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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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举证困难

下了一天的雨还在下。珊珊来了杜雯没来。杜雯的男朋友带杜雯到海南旅游去了,珊珊的男朋友还在乌鲁木齐查案子没回来,所以珊珊今天一个人坐在临街的窗子旁喝咖啡。外面的雨声淅沥可闻,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对面巷子里全是老房子,下雨天也有拍照的拍那儿的马头墙。

周六下午来黑山咖啡店坐半天,是珊珊这两年养成的消闲习惯。在这里她可以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像今天这样,穿一条浅色吊带连衣短裙,随意露出颈窝下面的一粒绿丝红豆玉坠。瞧她这身打扮,没人会想到这个漂亮姑娘是一位不苟笑言的民事法官。

另一个窗口坐着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男孩和女孩像一对亲密无间的连体儿,始终头靠着头低声细语。

给珊珊端咖啡的那个黑衣小姐是陌生面孔。珊珊总是看不惯穿黑衣服的女人,因此那个小姐站在吧台那边的暗处,像衣服店里的塑料模特一样一动不动,自然使珊珊觉得不舒服。她打算待半小时就走。

一部车身画满药品广告的公交车停在马路对面。广告上的那个女歌星给雨水打得全身透湿。雨水也打在对面巷子里的老房子上。那些错落有致的黑瓦屋顶在雨水中熠熠发亮。一个穿黑茄克的男人打着一把黑伞从对面巷子里走出来。看他低头走路的样子,珊珊觉得眼熟。

就在珊珊想出这个男人的名字时,他推门进来,径直往珊珊这边走。

“你好,叶法官。”这个名叫章宝华的男人像骆驼一样高大。

“什么事?”珊珊冷眼看他。

一个案子判完之后,不管人家是感谢你也好,诅咒你也好,当法官的都不愿在法庭之外跟当事人闲扯什么。珊珊记得章宝华不服法庭对他的离婚判决,当庭讲非上诉不可,结果过了上诉期,没见有动静。

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珊珊知道章宝华读过硕士,看上去是个有涵养的读书人,不会像街头的青头泼皮一样无理取闹,因此章宝华问她能不能在这儿坐一会,她点头同意。

可能像我们一样,珊珊也想知道章宝华为何没有上诉。她明白章宝华不是那种只说不做的人。章宝华是搞电器设计的。他的逻辑思维及理性表达都超群出众。记得当时他写的那张原告诉状,以及后来的法庭辩论,全严丝合缝没有漏洞。所以,像他这种人做事总是精确到位,不会无的放矢。

珊珊记得那桩离婚案的焦点不是离与不离的问题,而是夫妻共有财产如何分割。章宝华之所以败诉,是因为他无法向法庭举证他前妻伪造债据。

“我要走了,”他对珊珊说,“下周就走。”

珊珊还是冷眼看他。

“我想我不会再回来了。也就是说,我将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会看到你坐在这里穿漂亮衣服喝周末咖啡。以前每个周末下午我都看到你和你的朋友坐在这个窗口。你们使这座城市变得越发有品味有格调。如果我不知道你是一个貌似公正的冷面法官,我会像欣赏街头广告一样欣赏你的优雅坐姿……”

“既然你不服判决,”珊珊打断他的冷言冷语,“为啥不上诉?”

这时候,那个黑衣小姐走过来问章宝华要咖啡还是要茶。章宝华要茶。

“如果,”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像我一样正打算上诉的时候,有个陌生人在夜里拦住你的去路,而且你觉得不远处的另两个人跟他是一伙的,那人警告你,叫你别上诉,否则你的麻烦会更大,你怎么办?”

珊珊半信半疑。

“这时候,你自然怀疑那人是替曹律师办事的。曹律师是我前妻的代理人这你知道。我想即使你拍到曹律师跟那人一起喝咖啡的照片,法庭也不会过问这件事对不对?因为这照片只说明曹律师跟那人认识,不说明曹律师曾指使那人干这干那。再说,你也无法向法庭举证你曾受到恐吓。那人叫你识相一点,自认倒霉算了,不然你和你的孩子都不得安宁,可这时你身上没录音机,没法把这些话录下来。”

说到这儿,章宝华从茄克内袋里掏出几张照片,扔给珊珊看。照片拍虚了很模糊,但看得出照片上有曹正槐。珊珊在上海读书时就认识这个同乡校友。他给珊珊的印象是风度翩翩绅士一样。他的敬业精神常使委托人感激不尽,而他在法庭上的不败记录,也成了同行中的一个奇迹。尽管他的律师费比其他律师已高出十个百分点了,可找他打官司的依然络绎不绝。

从照片上看,跟曹正槐一起喝咖啡的那个人也西装革履,相貌端正,更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外企白领,而不是章宝华所指的那种黑社会。

“有一天,”章宝华平静地说,“我看到你手里拿一本王小慧的书,书名是《我的视觉日记》,这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他用指头点了点咖啡桌,表示领受咖啡小姐端来的这杯云雾茶。

“我想你一定看完了这本书。不知你现在还记不记得书中有这样一件事。王小慧的丈夫在德国出车祸被撞死,王小慧自己也给撞成重伤,律师跟她讲,撞他们的那个人明显违反交通规则,而且处理事故的那个德国警察,也明显袒护他的肇事同乡,如果能找到在场的目击者,就能打赢这场索赔官司,但麻烦的是,那个警察只叫那四位目击者留下姓名,没留电话和住址,所以要在偌大一个德国找到他们,必须花费很多精力和很多马克。当时王小慧放弃了打官司的念头,她认为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划不来……”

珊珊突然哆嗦一下。

以前她做过这样一个噩梦。一座大山像机器一样朝她慢慢移来,不知咋了她的腿一条都抬不起来,就像植物一样上面能动下面不能动。天越来越黑了,那座山也越来越看不清楚,所以不知道它啥时候压过来,压过你的身体。

如果章宝华是那种容易激动的人,或者干脆就是那种有神经病的疯子,珊珊丝毫不会感到害怕。事实上她也几次遇到过当事人败诉后威胁她,甚至扬言要杀了她,把她的头挂到法院挂国徽的钩子上,所以对此早司空见惯。而眼前这个骆驼一样高大的男人却叫你望而生畏。虽然他说话不急不恼,甚至条分缕析从容不迫,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情,可他的身影,却像噩梦里的那座会移动的山朝你慢慢移过来。一个已经暗中注意你两年之久的人,连你读王小慧的书都知道,你能当没事一样?在梦里,那座大山的阴冷石壁刚碰到你的胳膊时你就叫起来,把自己叫醒,可现在不是在做梦。

珊珊想起身走开,突然觉得腿发软站不起来。

章宝华的面孔也像骆驼一样疙疙瘩瘩的相貌不雅。

他还在自说自话地讲个不停。

“从法理上讲,凭证据判案没错,也只有这样才公平公正,可是法庭往往忽略当事人的举证能力,这才是关键问题。因为有的人能拿到证据,有的人则拿不到,有的人没有证据可以伪造证据,所以单凭证据办案,无疑违背国家宪法的公正原则。

“叶法官,我想你一定听说过这样一个古代案例。两个女人都说某个小孩是自己的,结果打官司打到衙门里。当时的科学没有现在这样发达,搞不了亲子鉴定,于是聪明的法官想出一个办法,要把孩子一劈两半,一人拿半个。结果其中一个女人放弃诉讼,不要孩子了,最后法官把孩子判给了她。

“这个古代法官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是依啥判案的呢?依的是人情世故。若是孩子的亲娘,肯定不忍心孩子遭罪,就这么简单。这使我很容易想起另一件事。现在的医生只靠仪器查病看病,一旦仪器出毛病医生就束手无策,而古代医生讲究的是望闻问切,厉害一点的,看一眼病人的脸色,就知道得的是啥病。

“瞧我扯远了是不是?现在我们再回到案子上来。男人说家里没借过别人的钱,女人说借过,从逻辑上讲,要么男人说了假话,要么女人说了假话。女人不仅找来一张债据,而且找来一个债主,法官判女人胜诉,男人不仅没得到他应得的钱,还白付了诉讼费。

“男人之所以败诉,是因为他无法向法庭举证女人伪造债据,他没有这种举证能力。我认为民事案与刑事案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民事案是当事人举证,刑事案是警察举证,这两者的举证能力有天壤之别。如果这种案子要警察介入的话,那个男人只有犯了刑事罪,比如故意伤人,或者杀了人,才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也就是说,当时他要么伤害那个女人,要么伤害替她辩护的那个律师,只要伤害涉案人员中的任何一个,当然这也包括那个判案法官,都能达到这个目的。

“实际上,这个案子再简单不过。那个女人离婚时不但不要孩子,而且还把本该留给孩子以后读书的钱通通骗走,是男人可信还是女人可信,应该一目了然。

“叶法官,我再讲一件事。就讲现在我为啥来找你。我觉得伤害其他任何人,都不及伤害法官,能够使法官重视民事举证问题。

“你现在是不是头昏脑胀,而且四肢无力?我想再过半小时,你将昏睡一场。等你醒来之后,你一定意识到你的咖啡里被人下了药,也一定能猜出下药的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咖啡小姐。可是,你受了伤害却不想报案,不想被人知道,因为你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片树林里,身上没穿一件衣服。这时你无法断定自己是否身遭****,也无法断定脱你衣服的是我,还是跟我一起扶你上计程车的那个年轻司机。虽然你男朋友就是刑事警察,可你不愿如实跟他讲这事对不对?

“叶法官,现在你还能听到我的说话声音吗?你的眼皮都搭拉下来了。头也搭拉下来了。你睁开眼睛瞧我的手。这只手。瞧见瞧不见?你看现在外面不下雨了……”

杜雯从海南给叶小珊打电话。她猜叶小珊一定一个人在咖啡店喝咖啡。

叶小珊隐约听到包里有手机声音,但包在哪里却摸不着。

这时候,人高马大的章宝华把珊珊的那只意大利小包挎在自己肩上,那样子看上去很滑稽。他伸出胳膊扶珊珊起来。扶着她走出这家咖啡店。

刚才头靠头低声细语的那对孩子,现在正好奇地看着章宝华扶珊珊钻进马路上的一部计程车。外面不下雨了,但天色暗了许多。这时候,那个黑衣小姐还站在吧台那边,像塑料模特一样一动不动。那边光线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