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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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以牙还牙(1)

朝看鞋摊的男人要来车子钥匙,还朝他抛了个媚眼,然后跨上这部二手摩托沿小巷往学校方向开。杏娣没驾驶证,她男人也没有,所以这部旧摩托总是躲着警察走。春天来了,路边的樱花也开了,把孩子接回家就买菜烧饭,常常饭烧好了太阳还没下山,不像冬季天黑得那么早。

男人也宝贝孩子,但没她宝贝得厉害。三年前男人就叫她别接送孩子了,叫孩子自己回家。从学校到家里,过马路走五分钟就到了。只要给孩子脖子上挂把门钥匙,由他自己开门进屋就成,可杏娣死不也肯。“万一过马路给汽车撞了咋办?”

“人不能想这么多。”她男人说话总是声音很低,而且含含糊糊,像嘴里老含着一颗吐不出来的苦杏核,只有她听得清楚。“吃饭还有给噎死的呢。”

“放你娘的屁!”杏娣把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于是男人闭嘴不说了。买房子的事男人也做不了主。手头的钱都拿去买房子,鞋生意就做不大。男人想把旁边的摊位也吃下来。摊位越大顾客越多,可杏娣动了买房子的念头,就再也不愿住房东的矮房子了。那房子又小又暗,像待在监牢里一样难受。男人再嘀咕的时候,她说出另一个理由来。“你儿子要有他自己的房间。他同学有自己的房间他也要有。”

男人只好闭嘴当哑巴。

房子已经看好了,也付了定金。那是盖在七楼楼顶上的一套旧房子,两室一厅才两万八,是跑了上百处才看中它的。要不要给儿子房间铺木头地板,这也是这对外地夫妻争论过的一件事。争论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借了钱也要铺,还是杏娣说了算。一个也做皮鞋生意的老乡肯借钱给她,不要她付利息。

想到快有自己的房子了,这个外地女人心花怒放。心想这些年来累死累活没白忙活。想着想着,不留神差点撞了一个往巷口走来的小脚老太婆。我的妈呀,这老太婆看上去有八九十岁了还敢一个人上街?就像底部被蛀烂的木柱儿给碰了一下,老太婆摇了摇虚弱的身子,坚持不倒下去。谢天谢地没倒下。杏娣给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下车把她扶稳。还陪她说了一会儿。要是这老太婆给摔倒了,摔断了胳膊摔断了腿,那么买房子的钱全贴给她住医院还不够!

到了学校门口候,有些家长正拉着孩子围在马路上看一部黑颜色的外国车。杏娣不是车迷,不懂外国车的好坏,也没兴趣懂它,所以停下摩托只朝学校门口看。她叫儿子放了学站在学校门口的小店前等她来接,所以儿子每天都乖乖地站在那儿,比女娃娃还老实。大概今天马老师放学晚,儿子还没出来呢。

等一路呼啸的警车往这边开过来,杏娣才明白马路上围了一堆人是开车的出事了。遇到车祸她是要去看热闹的,而且常常被晚来一步的晚报记者当采访对象问个不停。她讲起她所见到的或没见到的事总绘声绘色且添油加醋。记者听了她的夸张描述,往往不动脑筋就写得出好句子来。

人堆里站着一个脸色发白的女人。穿一件齐膝盖的水灰鄂尔多斯羊绒衣。是那种皮肤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妇女。那些被挡在人群两边的大小车子都着急着要过去,一起鸣喇叭,但不敢往人堆里开。有人说出事的车子是那个女人开的。有人说开车的是个男人。那个男人拦了一部出租车,送那个被撞坏的孩子去医院了。认定肇事者是男人的一个老头猜测,那个女人是那个男人的老婆。但另一个目击者不愿苟同,硬是拿无庸置疑的口气说,是姘头不是老婆;好像以前就认识他们似的。那个女人只默默站在车子旁边。只回答警察的简单询问。

杏娣看了看小店那边才往人堆里挤。她要亲眼瞧瞧这部倒霉的小车是啥样子。有人说它是别克车。也有人说是凌志。知道是奔驰的都没吭声。两个警察拿皮尺量前车轮到一只书包的距离。书包里的文具课本撒了一地。旁边是一滩浓血。

那不是我儿子的书包吗?杏娣哇地哭起来。这撕心裂肺的哭声,立刻盖住了周围的闲言碎语,也盖住了人群两边的喇叭声音。接着她发疯一样扑向那个女人。揪住她的头发,拉她往引擎盖上磕。若不是警察扔下手里的皮尺把杏娣强行拉开,那个呆若木鸡的女人准被磕得头破血流。

给警察架住的杏娣要跟警察拚命。毕竟还是男人力气大,尽管杏娣从那个女人头上硬拽下来一缕头发,但使出浑身力气,也没法挣脱这两个男警察的坚硬胳膊。这时她只好破口大骂那个女人。骂她是****。骂她偷人。并诅咒她得艾滋病不得好死。

两周后,郊区车管所出面调解这桩交通事故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来了,跟她一起来的一个穿西服的男人是律师。杏娣读小学四年级的儿子,就是给他撞坏的。他讲他们是夫妻,杏娣鼻孔里哼了一声,谁知道是不是。车管所的说,发生这场事故的主要原因,是孩子不懂过马路,见车子过来先站住了,又跑起来。

“放你娘的屁!”杏娣又瞪起她的牛眼睛来。她可不管什么刹车拖线距离,什么保险杠受力程度,什么放屁说话,反正撞坏了人要赔钱这天经地义,告法院也告得赢。她男人老实巴交只低头不语,啥话都得她来说。

车管所里的警察可不是谁家的出气筒。见大块头交警也要骂娘时,那个肇事律师才开口解释。“王女士,”杏娣怔了一下,这是她头一次听到人家这样文绉绉地称呼她,“当然我们也有责任。虽然责任大小不容易定量分析,但我们不打算逃避赔偿义务。现在孩子的伤势已经稳定,所以我们想知道,除了孩子的医药费、住院费和营养费外,我们还应该承担多少费用。请你说个数,我和我妻子将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

“叫他赔多少?”杏娣扭头问她男人。

这个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身上仍有鞋油味的矮个男人仍低头不语。平生只给人家赔过钱,可从没叫人家给自己赔过钱。若问一双刚擦过鞋油的旧皮鞋开价多少,成交价多少,这没问题,若问小孩给人家撞了,要人家赔多少钱,这谁知道啊?

“死尸,”杏娣又骂起自己的男人来,“叫你来是叫你装哑巴的?”

“王女士,”律师又说,“如果你们没商量好,那么下周见面再谈好吗?”

在棉花巷菜场后街卖旧衣服的,卖旧皮鞋的,卖狗皮膏药的,都来给杏娣出主意。谁都劝她别跟律师打官司。既然车管所都帮着人家说话,那么打官司打到北京也赢不了。小孩已经出院了,只是腿有点瘸。虽然出事的时候头给撞破了,流了不少血,医生诊断是脑震荡,但这种脑震荡属于轻微型,不影响正常生活。有人说,脑袋不出血反而坏事,非撞成傻子不可。反复权衡后,杏娣打定主意,要那对夫妻另赔她五万块钱。

第二次见面是在僻静街区的一家咖啡店里。粗手粗脚的男人,差点把那只精制的暗蓝咖啡杯碰倒。杏娣没这么冒失,只是这咖啡太苦喝不来,只抿了一口就不喝了。要人家再出五万块钱肯定不行,她心想。换了是我,要五千也没门。这对夫妻已经花了两万多了,要是多要了把他们害得倾家荡产也不对。能到手两万就心满意足。其实给一万也行。这年头挣钱不容易,自己来省城十年了才积了两万多,人家给你五千你也高兴对不对?像白捡的一样。

“说个数好吗,王女士?”律师今天穿的是另一身双排扣西服,像外国电影里的外国男人一样有派头。他妻子的脸色也好看多了,梳头的时候头皮不疼了。

“五……五……”杏娣怕难为情,觉得说不出口。心想干脆就说五千得了,别狮子大开口叫人笑话。要是孩子给撞成了傻子,要人家卖掉车子卖掉房子来赔你,倒说得过去。毕竟儿子现在能吃能睡能上学。

“五十万?”律师问。

这个大数目把杏娣吓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这个男人是不是在取笑我啊?杏娣疑惑不解。单看他脸上一副冷静严肃的表情,又觉得他是当真的。而且他老婆也脸色平静,不以为怪。

“我已经起草了一份协议,”律师对她说,“如果你们同意的话,隔壁是一家民事公证所,我们去那儿公证一下。”

“你……啥时候……付……付钱?”杏娣问,说话结巴起来。

“公证后就付。”

“就今天?”

“没错。”

“怎么个付法?”

“从银行转,一次付完。”

这好像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