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焦躁地说:“张大人,苏大人方才只身进寨,到现在还没出来。我们怕他会遇到什么不测!”张中大惊失色:“什么?怎么能让苏大人只身进寨,你们……糊涂!苏公子,万一苏大人出了事,本官如何担待得起?”苏过无奈地说:“张大人,家父非要进去,我们都劝止不了。”张中急得连连跺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阿福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寨门走出,兴奋地大叫起来:“张大人,苏公子,你们快看!”众人循声望去,见正是苏轼和阿勇。众人起先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地揉揉眼,等看清楚,立时欢呼雀跃起来,飞跑着向二人迎去。
消息很快传到村里,村里人都跑出来,兴高采烈地夹道欢迎。李老汉万分激动地从人群中冲出,跪到苏轼跟前:“苏大人,你果真是文曲星下凡。你对老汉一家、对全村,实在是恩重如山,我们粉身碎骨都难报答呀!”阿勇也忙跪下:“苏大人救命之恩,小的无以为报!”众村民都跟着跪下谢恩。苏轼忙将李老汉拉起,笑道:“大家都起来,不必客气。老夫还要教你们用牛耕地呢!”
全村庆贺了一晚,欢声沸腾。苏轼酒量本不行,一时高兴,喝得酩酊大醉。次日,苏轼让苏过教村民用牛耕地。全村的人都跑来围观,老人们也拄着拐来看。苏过驱使耕牛在田中犁地,众村民见了,觉得不可思议,赞不绝口。
这日,苏轼、李老汉和阿仔坐在田埂上悠闲地休憩。李老汉高兴地说:“如今村人都知道苏大人是文曲星下凡。听说是您的意思,都来学习耕田,杀牛的也少多了。”苏轼仰天而笑:“老兄,你真以为老夫是文曲星吗?”李老汉对此深信不疑,一本正经地说:“那还有假?大人下到凡间,能挑中我们儋州,是我等三生有幸了。”
苏轼笑道:“老夫如今是骑虎难下,只有将错就错了。不过老夫倒有一桩正事拜托你,老兄回头给我找几个读书人来,跟我学着看病用药。免得老夫仙去之后,你们这里又无人看病,牛儿们又要任人宰割了。”李老汉忙道:“苏大人好不容易到我们儋州,什么仙去不仙去的。不过找读书人可就难了,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到一个识字的人。”苏轼一惊:“哦?”随即捋须笑道:“也就是说,老夫又要受累在此地开学堂了。”
李老汉惊问:“开学堂?”苏轼点点头,摸着阿仔的脑袋问他:“你来不来学堂?”阿仔噘着嘴道:“我问的事情苏爷爷要能回答了我,我就去你的学堂。”李老汉见阿仔如此冒犯“神灵”,忙搡了他一把,瞪眼骂他不懂事。苏轼忙阻止道:“童言无忌,容易问出大学问。”又问阿仔:“此话当真?”阿仔有模有样地仰头答道:“大丈夫岂能戏言。”苏轼颔首笑道:“好,你问吧。”
阿仔问道:“海有多深?”苏轼开怀大笑。阿仔纳罕地问:“苏爷爷为何发笑?”苏轼道:“问得好,千条江河归大海,万涓细流不复回,每一滴水汇集成海。若知大海有多深,这很简单:自从盘古开天地,知道天上下了多少雨加上所有不息的江河之水,自然就知道海有多深了。”
阿仔歪着脑袋,作难地说:“那怎么算呢?”苏轼一脸得意地看着他:“你算不出这些,我又怎么知道海有多深呢?”阿仔不好意思地搔着头皮,调皮地笑了笑。李老汉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还不跪下!”阿仔忙跪在地上磕头:“先生在上,请受阿仔一拜。”
苏轼把阿仔扶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你只要多读书,学问就会像这无穷的雨水和江河水一样,汇成一片大海。”阿仔心想苏爷爷说的准没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二天,阿福、阿勇“当当当”地敲着锣,沿村叫喊:“各家各户听好了,苏神仙要开办学堂,各家的子女都可送来念书,日后考秀才、中进士了!”不多时,全村都知道了。有的村民指望孩子考个功名,有的觉得识几个字也好,有的认为让苏神仙教准没错,都愿意把孩子送来。
学堂设在村里的破庙中,学堂里头一天就来了二三十个学生。张中听说此事,大为欣喜,派阿福送来一书箱的书。苏轼见底下的学生有的已是大小伙子,有的还是髫龀之年。阿仔坐在他叔叔阿勇的旁边,实在有些滑稽。
苏轼念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生们摇头晃脑的,一句一句地跟读,书声朗朗。众乡亲趴在窗边,好奇地伸头朝里看,看着学生们的样子都悄悄地笑了,又怕影响学生们,一时都回去干活了。
这时葛贡带着十几个黎族孩子,向村中走来。好些村民正在御牛耕田,见到他们,惊得目瞪口呆。葛贡却旁若无人地一径走过。众村民张着大嘴,眼看着他们走到寺庙里去。
葛贡带着黎族孩子出现在学堂,众学生惊得停止了读书。苏轼起身施礼,葛贡还礼道:“苏大人,我是不请自来,不知我这些孩子可否来你的学堂?”苏轼高兴地说:“善哉,善哉。首领虚怀若谷,让老夫感佩。”
苏轼忙让孩子们入座。孩子们各自就座,与汉族孩子离得远远的。苏轼道:“师道尊严,你们既来学堂,当听为师教导。来,各位黎族学生,都挨着汉族学生坐下。一个汉族学生,一个黎族学生,穿插而坐。”黎族学生以询问的目光看着葛贡。葛贡道:“苏大人已是你们的老师,学生当然要听老师的。”
见孩子们落座,葛贡向苏轼告辞。苏轼问道:“为何不见贵千金阿珠?”阿勇偷偷地瞟了葛贡一眼。葛贡故意对他视而不见,向苏轼告辞而去。苏轼目送葛贡,笑了笑,继续念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汉黎两族的学生齐声跟读。
次日,苏轼起了个大早。经过海滩时,便在一块礁石上坐下,望着被朝霞映红的大海,听着阵阵潮声,自言自语地说:“日出日落,生生不息。沧海横流,人似一粟。洋洋大观,何烦何忧?”
一群赶海的女子腰挎竹篓说笑而来,见了苏轼,忙上前打招呼:“苏先生,起得这么早?”“您天天早晨观海,想家了吧?”苏轼笑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一女子道:“这里可是天涯海角呀。”苏轼看看远方:“能在天边生活的人,才最应该知足。”又一女子问道:“苏先生,你那么大学问,教教我们行吗?”苏轼开玩笑地说:“我倒想教,可你们的男人肯吗?”众女子笑了起来。
苏轼起早是要往黎寨去,想收阿珠为女学生。说明来意后,葛贡为难地说:“如今在我心中,苏大人视天下如一家,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苏大人有意收小女做学生,我何乐而不为?只是一个黎族女子怎可以在汉人学堂之中抛头露面,实在不合规矩。”
苏轼苦笑道:“这世上哪里来这许多规矩?”葛贡道:“你们汉人不也常说,‘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吗。”苏轼见一时劝不动他,笑道:“首领近来常读汉人之书,现在也颇有几分视天下如一家了。”葛贡又以一句汉人成语作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苏轼大笑,只得说:“好,好。此事再议、再议。”
回到学堂里,苏轼带着学生们念道:“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谁知阿珠忽然出现在屋外,学生们都大吃一惊,书也忘了念,都看着她。
阿勇更是瞪大眼看着她。二人四目相对,登时似火如电,情意缠绵。苏轼佯咳了一声。二人脸一红,稍微有些收敛,俄而故态复萌。苏轼心知她是偷跑出来的,微笑着说:“原来是阿珠小姐,请就座吧。”阿珠大大方方地坐在阿勇身后,学生们掩嘴而笑,窃窃私语。
不多时,阿黑、阿六满头大汗地飞跑过来,见到阿珠,就要往内闯。苏轼拦住他们:“且慢,二位是来听老夫讲学的吗?”阿黑道:“苏大人,在下是奉葛贡首领之命,来捉……不是,请阿珠小姐回寨的。”苏轼道:“阿珠小姐已是老夫的学生。去回禀你家首领,她在此学习听讲,一切由老夫教训,尽管放心。”
阿六张口结舌地说:“可是,苏大人……”苏轼道:“子曰,‘既来之,则安之’。二位若无事可做,也落座听讲吧。”二人面面相觑,只好灰头土脸地坐下,为的是监视阿珠,免得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苏轼继续教学生们念书。阿珠漫不经心地跟着念,不时瞟瞟阿勇,一个人偷笑。苏轼看在眼里,笑笑不语。阿黑、阿六眼巴巴地瞧着,却无可奈何,如坐针毡一般。
苏轼在海南被敬若神明,但章惇等人仍视他为眼中钉。章惇本想让他到海南这蛮荒之地“颐养天年”,谁知他真的颐养起天年来,不由得又气又恨。于是召来蔡氏兄弟计议:苏轼在海南儋州,苏辙马上又要从雷州贬往循州,秦观也要贬到雷州,派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到广西南路督察,就近整治苏轼等人。
曾布天良未泯,向哲宗进言:“苏轼兄弟本是吕氏兄弟的仇家。若吕升卿担当此路督察,苏氏兄弟焉有生存之理?若把苏轼迫害致死,陛下就会失信于民。再者,他可是陛下的老师。”哲宗一惊,改派董必前去。
蔡京得知此事,气急败坏地去见章惇。章惇正背着手,悠闲地布置房屋,指挥家丁裱画、插花、搬箱倒柜。蔡京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董必与苏轼兄弟并无嫌隙,去广西南路有什么用?请大人将此信交给董必,他明日就要起程去岭南了。”章惇瞥了一眼,应了一声,一面仍威严地命令家丁:“这画再向右挪几分。”
这封信就是让董必“好好照顾”苏轼、苏辙、秦观三人。董必果然不辱使命,十分上心,一到任就先派手下的董福和马勇去找苏辙的麻烦。一到苏辙租住的房子,两个狗腿子凶神恶煞地往门口一站,把门敲得山响。
一进门,马勇便嚣张地责问道:“我二人奉董必大人之命,前来问罪于你。你身为朝廷罪人,流放到此,不思悔改,还为害地方,却是为何?”苏辙惊讶地问道:“此话怎讲?”董福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冷眼看着他道:“你说说看,你为何要强占民房?”苏辙反问道:“谁说老夫强占民房了?你们说话有何凭证?”马勇粗声横气地说:“要什么凭证?此事都传到京城之中了。”
苏辙懒得与这种人理论,叫史云将房子租约拿来,递到二人手中,扭过脸去,一言不发。二人无言以对,只得喝道:“苏辙!我等奉董必大人之命,告知于你,你已被贬往循州,立即收拾妥当,即刻起程前往。”说罢,趾高气扬地离去。
苏辙和史云怒目而视。突然又是一阵敲门声。苏辙气冲冲地去开门:“大胆!你们也不要逼人太甚!”见竟是秦观,登时大喜。此时秦观也已是知天命之年,两位老人暮年相见,老泪纵横地抱在一起。
秦观被贬到雷州,苏辙却从雷州贬到循州,即使数遭贬谪,也不能贬到一处。两位老人相聚只有短短几日,分外伤感,对苏轼更是日夜牵肠挂肚,生怕董必加害于他,却不知计将安出,只有相对垂泪。
雷州与儋州只一海之隔,却不能过海探望。在来雷州的路上,秦观怆然叹道:“人身无自由,强似牢中囚。隔海空相望,望中一海愁。”一旁的差人劝道:“您也不必太悲伤。还是您的词说得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眼下您正走‘背’字,他日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
得知秦观先后已被贬五次,两位公差叹道:“也不知怎么了,有学问的人都被贬得这么惨。可见这当官也是无常鬼,不是件好事。”“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成了党。这么折腾下来,可就动了根本、伤了元气。”
秦观问道:“两位对熙丰党人和元祐党人有何看法?”一名公差想了一会儿,道:“王安石变法是好的,但没变好,用的尽是小人;司马光也是个君子,把新法都废了却也不对。比起来,还是苏东坡大人最务实。”秦观停住脚,慢慢转过身来,深深地向二位差人鞠了一躬。
董必因亲信彭子民的劝阻,没有亲自到海南“督察”苏轼,而是又把这一重任交给董福和马勇。二人手持腰刀,气势汹汹地往苏轼住的驿馆赶来。此时驿馆已被重新修好,苏轼父子搬回来住。李老汉等人十分不舍,百般挽留他们住在村里。苏轼不想麻烦他们,坚持搬了回来。幸好如此,不然董福二人又要借此小题大做。
这天,苏轼在著书,苏过在作画。苏过道:“父亲,在竹、兰、石中,我以为当属石头最为难画,总不得要领。”苏轼放下笔,走过来看了看他的画,道:“石头乃死物,要把石头画活,分硬、柔两种格调。硬要顽强挺拔,柔要曲畅有灵,笔笔显示造化之工,明暗相映,能看出一日之内是何时辰所画。这样,它就不单单是一块石头了。”苏过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董福、马勇二人破门而入。董福半眯着眼,斜视苏轼,装腔作势地问道:“你就是苏轼吗?”苏轼站起身来打量着二人,平静地说:“本人正是。二位官差有何见教?”董福鼻子里“嗤”了一声:“我二人受董必董大人指派,前来督察你。”苏轼坦荡地双臂一摊:“好哇,查吧。”
董福四下看了看,蛮横地说:“这是官府的房子,你父子二人没资格住在这里,立即搬走。”苏轼问道:“那我们搬到哪里去呢?”董福冷笑道:“这我就管不着啦!”苏过没好气地说:“那你管什么呢?”马勇瞪了他一眼:“就管不让你住在这里。”
苏过怒道:“狗党狐朋,倚仗人势!”马勇拔出刀来,吼道:“你再说一遍!”苏轼过来挡在苏过身前:“他不懂事,请官差高抬贵手吧。”董福喝道:“马上搬走!”苏轼无奈地说:“好好好,搬走搬走。但老夫还要问一句,搬到哪里呢?”董福横声道:“自己找地方去!”
这时,几十号村民听到消息,一个个的拿着鱼叉、锄头、镰刀,冲进屋来,围得水泄不通,对董福二人怒目而视,恨不得把他们活吃了一般。二人见了这架势,吓得一连倒退几步,面如土色。董福色厉内荏地喝道:“大胆刁民,你你你……你们要做什么?”
阿勇、阿成等人怒道:“做什么?告诉你二人,在这岛上,没人能欺负苏大人和苏公子!”“凭什么不许苏大人住!敢欺负苏神仙,把你们扔到海里喂鲨鱼!”李老汉上前高声道:“小子,苏大人可是神明下凡,他如今还是我们学堂的先生。你们要害他,先问这里的人答不答应!”
董福、马勇二人躲到苏轼身后,指着村民们斥道:“反了,简直反了!”苏轼见势不妙,忙向众人作揖道:“诸位父老乡亲,不可为老夫以身试法。我父子二人搬走就是了,多谢多谢。”
李老汉扬手号召:“先住我家去。乡亲们,咱们就在桄榔林给苏神仙盖新房子!”众人齐声响应:“对,给苏大人盖新房,看他们还撵不撵!”“走!帮苏大人搬东西!”说罢,一齐涌上,七手八脚地帮苏轼收拾东西。董福、马勇二人惊得目瞪口呆。
椰子林的南边,是一块平坦的绿地。由此向南望去,远处是湛蓝如洗的大海。苏轼的新房就盖在这里。远近乡亲们云集而来主动帮忙,缺什么都从自己家拿,连老汉、老妇也来出力,以报答苏轼的恩德。有的扛木头,有的用背篓背瓦,有的和泥,工地上一片欢腾。乡亲们都不让苏轼操一点心,请他只管去学堂里教书。葛贡也派了不少壮丁来帮忙,只是不和汉人说话,各干各的。
董福、马勇二人见形势不对,只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去。二人乘着肩舆,经过椰子林时,不料两边忽然飞来无数个大个的椰子,躲闪不及,被砸得头晕眼花、七荤八素,狼狈地跌下肩舆,摔得鼻青脸肿。
董福惊呼:“是谁?住手!大胆蛮民,竟敢袭击朝廷命官!”见椰林中几个人影一闪而去,喝道:“别跑,给本官站住!”马勇害怕地说:“算了。这里偏僻蛮荒,人又彪悍凶狠,还是尽早离开为好。”董福看看四周,也害怕起来。二人慌乱地爬上肩舆,不断催促脚夫快走窜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