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巢谷、秦观来到仁惠堂门前。衙役们迅速冲入药堂,用封条封存药材,并欲用封条封门。几个伙计还在打盹呢,吓得不知所措。丁三慌忙跑到后堂去告知曲贵年。
百姓们见太守查封仁惠堂,都过来围观,窃窃私语,纷纷拍手称快。
正在这时,曲贵年从堂内冲出来,怒吼道:“住手,为何封我家药堂?都给我住手!”
苏轼示意衙役暂且住手,义正词严地问:“你就是曲贵年?”曲贵年睁圆双眼,理直气壮地回答:“正是在下!”苏轼正色怒斥道:“大胆曲贵年,你欺行霸市、囤积居奇,大发灾疫财,置杭州百姓于不顾!本太守下令所有药铺降价售药,只有你家胆敢违令,本太守当依令封店充药!”
曲贵年有恃无恐,冷笑道:“请问太守大人,我这药铺降价售药,所赔的钱该算谁的?是算官家的,还是算在下的?”苏轼说:“此次降价售药,是为救急,人命关天,不得不救。你们若有所亏损,度过瘟疫之后,官府自会有所补足。”
曲贵年不屑地“哼”了一声:“官府日后补足?那补多少,大人可知道在下若按官府定价售药,会亏损多少?大人说的是官话,在下说的是商言;大人在官言官,在下在商言商;你有官法,我有商规。大人非要以官法压过商规,才是真正的欺行霸市!”
苏轼怒不可遏,喝令封店。突然后堂有人大声叫道:“慢着!苏大人。”
帘子被掀开了,一人从堂内走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两浙转运使王觌。他奸笑着向苏轼拱手道:“苏大人,好威风啊!”
苏轼没想到王觌竟然会在这里出现,吃了一惊。秦观、巢谷也大惊失色,原来曲贵年如此有恃无恐,是有王觌在背后撑腰啊!
王觌大腹便便,踱着步子,打着官腔,用训导的口气说:“苏太守,曲贵年方才所言也不无道理。商家自有其商规,买卖皆属自愿,官府不可横加干涉!浙杭乃我朝商埠重地,苏太守若开此先例,则以官欺商之风得到助长,商市不振,税收羸微,动摇国库民生,苏太守可是担当不起啊!”曲贵年得意扬扬地站到王觌背后。
苏轼看到这个情景,已经明白八九分了。自从他知杭州以来,王觌就处处与他为难,但他还是好言劝说道:“王转运使,这是非常时候。杭州瘟疫病人若不服药,瘟疫不得控制,一旦蔓延,则举城俱病,杭州城危在旦夕!你说哪个为大?”
王觌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苏太守,太皇太后一再有谕,废熙丰新政变法,就是为了不与民争利,苏太守不是一直赞成吗?为何今日却与民争起利来了?”
秦观在一旁为苏轼捏了一把汗。那王觌是有备而来,还拿太皇太后的谕旨来压人,实在是欺人太甚。苏轼可从不屈人,坚定地说:“若本太守非要查封呢?”
王觌晃动了一下脑袋,帽翅也随之晃了晃,冷笑道:“你别忘了,本官身为两浙路转运使,实乃两浙路的监司官,有经管本路财赋、举劾官吏之权。本官不许你封店,你胆敢违抗,就是违抗大宋律例!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这句话出口如此平静,却又饱含威胁。
苏轼万万没有想到,王觌会为了私人恩怨,而置杭州一城百姓的生命安危于不顾,不禁气愤地争执道:“王觌,若杭州瘟疫蔓延,我定将你这转运使的官帽、官服,还有你这昏官之身一并扔进西湖喂鱼,老夫说到做到!”言毕带着巢谷、秦观以及衙役拂袖而去。
王觌到底色厉内荏,他看着苏轼远去的背影,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苏轼的脾气,他那文人的臭脾气是谁也不怕的,当年甚至敢在朝堂上面辩驳先帝!倘若杭州真的瘟疫蔓延,自己可担不起这样大的干系。他下意识地擦擦额头的汗,心想一定要修书一封给刘挚大人,报告苏轼查封药铺之事,趁机狠狠治他的罪。想到此,王觌这才心下安定,忙向曲贵年拱手告辞,上轿欲回。曲贵年使人捧出个礼盒来,笑吟吟地请王觌收下。王觌假意谦让一番,向随从使了个眼色,暗暗收了,扬长而去。路上王觌迫不及待地在轿中打开礼盒验看,却是五斤珍贵人参,他一下子眉开眼笑。
苏轼愤愤地回到家中,踱步大骂:“昏官王觌,贪官王觌!不顾生民涂炭,包容奸商发国难横财,我要上奏参他!”朝云忙过来劝解道:“先生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这些日子以来,先生本来就休息不够。其他药堂不是都降价了吗,可够安乐坊支撑好一阵了。危机暂解,病人的性命都可保住,先生不用过于着急啊!以后还可以从长计议,再想其他办法购药。”苏轼说:“朝云说得是。只是可气那曲贵年仗着有王觌撑腰,依然独霸杭州药市,扳不倒他,其他药店的药材也无从进购。这样总不是长远之计啊。”朝云也为难,但也无法可想,只得劝苏轼先吃饭,再作打算。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曲贵年正为借着王觌挫败了苏轼而得意呢,丁三忽然急匆匆地跑来说:“老爷,不好了,公子病了!”曲贵年大惊,刚刚的快意烟消云散。他快步走入寝室,只见儿子曲钱躺在床上呻吟不止,身上发出恶臭,一旁照料的家丁和丫鬟都捂着鼻子。曲贵年也受不了这股恶臭,赶忙抓起一块精致的手巾捂住鼻子,与曲夫人、丁三站在床旁。曲夫人在一旁伤心拭泪,哭哭啼啼,拉着曲贵年哀求说:“老爷,钱儿患了瘟疫了,老爷快想办法救钱儿啊!”
曲贵年怎么也不能相信,儿子得的是瘟疫。在他看来瘟疫是穷人才会生的病,怎么会生在自己这种富户家里?但是从火热难去、周身恶臭的症状来看,只能是瘟疫了。丁三浑身颤抖地说:“老爷,前几日那个和尚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莫不是瘟神……”
曲贵年劈头扇了他一巴掌,狠狠地喝斥道:“胡说八道!臭和尚的话能信吗?还不如信钱实在。老夫有的是钱,快去找个郎中来抓几服药就好了。”丁三答应着出去了。
曲钱的呻吟声越来越响,曲夫人又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儿呀,造孽啊!”曲贵年捂着鼻子,不敢上前去。见夫人哭哭啼啼,他不耐烦地说:“别哭了,丧不丧气啊!”
这时耳边传来衙役的沿街叫喊声:“勿饮生水罗!勿食生菜罗!灭鼠消疫罗!有病人请送安乐坊罗!”
丁三找城中郎中开了方子,又到药铺抓药,亲自煎了给公子服下。可一连几天过去了,曲钱的病毫无起色,还渐渐加重了,整日躺在床上呻吟不绝。曲夫人跟着垂泪,在曲贵年耳边啼哭不已,搅得他心烦意乱,连账都算不清了。他唯恐弄错了,半夜爬起来摸起账本要重算一遍。曲夫人哭骂道:“天天死守着账本,儿子病了还管不管?你倒是想想法子救儿子啊!”曲贵年近来被夫人搅得脾气暴躁,吼道:“不算账哪来钱给儿子治病?花了这么多钱抓药也不见好,我有什么办法?”曲夫人仍不依不饶:“都怪你,前几日两次三番打了高僧,得罪了佛祖,现在可遭报应了吧!”
曲贵年听罢,气上心头:“钱儿自己得病,跟我打了和尚有什么关系?你不要疑心瞎想。”曲夫人说:“那和尚是太守身边的人。如今安乐坊有位道人有奇药良方,你去求一服来给儿子治病吧!”曲贵年想到要去求苏轼,脸皮拉不下来,死活不肯。夫人缠着他又哭又闹。曲贵年踌躇半刻,这才把丁三叫来呵斥道:“你们这群废物,配的都是什么狗皮膏药,公子都快把它当饭吃了,还不见一点儿好,你们是不是要害死他!赶紧去安乐坊抓服臭道士的药回来!”
第二天,丁三空手从安乐坊回来,说药得拿银子来换。曲贵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蠢奴才!杭州百姓去安乐坊看病,给一个大钱就能得一大包药,还有不收钱的。你不知道给他一个大钱?”丁三苦着脸说:“那是穷人的价钱。老爷的价钱,他们说了,要二百两!”
曲贵年气得差点没跌倒,一脚踢翻丁三,狠狠地说:“哼,冲我的银子来的。那和尚不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吗?怎么对老夫就不慈悲了?狮子大开口了?不给!就是不给!”屋内曲钱的呻吟声又传了出来。曲夫人哭着拉着曲贵年说:“老爷,就拿出二百两救儿子的命吧!”
曲贵年摸着额头,脑子发涨,又对丁三骂道:“你不知道以别人的名义去抓药吗?”丁三委屈地说:“各家各户去安乐坊抓药都要找保正签字画押的。”曲贵年接着骂道:“蠢奴才,你不知道塞几个钱给保正吗?”丁三嗫嚅道:“保正都听官府的,不敢多收一文钱。”
曲贵年急得跺脚,大声嚷道:“去给我把方子偷出来!”丁三哪里有这本事?再说苏轼早把方子收在身边,岂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曲夫人急了,哭骂道:“等你偷出方子来,钱儿还有命活吗?老爷呀,还是儿子的命要紧。要是咱家再有人染上这病,就不止这些银子了。儿子的命都没了,守着那么多银子还有什么用呢?”
曲贵年叹了口气,对丁三说:“好吧,就依那和尚的。他说要几服药?”丁三答道:“和尚听我说了公子的病情,说至少要五服。”曲贵年倒吸了口冷气,心中飞快地盘算:“五服就是一千两,比和尚要我捐的一千五百两还少五百两。”心疼之余又有些庆幸,看在儿子生病的分上,就依他吧。丁三拿了一千两的交子,飞快地往安乐坊跑去。
丁三畏畏缩缩地来到安乐坊,生怕别人看见自己似的,沿着墙角跑来找到参寥,叫道:“和尚!我家老爷说了,我们要五服,这是一千两。”参寥微微一笑,直叫“阿弥陀佛”。正要收钱拿药,巢谷忽然走过来按住他,对丁三说:“现在涨价了,一服要三百两,你快回去找你家老爷要钱吧!”曲贵年两次打了参寥,这回巢谷正好借机为参寥出口气。
丁三愣了一下说:“又涨价了?几个时辰前还是二百两,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巢谷冷笑道:“你们仁惠堂抬高药价,几时想过杭州全城人的死活了?”丁三一时无语,参寥在一旁偷笑。这时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伯也来买药,参寥和气地收了他一文钱,把一大包药递到他手里,老伯道谢而去。丁三站在一旁,十分不平地问:“他买药只要一文钱,我买药却要三百两,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巢谷得意地说:“我们在商言商,买卖皆属自愿嘛!拿钱买药,哪朝哪代也是这个规矩!一分钱少不得的!你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走开,莫要妨碍我们治病救人!”丁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悻悻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