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苏轼仍在油灯下著书不辍。灯光越来越暗,苏轼扫兴地站起来叹道:“又没油了。”苏过忙端着一个盛油的黑瓷碗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油倒入,告诉他太守张中又送了一碗豆油。
油灯又亮了起来,苏轼大喜:“好极了。为父自来海南,《易传》、《论语传》已完,《尚书传》已过大半。完成了这部书,就心无挂碍了。”苏过不解地问父亲为何要著《易传》。
苏轼搁下笔,起身道:“这是你祖父的遗愿。再说,《易经》乃众经之首,是我华夏文化大本大源之结晶。过去注释甚多,莫衷一是。为父要根据自己所解,以为世人破读《易经》之用。真该感谢章惇,给了我这样一个安心著书的机会。作为读书人,还有比这更福贵的吗?”
苏过道:“这倒也是。”又问:“那夫子说的‘学而优则仕’又当何讲呢?”苏轼一笑:“学而优未必仕,未必能仕,若世间皆能按圣人的教诲去做,早就步入大同了。夫子当年也没能做到,周游列国,如丧家之犬;困于蔡,而著《春秋》。足见真学问往往不在于仕,而在于不仕;不在于达,而在于困。”
苏过点头道:“孩儿明白了。依您的意思,章大人如今也可以做做真学问了。”苏轼摇头道:“子厚此后若似为父一般,能为无事饮,可作不夜归,当能息心静气,闭户著书了。”
苏轼能为无事饮,可作不夜归,却不能点无油灯,更不能为无米炊。惠州曾因家财几乎捐尽而没钱买米,这里却是因过海运粮不便而绝粮。这日,苏辙带着儿子立在雷州海边,看着大风大浪,不见一只船,叹道:“这大风刮了近一月,你伯父恐怕要断粮了,这可怎么办?”
苏轼家中存粮已不多,运粮船却还未到来。苏轼心知村民家中也所剩无几,不便开口去借,叹气道:“只有先省着点吃了。”这时阿珠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黎寨又有不少人病倒,只怕又是痢疾。苏轼一听,忙与苏过忍着饥饿去山中采药。
苏轼将种种草药的叶或根采来,放在嘴里尝尝,突然失足掉进一个草木遮掩的深洞里。苏过大惊,忙跑过来。苏轼忍痛道:“不……不要紧!下面都是枯叶,没……没有摔伤!”苏过把绳子放下去,苏轼攥在手里,试了几下,苏过拉不动,苏轼也爬不上来。苏过只好赶紧去村里找人来帮忙。
苏轼无奈地等在洞里,却见脚边有一只金龟,头向阳光,张开嘴,正静静地吞咽洞顶射来的阳光。苏轼心头一震,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时,苏过带着阿勇等一群人跑来,将绳子放到洞底,让苏轼绑在腰里。苏轼被拉上来,回头向金龟作揖:“多谢了,金龟先生!”
次日,苏轼一大早起来,坐在院子里,迎着阳光,有节律地吐纳着。苏过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父亲睁开眼睛,忙问这是做什么。苏轼道:“昔闻古人有‘龟息之法’,练之可以辟谷,可以长寿,我尚不相信。前日掉到洞中,见有金龟,在洞底吞吐晨阳,方始有悟。此乃天缘!为父的早饭,不用吃了!呵呵,这粮食再迟些时日,也没关系!”苏过心疼地看着父亲,眼中满是泪花,说不出话来。
由于用药及时,黎寨中患痢疾的人很快就被治愈。儋州多热病痢疾,苏轼这日与葛贡到山间察看水源,想查出病因来。阿珠和几个黎人跟着葛贡,阿勇跟在苏轼身后。葛贡视阿勇如无物,众黎人也对他冷眼相待。
苏轼问葛贡:“族人平日都喝什么水?”葛贡指着水沟,说喝的就是这样的水,又清又甜,说罢捧起就喝。苏轼惊问道:“首领常喝生水?”葛贡答道:“是啊。族人都喝生水。”苏轼若有所思,带着众人沿着小溪上溯,见前方草木将小溪遮蔽,忙叫阿勇取一罐草木下的水来。
苏轼接过阿勇递来的水罐,闻了闻,当下心中了然,回头对众人说:“找到病因了。此地水质虽好,但溪水被草木遮蔽,水流不见阳光,易受腐败草木的污染。人若饮之,易生肠胃之疾;若是生饮,那就更易生病。”众人恍然大悟:“是啊,是啊!”葛贡忙问该如何应对。
苏轼不假思索地答道:“打井!”众人都惊讶地看着他。阿勇问道:“什么是井?”葛贡瞪了他一眼,阿勇急忙低头噤声。阿珠趁葛贡不注意,偷偷挪到阿勇身边,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二人相视吐舌而笑。
苏轼解释道:“就是在地下挖一个又深又大的洞,一直挖出水来,我们就吃那里边的水。中原地区,都是如此。”见众人面面相觑,又捻须笑道,“此乃小事一桩。待老夫打一口井出来,你们就明白了。”
回到桄榔庵,苏轼便召集村民来帮忙挖井,葛贡也派人回去叫了更多的人来帮忙。众人热火朝天地挖了半日,终于见到水了。阿勇提上一桶水来,众人都请苏轼喝第一口。苏轼喝了一口,赞道:“好水!”众人欢呼:“井成了,井成了!”
葛贡笑道:“我提议此井叫作‘苏公井’,如何?”众人欢呼道:“好,好,就叫‘苏公井’!”苏轼摇头道:“非也,非也。”又看看葛贡、李老汉二人,捋须道,“我看应该叫作‘亲家井’。”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哈哈大笑。葛贡、李老汉二人也尴尬地笑了笑。阿珠和阿勇遥遥相望,柔情脉脉,抿嘴而笑。
第二天一早,苏轼便带着阿勇去黎寨挖井。阿勇领着几位黎族壮丁在打井,苏轼与葛贡在一旁观看。阿珠远远地站在一边,两眼盯着阿勇,又不时忌惮地瞟瞟葛贡,不敢上前来。
苏轼看在眼里,悠悠地说:“阿珠小姐在学堂中聪慧敏求,日后可知书达礼。”葛贡苦笑道:“要不是苏大人执意留她,我怎会让她出寨上学?我这女儿性如烈火,最是管束不住,此前那件事也还没了结……”
苏轼趁机道:“老夫向首领再进一言,阿勇与阿珠的确是真心相好,首领该成全他二人。”葛贡忙正色道:“阿珠虽在汉人的学堂上学,将来还是要同黎人成婚的。说实话,若不是看在苏大人的面子上,阿珠是连学堂都不能去的。”
苏轼微笑道:“也罢,也罢。阿勇这孩子天资甚高,读书也很用心。老夫打算让他过几日赴广州赶考,不知他能否考中。”葛贡瞟了一眼正在卖力挖井的阿勇,又正视前方,不置可否。
阿勇提上来一桶水,走过来说:“大人、首领,出水了。”苏轼和葛贡忙上前,众人围拢过来。苏轼道:“葛贡首领,你喝一口吧!”阿勇热情地将水桶递过去,葛贡迟疑了一下,接过水桶,喝了一口,赞道:“好!”众人齐声欢呼起来。
苏轼高举水桶,高声道:“大家听好,以后要饮井水,喝煮开的水,便能杜绝热毒痢疾之患。”众黎人欢呼着:“苏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阿勇高兴地笑了,拿袖子揩揩脸上的汗,向远处的阿珠瞟去。阿珠也正向这边瞟来,二人目光一接,做了一个只有他们知道含义的手势。
几日后,阿勇坐船到广州赶考。苏轼父子与李老汉一家一同到海边送行。阿勇站在船上,向众人挥手告别。苏轼挥手道:“此去平安。记住,海南岛上还没有一个秀才呢!”
船渐行渐远,阿勇遥望海岸,不见阿珠身影,心头不禁怅然若失。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用竹叶吹出的呼哨声,阿勇举头一望,见阿珠站在岸边的椰林内向自己挥手告别。阿勇向她扬手作别,满脸喜悦。
阿珠脸上挂满泪珠,用竹叶吹出黎族小调,不断挥着手。苏轼微笑着对苏过说:“记起旧作《水龙吟》一阙,‘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却还被莺呼起’。”
远在几千里外的京师,朝政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徽宗起先还励精图治,过了几个月,酷爱玩乐的本性渐渐显露出来。这天,徽宗在临摹作画,不时地抬头看着身边一群宦官、宫女踢蹴鞠。见宦官、宫女总接不住球,反倒狼狈不堪,登时觉得兴致盎然,搁下笔来,沉思片刻,微笑道:“对了,去传高俅来!”
高俅匆匆过来,徽宗笑道:“偌大宫中竟无人有你的蹴鞠技艺,朕都想念你的鸳鸯拐了。”高俅诚惶诚恐地说:“承蒙陛下恩典,微臣献丑了。”徽宗对众宦官下令:“将朕的画台前挪三尺,朕要看个真切。”
众宦官依命将画台前挪三尺,铺好画纸。徽宗欣然就座,提笔运神。高俅施展出浑身解数,球就像黏在脚上一般,让人着实赏心悦目,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博得一片叫好声。
徽宗见此,淡笔轻勾,一幅《蹴鞠图》一挥而就,登时满纸生辉。众宦官、宫女啧啧赞道:“陛下丹青妙笔,举世无双。”徽宗更觉得意,起身笑着对高俅说:“朕也要与你踢几个回合。”
君臣二人各施神技,一时喝彩声迭起。踢了许久,徽宗累了,摆手叫停,气喘吁吁地说:“够了,够了,朕踢不动了。问天下蹴鞠者,朕谁与同?唯高俅尔。”高俅谄媚地施礼道:“陛下百艺皆精,英才盖世,非真龙天子不能也。”
徽宗入座,拿起丝绸汗巾擦汗,悠悠地啜饮香茗,环视一周,沉醉在繁华美好的宫苑景致中。徽宗用杯盖轻轻地磕着杯口,心中闪过一丝阴影,脸色微沉,低声细问道:“章惇现在越州过得如何?”高俅眼珠一转,说:“微臣听说他不肯放下宰相架子,脾气仍是很大,还说来日等他官复原职以后当如何如何。”
徽宗眉头一皱,转瞬又微笑道:“原来章大人身处江湖之远,还心系庙堂之高呀!”高俅恨恨地道:“章惇历来妄自尊大,目无圣上,且毫无悔改之意。微臣以为此等倚老卖老之人该再贬之。”
徽宗似未听见一般,只是微笑,拿起刚才所画的《蹴鞠图》端详半日,问高俅:“你以为朕这幅画如何?”高俅躬身细看一番,谄笑道:“惜墨如金,意在笔先。”徽宗满意地点头:“你比他们都懂画。那依你之见,章惇该贬往何地?”高俅道:“越远越好,岭南蛮荒可矣。”徽宗仍在看画,似心不在焉地说:“那好,就让他到雷州去吧。”
高俅见徽宗优哉游哉地品茶,轻声道:“微臣以为,凡是章惇贬过的老臣,都该让他们回京,可杀章惇嚣浮之气,更显陛下龙威!”宋徽宗缓缓地放下茶盏,思量道:“朕记得一干老臣中,唯苏轼被贬得最远。他书画俱佳,让他回京如何?”
高俅忙道:“微臣以为不可,苏轼有朋党之嫌。”宋徽宗颔首道:“那就先让苏轼安置廉州吧。苏辙、秦观等人也作如此安置。传朕的旨意下去。”说罢,又拿起画细看起来。
不日,章惇接到诏书,心中愤恨,只得带着一家子再起程赶往雷州。一路颠簸,再加上心烦意乱,颇显潦倒,人瘦了许多。到雷州下车后,章惇去找房子租住,牵着孙儿慢慢走在前面,管家跟随其后。
章惇走到一家门前敲门,开门的男子问他找谁。章惇仍是一脸傲气:“有房子出租吗?”男子问道:“请问从哪里来,贵姓大名?”章惇傲然道:“从汴京来,老夫名唤章惇。”男子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没房”,“咣当”一声把门关上。章惇一愣,抢上前一步。管家见状,忙上来劝止。
章惇只得忍气吞声,继续前行,来到另一户前敲门。户主老头一见章惇,忙将门关上。章惇正欲发作,管家忙又摆手劝止。
又来到一户门前,章惇正欲敲门,转念一想,叹了口气,抬抬手杖示意管家敲门,自己尴尬地避到一旁。管家敲开门,问道:“这位大嫂,有房出租吗?”开门的妇人道:“有哇。你们是哪里人士,贵姓大名?”管家赔笑着说:“我们是京城人,我家老爷是前朝宰相章大人。”
妇人冷冷地说:“哟,原来是宰相大人!他也有今日?三年前苏辙大人被贬到这里,他不让人家住官舍,苏大人无奈租了民房。嘿,他派那董必来,硬说人家强占民房,再贬循州。我们太守是多好的一个人,被定了个‘厚待罪臣’的名。今日我若把这房子租给他,再落个‘厚待罪臣’之名,谁来保我这小民呢?再说,我就是租给他,雷州人也不答应。我还得在这里祖祖辈辈地住下去呢!雷州人都齐了心,他休想租到房子!”言毕,“啪”的一声关上门。
管家啐道:“狗眼看人低!”章惇闪出身来,怒吼一声,欲举杖砸门,被管家一把拉住。他的家眷纷纷从车上下来劝阻,孙儿又吓得号啕大哭。章惇举杖对天长啸:“你们不租房给老夫,老夫不求你们,老夫自己盖房住!孙儿不许哭,我章家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一时气不顺,晕倒在地。众家眷和管家急忙上前扶起。举街家家闭户,一片寂静。
次日起,章惇一家自己动手,搭建住所。孙儿也试着搬运木料,倒是乐在其中,并不懂得大人们的辛酸苦恼。章惇拄杖立在一旁观看,仍是一脸不服输的乖戾之气。过往的路人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章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路人听:“云里千条路,云外路千条。有人不租屋给老夫住,以为老夫就要露宿街头,成了老叫花子。但老夫是何等人物,自己盖屋自己住,求人不如求己,倒要让你们好瞧!”
众路人见他沦落至此还这么嚣张跋扈,纷纷摇头苦笑,一下子全走开了。章惇顿觉索然无味,恢复一脸苍老的样貌,又剧烈地咳嗽一阵,难受得直弯下腰去。管家忙上前扶他进车歇着。章惇逞强地摆手,又是一阵咳嗽。
新房终于盖成,门上贴着通红崭新的对联,上面写着“祥云浮紫阁,喜气溢朱门”,顶上横批是“乔迁之喜”。一家子站在门外,准备入住。见人人面色凝重,并无丝毫喜色,章惇怒道:“你们为何个个都拉着脸?新居好不容易建成,大喜的日子,就不能高兴一些吗?”
管家小声劝道:“老爷,高兴是高兴,只是这时候不比寻常,却也不宜声张。”章惇两眼死死地瞪着他:“为何不能声张?本相偏要大张旗鼓,叫他们看看,本相不用租他们的房屋也能安土重居!”
管家忙劝道:“老爷,轻声一些,隔墙有耳,窗前有人,莫让人听见。”章惇怒道:“听见就听见,怕什么?难道本相还怕这些刁民竖子不成?”管家为难地说:“若让人听见报了官,只怕又让朝廷那帮小人抓了把柄。”
章惇怒道:“老夫何惧之有?去,去将爆竹拿来,老夫要庆贺!”管家见章惇瞪着他,只好取来一串爆竹。章惇接过爆竹,亲手点燃。“噼里啪啦”一阵爆响,路人都驻足观看,或面无表情,或脸露不屑,无一人叫好。章惇对此似浑然不觉。爆竹燃尽,化作一阵灰烟。章惇一脸孤傲地带领家人走进屋内,关上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