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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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知制诰(3)

苏轼正在翰林学士院当值,见梁惟简提着灯笼来请,忙问何事。梁惟简推说不知,径直领苏轼到慈宁宫。宫内烛火通明,宫女肃立,苏轼疾趋到殿,拜见太皇太后和哲宗,问道:“陛下,太皇太后,微臣奉旨前来面圣,不知有何圣谕?”太皇太后不作回答,只吩咐梁惟简给苏轼赐座,又赐茶。苏轼受宠若惊,连声拜谢。

太皇太后这才缓缓地问:“卿前年为何官?”

苏轼答道:“臣前年为汝州团练副使。”

太皇太后又问:“卿如今为何官?”

苏轼答道:“臣待罪翰林学士。”

太皇太后问道:“卿是否知道何以升迁如此之快?”

苏轼拱手答道:“仰赖太皇太后、皇帝陛下的恩典。”

太皇太后摇摇头。苏轼说:“那一定是朝中大臣的推荐了。”

太皇太后仍摇头。苏轼惶恐不安,不解地说:“臣虽不肖,但从不运用关系求取官职。”

太皇太后微笑着说:“卿一片赤诚,哀家是知道的。卿能升迁如此之快,此乃先帝神宗的遗诏。”苏轼惊愕不已。太皇太后接着说:“先帝神宗每次诵读卿文,一定叹说‘奇才,奇才’,但却来不及重用苏卿家。”

苏轼想到神宗,想到自己自变法以来的种种磨难和艰险,想到此刻站在金殿之上,神宗之言犹然在耳,不觉痛哭失声。太皇太后和哲宗也感泣涕下。梁惟简和一班宫女侍立周围,也禁不住纷纷低泣起来。

太皇太后拭去眼泪,命人抬出一个大木箱子,打开取出一件瓷器来,正是苏轼与米芾在禹州监制的钧瓷“寿松屏”。太皇太后说:“这是神宗皇帝生平最爱之物,在临终之时托付哀家赐给你。神宗有话,让你遭此磨难,实为储臣,怕你大才遭忌,不得已而为之。”

苏轼见太皇太后将如此珍贵的寿松屏赐给自己,心中大为震惊,忙推辞说:“此乃国之宝物,苏轼不敢私藏。”太皇太后笑道:“你总不能抗旨吧!神宗皇帝把这宝贝赐给你,也把大任委托给了你,可以说,把大宋日后的江山,委托给你啊!”说着拉起哲宗的手,走到苏轼身边说:“苏卿家,以后你就是煦儿的师傅了。”

哲宗俯首就要向苏轼磕头拜师行礼。苏轼大惊,慌忙跪倒,感泣道:“使不得!微臣死罪啊!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太皇太后说:“幼主无知,我也是老迈之年。大宋岌岌可危,幼主这一拜,是替大宋历代先主一拜。大宋的江山社稷,也只能托付与你,望你倾心辅佐幼主,使其成为一代明君,稳固社稷,无辱先人!”苏轼跪拜感泣道:“臣当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太皇太后这才欣慰地笑了,命苏轼退下,又命梁惟简撤去宫中的金莲烛,赐给苏轼,并派人把“寿松屏”运送到苏轼家中。苏轼感激太皇太后的恩遇,又想到自己半生坎坷,不禁叹息,一夜未眠。

后半夜月明风清,苏轼独坐在院子里的松亭内,弹拨着瑶琴,心事恍惚,不觉琴声也饱含一片哀愁。两株老松,一丛翠竹,也伴着琴音在风里轻轻摇曳。苏轼想起在黄州的日日夜夜,也曾在明月夜里独酌沉思,那时天涯万里,怎么想得到今天又能回到汴京?偌大的汴京城,人口百万,都已安睡了,仿佛只有他还醒着。人生果然如梦啊!世事飘忽难测,心绪变灭遄飞。阳羡之田在千里之外,神宗和太皇太后的恩遇倏忽在前。人生什么时候才有个安歇的去处?

苏辙轻轻地走了过来,轻声说:“听哥哥的琴声,似乎在怀念他人?”苏轼陷入沉思,一时没有发觉苏辙已走到身边,笑笑说:“是啊,想到先帝神宗了。”便把太皇太后召见、兼任哲宗侍读以及送金莲烛等事说了一遍。苏辙惊喜地说:“原来如此!哥哥,据我所知,唐宣宗时,任知制诰的翰林学士令狐绹在宫中值夜班,作对禁中,蜡烛用尽,宣宗下令用金莲花烛送他回院,史谓‘烛送词臣’。此后近二百年,无人享此殊荣,哥哥是第二个。”

苏轼淡淡地一笑说:“是啊,想起先帝和太皇太后对为兄的恩宠,万死无以能报哇!你我兄弟当初贬到南方,哪里会想到有今日?”苏辙也点头说:“这是自然。不过,吕、范二公任左右相,刘挚任中书省侍郎,太后在此时道破神考天机,且任命你兼侍读,恐怕也有安慰的意思吧?”苏轼起身踱到亭外,站在松树下说:“那是太皇太后考虑的事情,当臣子的岂能妄猜圣意呢?不过,我从本心里就不喜欢官场,太皇太后是知道的。刘挚不了解我,就像猫头鹰得到死老鼠,怕人抢了去似的。”

庭院中月凉如水,松影斑驳,苏轼抚摩着树干沉默不语。苏辙笑着说:“哥哥不必烦恼。这争官与禽兽争鼠无甚差别。不知你对吕大防、范纯仁为左右相有何看法?”苏轼答道:“二公忠直公正,当今之大贤也。刘挚结党营私不能用,我又不愿为相。若是以我为相,洛、朔二党岂能放过我?那时必然党争日炽,朝政日废。从朝中大局来看,如此安排,是为上策。哎,子由啊,你说,何以为大奸?”苏辙想了一下说:“所谓大奸者,必貌似大忠,比如王莽。”苏轼又问:“何为无耻呢?”苏辙说:“明知为耻,不以为耻。”

苏轼摇摇头,苏辙请哥哥细细说明。苏轼说:“明知为耻而耻天下,让天下人都学其无耻。朱广庭、贾易等人是也。”苏辙明白哥哥的意思,笑道:“恐怕他们还不自以为耻吧!”苏轼说:“不知趋炎附势为耻乎?不知造谣中伤非君子之为乎?口口声声称孔门之徒,而实则奸诈佞人。小民无耻,害于里巷;士宦无耻,以害天下,故为无耻之尤。要么名垂千古,要么遗臭万年,只要有名,不论美丑。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今后此类事情恐怕少不了了。”

苏辙见哥哥激愤异常,知他为国事担忧,劝慰道:“哥哥,天下事不可一蹴而就,然则只要我辈尽心每一日每一件事,就是尽心了。”苏轼高兴地说:“子由能有如此领悟,为兄真要佩服你了。每一日每件事虽小,却饱含大道理。世人徒知世路艰险,凡小处细处皆弃而不为,不知积善一日,则恶自消一分,譬如学佛,不须日日念想超度彼岸,而不自觉间已自度矣!子由,你我兄弟将来恐怕还有更艰险的道路要走,今晚的谈话可要谨记啊!”苏辙点点头,劝哥哥早些休息。

苏轼正式到御书房给哲宗侍读讲经。哲宗问:“苏师傅,朕有一问。《论语》中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朕是君吗?”

苏轼答道:“当然,陛下是名正言顺的君。”

哲宗问:“臣应当对君如何?”

苏轼答道:“忠心不二,忠君爱民是臣子的天职。”

哲宗问:“太皇太后是臣吗?”

苏轼已知道哲宗心里在想什么了,缓缓答道:“太皇太后是臣,也是国母,是君。”

哲宗略显不悦,说:“不对吧?天无二日!”

苏轼耐心地解说:“天无二日,世间则能有二圣。”

哲宗茫然不解。苏轼接着说:“如果太皇太后是臣,那么神考在世之时,为何要对太皇太后早晚跪礼问安呢?孔子云,‘齐家治国平天下’,把‘齐家’放在了首位。陛下首先是太皇太后的皇孙,然后才是皇帝。没有太皇太后,哪来先帝和陛下呢?”

哲宗仍不服气:“可……可是,我是一国之君呀!过去也有太皇太后,可一切不都是神考说了算吗?”

苏轼说:“神考由太子继位,登大统之时就已亲政;陛下年幼,尚不能从政,故神考临终托孤,请太皇太后替陛下执政,俟陛下能亲政时,自然亲政。”见哲宗略微点点头,知他尚未心服,继续说道:“陛下不可有怨艾之心,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难道她老人家不愿在后宫静心调养吗?她是在为陛下承担天下重担呀!若陛下您能独当天下大任,太皇太后又何必日夜操劳?”

哲宗见苏轼终于说到自己想说的话,马上反驳说:“天降大任于斯人,有何不可?”苏轼说:“那我给陛下写封奏劄,陛下能解其中之意吗?”哲宗不以为然地说:“找大臣代劳不就可以了吗?”苏轼反问道:“那天下岂不成了大臣之天下吗?倘若奸臣误国,大宋江山何以能保?”哲宗若有所悟,但仍倔强地说:“选忠臣为之就可以了。”苏轼继续反问道:“何以为忠?何以为奸呢?陛下能分得清吗?”哲宗这才心服口服地点头说道:“朕明白了。”

苏轼已看出小皇帝虽年幼,但心高气傲,有神宗英武之风,只是阅世尚浅,容易为奸邪蒙蔽和利用,应该好好引导和晓谕,便对哲宗说:“陛下可知皇帝为何称自己为朕吗?”哲宗懵然不知,忙求苏轼说明。苏轼说:“秦朝以前,所有帝王皆称‘孤’道‘寡’,是说自己德行孤寡。先人的意思很明白,身居帝王之位,须殚精竭虑、勤政为民,若有懈怠,则会落个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的结局。所以,如此称谓,是在时时提醒自己。秦始皇以‘朕’为皇帝的专称,历代帝王皆沿用此字自称,仍有‘孤、寡’之意。”哲宗明晓其意,点头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