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心中不悦,走出政事堂,径直离去。曾布早候在外边,向司马光施礼道:“司马公请留步,下官曾布有事求见。”司马光腿脚不便,艰难地迈过门槛,转笑道:“哦,是子宣啊!”曾布马上过来扶住司马光,说:“司马公保重身体,切勿为国事过于操劳。”司马光笑说:“拨乱反正,百废待兴呀,老夫歇不得。子宣,此次任命你为翰林学士迁户部尚书,望你不负圣恩,也不要辜负了老夫的一片心意啊!”曾布忙拱手道:“承蒙司马公提拔下官,这是我的福分,下官一定竭忠尽智!”
司马光点头说:“这就好。哎,你刚才说有事求见,到底是何事啊?”曾布拱手道:“司马公,是关于免役法令。《免役法》皆出自下官之手,下官以为,如果突然改易,必遭致混乱,下官实难从命。”司马光大怒:“子宣!《免役法》导致民怨沸腾,废除此法刻不容缓。《差役法》在朝廷行之百年,万民习之已久,岂能更改?你身为户部尚书,难道不明白其中利害吗?”曾布坚持陈说:“变法之初,下官与荆公多番商议,制定此法,跟《差役法》相比实在益处甚多……”司马光不耐烦地说:“不必多说!介甫误国,你还执迷不悟!”说完上轿离去。曾布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长叹。
翌日退朝,司马光恼怒曾布所言,授意让吕公著担任户部尚书,主管财政。吕公著推辞说不善理财,还是擢用他人担此重任。司马光笑道:“老夫就是要用不善理财之人理财。自王安石变法以来,天下趋利之徒无不欣然,故而世风日下。官场竟成为贩夫走卒的交易之所。用你担此理财大臣,就是要天下看看,朝廷重德轻利。”吕公著恍然大悟,但又有所顾虑地说:“国家用度一向不足,财政关系到方方面面。万一理财不慎,势必造成国家秩序紊乱……”司马光摆摆手说:“不妨不妨。国家财政皆由《青苗法》败坏,现在要彻底废止《青苗法》,《免役法》也要废除。”吕公著再不敢多言,又问:“那曾布处以何等官职?”司马光说:“曾布小人,外贬到太原去吧。”
苏轼听说此事,急忙到中书省来找吕公著,陈说道:“吕公,曾布不当贬,《免役法》不可废呀!”吕公著大为惊奇,问道:“子瞻!你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呀,你还嫌他折腾你不够啊?”苏轼直言道:“吕公,曾布的为人我知道,但就《免役法》而言,子宣所做并不为差。诸法之中,《免役法》不可废。另外,如果因政见不同,就大开杀戒,必会重蹈王安石的覆辙,更会形成熙丰党和元祐党人之争。晚唐就葬送于党争啊,牛李二党争来争去,把大唐争垮了。如果我们不实行开明之策,一味意气用事,党祸将祸及大宋。”
吕公著一怔,深感为难。苏轼劝说:“《免役法》确实优于《差役法》,只是在施行过程中执行不当、监督不力,可以稍作修改,但绝不可废,若废止此法,天下必乱!不行,我得去找司马公。”吕公著赶忙拉着苏轼说:“子瞻,别急嘛!你若得罪了司马公,人家会说你站在王安石一边,与熙丰党人一党啊!”苏轼正色道:“我不管是何党何派,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就要坚持。”说着就冲出门去。吕公著拉也拉不住,摇头叹道:“真是竹杆一根……有节不灵通。”
苏轼出门,正遇上曾布。曾布刚接到外贬的公文,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苏轼忙叫住他:“子宣兄留步!”曾布没好气地答话:“这回让子瞻看笑话了,翰林学士院的椅子还没坐热乎,就要再贬了。”苏轼劝慰说:“子宣差矣。就此事而言,子宣并没错。”曾布惊讶地望着苏轼,叹息说:“唉,有子瞻这句话,我就是外贬也值了。”
苏轼说:“想当年我与你,还有你兄曾子固一起革除太学体、击登闻鼓,何等意气风发。可不想你兄已病逝有年了。家中还好吧?”曾布眼中含泪,拱手道:“多谢子瞻兄不计前嫌,还如此挂念我等。”苏轼说:“子宣兄此行珍重,临行时我去为你送行。”曾布感激不已,又请求苏轼手书一份《念奴娇》词赠送给他。苏轼欣然应允,二人这才施礼拜别。
苏轼赶到政事堂司马光办公处,大步冲到案前,大声说:“司马公!在下听说你要废除《免役法》,恢复《差役法》?”司马公正在批阅奏劄,问道:“是啊,子瞻有何看法?”苏轼拱手施礼说:“不妥,如此一来,天下会出大乱子!”
司马公放下奏劄,踱到前厅,请苏轼详说。苏轼陈说:“天下实行《免役法》已十五年有余,百姓皆已习惯此法,虽有小怨,但不致乱,只要趋利避害,亦不失为可行之法。《差役法》虽有小利,但弊大于利。应稳妥为上,取长补短,不宜大动。”
司马公不悦,又问《差役法》利弊如何。苏轼答道:“自夏、商、周三代实行兵农合一之法,至秦始皇把兵农分开,到唐中叶以后,更趋专业。农出钱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虽圣人复出,也不易其法。《免役法》户户出钱,雇夫服役,是依唐中叶以后兵农相分的惯例,好处实在很多。”
司马公反驳道:“兵农合一,乃是古法,不可变!”苏轼直言道:“《差役法》是兵农合一之古法。二者比较,兵农分开为好,这符合战事之需要。打仗与种庄稼毕竟不同,农民训练再好,也不及常年专门训练之兵卒。实行《差役法》,大宋之兵十不顶一,屡吃败仗。《免役法》虽有缺点,但稍加变动即可避免上述弊端。而《差役法》则不然,它不仅使我大宋军队攻不能战,守不能固,且加重百姓负担,农不安耕织,商不安远行,国家税收减少,贪胥滑吏有机可乘,故古法不可效。”
司马光仍然固执地说:“古之良制美法,文王之道,有何不可恢复?”苏轼反驳道:“吃野果、穿树叶,在远古未尝不是良制美法,然则今日再吃野果、穿树叶,便是愚蠢透顶!”司马公辩不过他,发怒道:“你这是钻空子!”苏轼说:“有空可钻,自有钻空之人。我钻此空,皆为宰相,为国家补江山大堤之洞;奸人钻此空,自有洪水破堤之险了!”
司马光气得浑身哆嗦:“你……你……好,好,你有理,你翅膀硬了,要反对老夫!”苏轼直言:“司马公,在下就事论事,并非意在反对宰相!司马公对下官有恩,子瞻永记在心。敢讲逆耳之言,既为国家,也为宰相。当年,司马公为‘刺义勇’一事屡谏魏公韩维,态度之强硬,言辞之刺耳,不知几倍于我,而今司马公在相位,却容不得他人片言只语,是何道理?司马公与王安石一样,也是个拗相公!”司马光大怒:“好个苏轼,你果然是王安石之党!”苏轼也发怒了:“在下与国与民为一党,不与任何人为党!”说完拂袖而去。
范纯仁正好来找司马光,看见苏轼气呼呼地出来,忙拉着他说:“子瞻又为何事生气?”苏轼余怒未歇:“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分好和歹,只把旧账清。我不善拍马,又非应声虫。一言怒宰相,落个忘恩名!”范纯仁好言相劝:“司马公头脑发热,易铸大错。我去劝劝他!”苏轼摇头叹息而去。
范纯仁进政事堂来,见司马光生着闷气,拄着拐杖在厅内踱步,便劝言:“司马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免役之法,施行了有十数年啦。虽有弊端,但是百姓们已经习惯,骤然而罢,天下恐乱。司马公不可操之过急呀!”司马光此刻谁的话也听不进了,发狠道:“老夫还能活几天?此法不废,死不瞑目!”
范纯仁没料到事情如此严重,强压住怒火说:“司马公不该生气,此乃国家大事,该多听听他人的想法。深思熟虑,然后再付诸行动为好。《免役法》固有不便,但是不能暴革。若司马公一定坚持恢复《差役法》,也可在一路试行,不可全面废止。”
司马光敲着拐杖说:“今天这是怎么了?走了一个苏子瞻,又来一个范纯仁!都来气我,老夫还没死呢!”范纯仁也火了:“我等非阿谀奉承之辈,才愿聚于司马公旗下。若为一己之私,不费吹灰之力,王安石即可让我等官运亨通了!良言不纳,固执己见,你又是一王安石!”司马光老病衰朽,气得说不出话:“你!你!”范纯仁说:“司马公二十余年前对《差役法》耿耿于怀,要废止《差役法》,今日为何不进反退呢?”
苏辙在谏院得知哥哥与宰相吵了起来,赶紧跑过来劝说。他见范纯仁和司马光在厅内相对不语,但都面色不豫,忙施礼道:“恩公消消气,家兄脾气率直,让恩公生气了,我替家兄给您赔个不是。恩公日理万机,心急如焚,晚生理解。恢复《差役法》,未尝不可,但应有个万全之策。要是恩公气坏了身子,那我等该如何是好啊?”范纯仁见苏辙过来调停,仍不搭话。
苏辙忙请司马光坐下,继续劝道:“司马公,你如今上了年纪,身子又不好,不能轻易生气。家兄乃心直口快之人,他的脾气,司马公还不知道?越是瞧不起的人,他越客气;越是他尊敬的人,就越直言不讳,心里是不掺一点假,有什么说什么。”
司马光这才慢慢解了气,无奈地叹道:“也好,我与吕公著大人商议后,明日召集众官到政事堂商议《免役法》。”
苏轼回到百家巷家中,边脱去官袍边气呼呼地说:“司马牛!司马牛!”王闰之愕然不解:“司马牛?哪个司马牛把你惹得这样生气?”朝云抿嘴笑着,帮苏轼摘下乌纱帽。苏轼说:“天下还有几个司马牛!一头牛,天下人就拉不回!”朝云说:“先生莫不是和宰相大人顶嘴了?”王闰之急了,埋怨道:“这可怎么得了,刚回京城,老脾气又来了。”
苏轼皱眉道:“哪里是顶嘴!我是在劝诫他!”王闰之责备道:“宰相是我家恩人,你如此高傲不逊,外人知道后,岂不骂你忘恩负义?”苏轼发怒道:“忘恩负义?言外之意,我这官是巴结司马公得来的施舍?若贪图富贵,宰相早坐上了!我说不当官吧,你们哭着闹着让我受这份罪!你也不想想,我进直言是为了什么?”
王闰之端茶过来,好言劝道:“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进言?万一又惹出祸来可怎么办?”苏轼不耐烦地说:“事关大宋兴亡,心何以平?”王闰之赌气说:“休说他人,你自己也听不进逆耳忠言。”苏轼说:“你所谓忠言是为这个小家,我的忠言是为国家。”王闰之说不过他,气呼呼地走出门去,剩下朝云帮苏轼整理衣裳。
这时两个使女走进来,好让苏轼梳洗。苏轼瞧着自己的肚皮问:“你们说,我这肚皮里装的是什么?”
一个使女答道:“是一肚子锦绣文章。”苏轼摇摇头。
另一个说:“是一肚子才学。”苏轼还是笑着摇头。
朝云走过来微笑着说:“先生啊,是一肚子不合时宜。”
苏轼听了哈哈大笑,连气都消了,直夸:“知我者,朝云也!”梳洗过后,又吩咐朝云说:“明日司马光召集众臣商议废除《免役法》,我得养足精神写好奏劄。你和夫人先吃饭,不必等我,也不要来打搅我。”朝云答应着出去了。
次日,苏轼上朝后,朝云在院子里晾衣服。王闰之忧心忡忡地走过来,还在为苏轼发愁,便对朝云说:“朝云哪,我这心总是放不下,以先生的脾气,必定还要和宰相争执不休,这如何是好呢?”朝云劝慰道:“夫人不必担忧。先生为人,宰相是知道的,不会计较太深。再说,有二先生从中调停,自会化解不快。”
王闰之自言自语地说:“唉,他要有子由一半的灵活就好了。”朝云又接着去晾衣服。王闰之端详着她,好半天不言语。朝云被看得不好意思了,笑道:“夫人,怎么啦?”王闰之说:“朝云,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朝云愣了一下,立即就明白了,躲到晾晒的衣服后边去,害羞地说:“夫人,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王闰之笑笑,绕到后边来,柔声说道:“你呀,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儿,什么能瞒过你?不过啊,我还是要给你明说。”
朝云明白是女儿家的事,脸都红了,借故去拍打晾好的袍服,躲在后面不出来。王闰之笑着说:“你呀,自进苏家起,子瞻和我就喜欢你,你和我们苏家有缘哪!”朝云轻声说:“是先生和夫人人好。”王闰之说:“我的心思啊,自小莲姐去世你就明白了。你的相貌才学,活脱脱的就是一个莲姐。”王闰之想起小莲,眼泪都掉下来。朝云忙过来安慰:“夫人,朝云怎能和小莲姐姐比啊!”说着,眼眶也湿润了。
王闰之叹气道:“在密州、徐州的时候啊,你还太小。后来,你大了,可我们家又遭了大难,我不能让你……让你陪着我受罪啊!”朝云想起自己的身世,又想到自己的归宿,哭道:“夫人的心思,朝云都明白。”
王闰之接着说:“说起来,你也是我们苏家的恩人哪。不说教迨儿、过儿,就说那六七年的苦日子,要是……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怎么撑过来!你一个小姑娘家,太不容易了。患难见人心啊,巢谷、表姑,还有你,都是苏家的恩人哪!”朝云啜泣着说:“夫人不可这么说。先生和夫人是朝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先生也是朝云的恩师。朝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啊!”
王闰之擦干眼泪说:“看看,我真的老了,一说就想哭,把要说的正事都忘了。朝云啊,眼下家境略略好些了,你要是答应,我和子瞻去说,可是……可是实在是委屈了你啊!”朝云赶忙跪在地上说:“夫人,朝云只要在苏家,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夫人千万不要这样想。”王闰之忙把她扶起来,惊愕地问:“朝云,你果真这么想?”朝云含泪点点头说:“夫人,采莲表姑走了,朝云就是采莲表姑。”
王闰之欲言又止,她们都是苦命的女人,现在还说什么好呢?苏轼虽然回朝当官,比在黄州时要好些,可是现在却跟宰相闹成这样。朝廷的事她不懂,可是朝廷说不准哪天又会下旨贬官,不知会贬到哪里去,总不能让朝云总跟着自己受苦吧?可现在也无法可想。朝云擦干眼泪,把干衣服都收进屋去,王闰之自言自语地说:“苦命的姑娘。老爷临终前说,苏家的女人都命苦,果真如此啊!”说完,又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