,十个指头不是老七。”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黄鹡鸰吃红蜻蜓。”
“你这样好枪法,在高密县要数第一。”“我不如老七,老七能枪打飞蝇,我不能。”“老七呢?”“被我除了。”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红蜻蜓吃黄鹡鸰。”
阳光落满了土山。水鸟逃窜后,水面辉煌宁静,那些半淹的小栗树一动不动。紫衣女人搓搓手,不知从什么地方闪电般跳进手里一支撸子枪,对准黑衣人就搂了火,子弹打进黑衣人的胸膛。他一头栽倒,慢慢地翻过身,露出一个愉快的笑脸:“……侄女……好样的……你跟你娘像一个模子脱的……”紫衣女人哭叫着:“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爹?”黑衣人用力抬起一个手指,指着白衣盲女,喉咙里响了一声,便垂手扑地,脑袋侧在地上。
来了一只黑毛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噢——”盲女还在弹着弦子唱。
洪水开始落了。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教给我一支儿歌:
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
白老鸹。蓝燕子。黄鹡鸰。
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
紫蟋蟀吃紫荞麦。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
黄鹡鸰吃红蜻蜓。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
红蜻蜓吃黄鹡鸰。
来了一只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