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见不但没有扳倒章惇,反而折损了舒掸,急忙找蔡确来商量对策。蔡确是个毫无主见之人,事事只听王珪的,只会在一旁跺脚发怒:“好个舒掸,坏了大事!”还是王珪冷静,缓缓说道:“舒掸反复无常,且贪图小利,不可与之共事,贬到外地也好。只是章惇的确颇为麻烦,如今大有直上青云之势。对他只有用缓兵之计了。”蔡确点点头,又说:“相公,圣上已经多次提到苏轼的重用之事,这次又提出让苏轼到江宁,担任江宁太守。前两次,已经敷衍过去,这次又如何是好呢?”王珪捻须细想,徐徐说道:“尽量拖一段时间,实在拖不过,就说江宁任上并无空缺。如今黄州没了吴通判,那苏轼必然故态复萌,再生事端,我们再寻机会下手便是。”蔡确忙笑夸宰相高明,唯唯不已。
徐君猷派差役到苏轼家中告知舒掸被贬的消息,苏轼恰好不在家。王闰之谢过差役,忙对巢谷说:“舒掸害得子瞻含冤被贬,如今他自己也终尝苦果。快去找子瞻回来,我们在家好好庆贺一番。”巢谷也满心欢喜,跑出家门来寻苏轼。
苏轼正在江边芦苇丛里垂钓呢!正是初冬时候,沙净水枯,芦叶萧瑟,苏轼披着蓑衣,悠闲地手执钓竿,静静欣赏江上的景色。巢谷兴冲冲地跑过来说:“子瞻,你不知道吧?舒掸被贬出朝廷了!徐太守派人来告知的。快回家去,夫人烧了几道小菜,要小事庆贺一番呢!”苏轼仍拿着钓竿,一动不动,悠悠地说:“若将舒掸这些人常挂于怀,耿耿在心,那我等在黄州这些年岂不是白待了?”
巢谷笑着说:“话虽如此,但胸怀是胸怀,除奸是除奸,不管到了多大岁数,我这人一听除奸就高兴痛快。”苏轼摇头说:“朝廷走一个舒掸,还会来一个王掸。官场之上,你来我往,各种人物都像韭菜一样,割了还会长出来。一句话,官场上没有值得庆幸之事。当你庆幸之时,不幸也就来了。”
巢谷反问:“那子瞻兄你如何又在此‘独钓寒江雪’呢?”苏轼答道:“李白说,用弯月作鱼钩,用虹霓作钓线,用大奸大蛀作鱼饵,钓东海之大黿,不是没有道理啊!人生何以不能用弯月作钓钩、用江河作钓线、用高山作钓台,以星光作渔火、以万物作钓饵,去钓苦海之大乐呢?”
苏轼远眺江面,对岸寒林簇簇,野烟迷离,四周寂然无声,只有江水缓缓流动。巢谷忙过来拉着苏轼说:“我看你生来就是个渔夫樵子!快走吧,夫人给你准备的饭菜都凉了。”苏轼提着钓线,作鱼上钩状:“人生总有赶不上的饭菜,却没有温不热的酒。”巢谷大笑:“若钓上了大鱼,正好拿回家下酒。”苏轼大笑,收了钓竿,巢谷捧着鱼篓,缓步回家去了。
苏轼与巢谷快到家时,远远望见一个人穿着宽袍,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慢悠悠地走在村路上。一群乡间孩童见他装束奇怪,跟在后面又唱又嚷,那人却毫不在意,怡然自得。巢谷悄悄地问苏轼:“真是个怪人,他穿的是哪朝哪代的衣服啊?”苏轼笑说:“那是唐装,画学博士米芾米元章好此奇装异服。”等走近了,果然就是米芾。米芾乃是宋朝第一奇人逸士,不仅书画双绝,堪与苏轼比肩,行为举止更是怪癖奇特。他性情孤傲,不与俗人相交,但遇同道风流雅士,则诚心相待,一见如故。平生迷恋书画奇石,如果遇上稀世珍品,必定倾囊收藏,赏玩不已,废寝忘食,故人称之为“米癫”。苏轼与米芾早在汴京就有交往,此次专程来访。
互道契阔后,苏轼赶忙烹茶相待。米芾拱手问:“米芾到来,东坡先生何以得知?”苏轼故作神秘地说:“其实不知。只是刚才垂钓江边,袖中起了一卦,故而知道你要来!”
米芾惊讶地说:“苏公易学精妙,令人钦佩呀。”苏轼问道:“蜀人好《易》,苏某不过略有闻见而已。元章也精通易理,不知以元章高见,《易》之精髓何在?”米芾捻须说道:“易乃无常,因无常而生生不息。”苏轼笑而不答。米芾赶紧问:“还请苏公赐教!”苏轼笑说:“刚才在江边垂钓,观看江水洄漩之势,因而悟到,易道之常理,就是变动不居,这种变动如同水,水无常形,随物赋形。”米芾不禁拍手赞叹。
这时陈慥突然踏步进来,见有客在,拱手笑道:“子瞻兄,今日雪堂真是高朋满座啊!”苏轼忙将二人引见。陈慥施礼道:“久闻‘米癫’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度不凡!”米芾含笑谦逊地说:“季常兄是血性男儿,米某真是沽名钓誉了。”
米芾又拿出一轴画来,请苏轼赐教。苏轼观看良久,沉吟不语。米芾说:“还请苏公直言。”苏轼捋着胡须笑道:“那就请恕我唐突了。元章画技娴熟,令人赞叹,然仅得竹之形,尚未得竹之神。”米芾追问:“何谓竹之神?”苏轼神秘地一笑:“米兄先洗尘安息,至于何为竹之神,那要沐浴斋戒后方可得知。”
巢谷和陈慥面面相觑,不知苏轼葫芦里卖什么药。不一会儿,米芾洗沐完毕,装束整齐,苏轼拉着他直往屋外走,一边说:“城南安国寺内有修竹千株,元章可与我同去寻觅竹之神。正好我有两位高僧朋友暂居安国寺,我来给你引见!”巢谷和陈慥也紧跟过来。
到了安国寺,果然是一片竹海!虽说是寒冬时节,但满目翠意逼人。漫步于林间小径,只见万竿高耸,微风吹来,竹韵悠远,令人有恍然遗世之感。苏轼闭目听了会儿风声竹声,指着竹海说:“看这竹子,有神无神?”米芾答道:“万物自生,莫不有体,莫不圆融,莫不有性,莫不有神!”
苏轼点点头:“正是!看这竹子,竹从一寸之长,长至剑拔十寻,其竹节竹叶,从一开始就齐备了。现在画竹的人,乃是一节一节地画,一叶一叶地加上去,脱其本源,自然就失掉了竹之神韵。”米芾赞叹道:“苏公见解超凡,深得自然之妙啊!那么又该如何画竹呢?”苏轼说:“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等眼前出现了所要画的竹子,急起而画,一气呵成。正所谓胸有成竹是也!不过,这首先要有高超的技巧,使内外合一,心手相应。”
陈慥上前说:“子瞻兄所说与《南华真经》上的庖丁解牛是一个道理。”苏轼称许道:“正是。我有一位表兄,名叫文与可,是画竹大家,我曾作诗说,‘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所以依此理路,我也曾学得几笔,在元章面前见笑了。”
米芾施礼说:“苏公过谦了!苏公见解超出我辈,元章受益不浅哪!”苏轼说:“数年前我曾画得一幅墨竹,送给江南的友人潘丙,后来那幅画差点让一位丝绸商人买去。苏某的画虽不是什么宝贝,但若沾染了铜臭,就是有辱此竹。我就将画拿回烧掉了。”
米芾叹服道:“苏公真是晋宋间人物,儒雅风流,正与这竹海相衬。”苏轼笑着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
这时佛印和参寥远远走过来。佛印听见苏轼吟诗,大喊道:“子瞻兄高雅绝俗,莫不是要吃竹子了?”苏轼忙与众位引见,接着说:“今天众人都在,正所谓良友嘉会,不如再去赤壁一游如何?如今天寒水枯,一定别有一番风味。”佛印说:“赤壁游赏倒是惬意,可是光吃竹子,无肴无酒,那还有什么意思?”巢谷灵机一动:“子瞻兄刚才在江边垂钓,鱼篓里不是钓得几尾鲜鱼吗?”佛印大喜,摊开两手说:“酒呢?和尚我可是要喝酒的呀!”参寥见状,连说“阿弥陀佛”。苏轼大笑:“回家问问闰之,说不定她藏着几坛酒不让我知道呢?”
回到家中一问,王闰之笑道:“我倒是有一坛好酒,藏着好长时间了,就是怕你有不时之需。”忙将酒取出来。苏轼大喜:“夫人可比刘伶老婆好!”朝云听了,抿嘴微笑。王闰之不解地问:“刘伶的老婆怎么了?”苏轼笑说:“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是有名的酒鬼。他老婆就劝他,说喝酒伤身误事,哭着闹着一定让他戒酒。刘伶说:‘好吧,不过,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我要对鬼神发誓,才能戒酒。你替我准备好祭祀鬼神的酒肉,我好祷告发誓。’他老婆很高兴,就给刘伶准备了酒肉,让刘伶祝誓。刘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于是便喝酒吃肉。等他老婆回来一看,刘伶已经大醉倒在地上了。”朝云咯咯笑起来。王闰之佯作嗔怒道:“还是这样,老没正经。”
苏轼还是请潘丙雇好船,众人搬上酒肴,在萧瑟的风中,向赤壁驶去。时近深秋,两岸寒林烟树,秋色如醉。船工小心地将船摇到中流,缓缓而进。渐渐白日西斜,暮霭愈加凝重,只见几点寒鸦在余晖中闪动。苏轼与米芾不愿枯坐舱中,跑到船头来眺望江中景色。
由于天寒的缘故,江水清浅,沙痕参差,四顾莽莽萧萧,令人不禁有悲凉之感。苏轼感叹说:“去年七月,江水滂沛。苏某与舟中众人同游赤壁,那时水天一色,恍如仙境。现在才过了一年多,江山已不可复识了!可见人事渺如尘烟,良可感叹哪!”参寥听罢,即刻捻着佛珠念起经来。米芾笑道:“苏公胸襟如此,正为江山增色不少。”
船稳稳地摇到赤鼻山下,明月如霜,光可鉴人。江岸怪石森然,好像猛兽蹲伏在前,崖壁陡绝千丈,又好像鹰隼俯投欲下。苏轼向大家提议道:“去年乘江潮来看赤壁,风浪拍石,震人心魂。此番风景大异于前,我们不妨舍舟登岸,到赤鼻山上俯瞰江水,如何?”众人欣然同意。佛印大和尚早跑到船头,吩咐船家将船靠岸。江水退去后,再没有雪浪飞溅,江底的礁石都显露出来,满是江涛冲刷的痕迹。佛印不顾身躯肥胖,率先跳到江岸的巨石之上。众人依次下船,循着嶙峋礁石往山上攀登,摸索着荆棘巉岩,慢慢登到山顶。
小山虽不算高,但俯临江水,断崖壁立,恍惚也有万仞之势。月光照见山影,隐隐绰绰的,似有山鬼隐匿其中。到山顶四望,只见四周昏黑,如浓墨渲染,如磐石悬空,又如混沌未开,江水沉沉缓流其间,不知从何处奔来,也不知流向何处。苏轼情从中来,不禁长啸一声,似乎要破开这寂静一样,声音在山谷间回响,霎时风起水涌,仿佛连水底的鱼龙也要惊醒。
残夜将尽,苏轼叫船工将船划到中流,任其漂荡而下。肴已尽,酒已凉,杯盘狼藉,众人醺然欲睡。苏轼轻声对米芾说:“元章,前番来游赤壁,苏某曾作《赤壁赋》一篇,记游赏之乐和心中所悟,一直秘不示人。回家后当为元章手书此赋,权当对你来黄州看我的谢礼。”米芾大喜,连忙拜谢。
这时一只大鹤呼扇着翅膀,从东飞来,引颈长鸣,从头顶一掠而去。苏轼对巢谷说:“此次再游赤壁,独独缺了吴道长。你看那飞鹤,玄裳缟衣,肯定是吴道长所化,见你我同游之乐,也来凑个热闹。”巢谷笑道:“古时有丁令威化鹤仙游,莫非师傅真有此感应,化作飞鹤来看望我们?”众人醉中谈笑不已,一直到船泊在临皋亭下。
回家之后,苏轼乘着醉意,拿出笔墨来,为米芾手书《赤壁赋》。苏轼写一句,众人就跟着念一句。陈慥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唉,回想起江上所见,读来都不免怅然。”
巢谷接着念道:“不然,不然。子瞻的文章钟于情而善于悟,有结必有解。你们听这几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参寥跟着默诵道:“‘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竟让贫僧又想起那夜的月光。佛经以月喻佛法,洞见此身清净无碍,子瞻真是参悟得透啊。”
苏轼写完,掷笔大笑说:“各位谬夸苏某,今番再游赤壁,岂不是得再写篇《后赤壁赋》来?”米芾道:“先生这篇《赤壁赋》,短短数百字,不仅将人在宇宙中之渺小道出,而且又生出享受自然赐予的超然之情。由慨然归于平淡,由绚烂转为质朴,先生之文已入澄明之境,放眼大宋唯先生一人而已。况且先生此书笔意超然,龙蛇舞动,真令小弟爱不释手。若写得出《后赤壁赋》,苏公一定要让我饱看一番,先睹为快!”
苏轼笑说:“果然是‘米癫’本色!诸位,何不珍惜这趁兴饮酒的时光,以消残夜!”众人也不推辞,欢饮不迭。东方已经微微露出晨光了。
米芾在雪堂与苏轼纵谈书画,情谊融洽,盘桓了十余日,便辞别而去。他所携带的苏轼手书《赤壁赋》卷轴,不久就传遍京师,人人争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