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龙文集:流星·蝴蝶·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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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生死一发(4)

一个人若想指挥别人,就得学会利用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陆漫天又道:“他现在知不知道你已对他有了怀疑?”

老伯道:“也许还不知道。”

陆漫天道:“那么我们就得赶快下手,若等他有警觉,就更难了。”

老伯又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道:“现在我还不想动手。”

陆漫天道:“为什么?”

老伯道:“我还想再试试他。”

陆漫天道:“怎么试?”

老伯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

他重新找个酒杯,为自己倒了酒。这动作表示他情绪已逐渐稳定,对这件事的安排已胸有成竹。

他一口喝下这杯酒,才缓缓道:“派去找韩棠的人是冯浩,你应该知道这个人。”

陆漫天道:“我知道,他是我第一批从关外带回来的十个人的其中之一。”

老伯点点头,笑笑道:“看来这些年你对酒和女人都还有控制,所以你的记性还没有衰退。”

陆漫天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他并不想喝酒,只不过想用酒杯挡住自己的脸,因为他生怕自己的脸会红。

这些年来他对酒和女人的兴趣不比年轻时减退,得到这两样东西的机会却比年轻时多了几倍。

艰苦奋斗的日子已过去,现在已到了享受的时候。

他已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日渐松弛,记忆也逐渐衰退,但冯浩这个人却是他很难忘记的。

老伯手上最基本的干部全来自关外,都是他的乡亲子弟!

这些人的能力也许并不强,但忠实却绝无疑问。

冯浩尤其是其中最忠实的一个。

陆漫天干咳了两声,道:“难道冯浩现在也已归律香川指挥?”

老伯叹了口气,道:“近来我已将很多事都交给他做,他也的确很少令我失望。”

他忽然又笑了笑,接着道:“但冯浩到底还是冯浩,他知道韩棠的死讯后,立刻就直接回来报告给我,现在还在外面等着。”

陆漫天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韩棠的死讯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老伯点点头,道:“除了我之外,那些杀他的人当然也知道。”

陆漫天道:“律香川呢?”

老伯道:“他若没有和十二飞鹏帮串通,也绝不可能知道,所以……”

他又倒了杯酒,才接着道:“所以我现在就要他去找韩棠。”

陆漫天还没有完全明白老伯的意思,试探着道:“到哪里去找?”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方刚这个人?”

陆漫天道:“是不是十二飞鹏帮中的铁鹏?听说他前几天已离开本坛,但行踪很秘密。”

老伯面上露出满意之色,他希望自己的手下每个人都能和陆漫天一样消息灵通。

他替陆漫天倒了杯酒,道:“他是三天前由本坛动身的,预定明天歇在杭州的大方客栈,因为那时万鹏王会派人去跟他联络。”

陆漫天道:“这消息是否正确?”

老伯笑笑道:“七年前我已派人到十二飞鹏帮潜伏,其中有个人已成为方刚的亲信。”

陆漫天露出钦佩之色,老伯永远不会等到要吃梨的时候才种树,他早已撒下种子。每粒种子都随时可能开花结果。

老伯道:“我的意思现在你是否已明白?”

陆漫天说道:“你要律香川到大方客栈去找韩棠?”

老伯道:“不错,律香川若没有和万鹏王串通,既不可能知道韩棠的死讯,也不可能知道方刚的行踪,也一定会去……”

他啜了口酒,又慢慢接着道:“但却不是去找韩棠,而是去杀韩棠。”

律香川的表情显得很惊诧,忍不住道:“你要我去杀韩棠?”

老伯沉着脸,道:“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你难道没有听清楚?”

律香川垂下头,不敢再开口。老伯的命令从没有人怀疑过。

过了半晌,老伯的脸色才和缓,道:“我要你去杀韩棠,因为我知道他近年对我很不满,认为我已对他冷落,所以就另谋发展。”这解释合情而合理,无论谁都会满意。

律香川动容道:“难道他敢到十二飞鹏帮去谋发展?”

老伯道:“不错,他已约好要和方铁鹏商谈,他们见面的地方是杭州的大方客栈,时间就在明天晚上。”

律香川道:“我是否还能带别人去?”

老伯道:“不能,我们的内部已有奸细,这次行动绝不能再让消息走漏。”

律香川不再发问,躬身道:“我明白,我立刻就动身。”

老伯的命令既已发出,就必须彻底执行,至于这件事是难是易,他是否能独力完成,那已全不在他考虑之中,老伯就算叫他独力去将泰山移走,他也只有立刻去拿锄头。

陆漫天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瞧着,自从律香川走进这屋子,他就一直在留意观察着老伯的表情和动作。

现在他不但对老伯更为佩服,而且更庆幸老伯没有对他怀疑,庆幸自己没做出对不起老伯的事。

无论谁欺骗了老伯,都是在自寻死路。

他只希望律香川没有那么愚笨,这次能提着方铁鹏的人头回来见老伯,才能证明自己忠实。因为律香川毕竟是他的外甥,无论哪个做舅父的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外甥死无葬身之地。

律香川推开门,就看到林秀。

随便什么时候,他只要一开门,都会看到林秀。

林秀是他的妻子,他们成亲已多年,多年来感情始终如一。

他从没有怀疑过妻子的忠实,他无论出门多久,她都从不埋怨。近年来他已很少亲自执行任务,夫妻间相聚的时候更多,情感更密,所以他们的家庭更充满了温暖和幸福。

他们的家庭就在老伯的花园中,因为老伯随时都可能需要他,有时甚至会在三更半夜时将他从他妻子的身边叫走。

对于这一点,林秀也从不埋怨,她对老伯的尊敬和她丈夫一样,虽然老伯以前并不十分赞成他们的婚事,因为她是江南人,老伯却希望律香川的妻子也是他的同乡。

林秀站了起来,以微笑迎接她的丈夫,柔声说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回来,我正在怕今天你又吃不成早点了,今天我替你准备了一只鸡用早点,一只刚好两斤重的鸡,而且是用你最喜欢的吃法做的。”

她说完已转过身去准备,似乎没有看到律香川的表情,微笑着道:“我母亲告诉我,早点若是吃得饱,整天的精神都会好。”

律香川呆呆地看着她的腰,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的腰虽已不如以前那么标致苗条,但对一个结婚已多年的妇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律香川突然走过去,抱住了她的腰。

林秀吃吃地笑,道:“快放开,我去看看鸡汤是不是已凉了。”

律香川道:“我不要吃鸡,我要吃你。”

林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意,情不自禁倒在她丈夫怀里,咬着嘴唇道:“你至少也得等我先去关好门。”

律香川道:“我等不及。”他抱起他的妻子,轻轻放在床上。

在别人眼中看来,律香川是个冷酷而无情的人,只有林秀知道她丈夫是多么热情。

她庆幸他的热情经过多年都未曾减退。

但今天她却忽然发觉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生硬笨拙,他们的配合一向完美,只有心不在焉的时候他才会如此。

林秀张开眼,就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着的,而且果然带着心不在焉的表情。

她的热潮立刻减退,低声问道:“今天你是不是又要出门?”

律香川苦笑,她对他实在了解得太深。

林秀的热情虽已消失,心中却更充满感激。

她懂得他的意思,每次出门前,他都要尽力使她欢愉。

她附在他耳畔,柔声道:“你不必这样做的,不必勉强自己,我可以等——等你回来——”

律香川轻抚着她光滑的肩,慢慢地从她身上翻下,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目中的歉疚之意却很明显。

林秀温柔地凝视着他。

她已发觉他心里有所恐惧,这次的任务一定困难而危险。

她虽然同样感到恐惧,却没有问,因为她知道他自己会说。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说出心里的秘密。

这次她等得比较久,过了很久,律香川才叹了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杭州大方客栈?”

林秀当然记得。

他们新婚时曾经在大方客栈流连忘返,因为从大方客栈的后门走出去,用不了走很远,就可以看到风光如画的西湖。

律香川道:“今天我又要到那里去,去杀一个人,他叫韩棠。”

林秀皱皱眉,道:“韩棠?他值得你亲自去动手么?我从未听过这名字。”

律香川道:“他并不有名,可怕的人并不一定有名。”

林秀道:“他很可怕?”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他也许是我们见到的人中,最可怕的一个。”

林秀已发现他提起这个人名字的时候,目中的恐惧之意更深。

她知道他不愿去,她也不愿让他去,但是她并不阻拦。

因为她也知道他非去不可。

过了很久,她才低声道:“你能不能喝点鸡汤再走?”

律香川道:“不能,我也喝不下。”他已穿上衣服忽然转身出门,他已不忍再看他妻子那种关心的眼色。

这种眼色最容易令男人丧失勇气。

等他走出门,她忽然冲出去,只披件上衣就冲过去道:“你能不能在后天赶回来?后天是我的生日。”

律香川没有回答,却突又转身,紧紧拥抱住他的妻子。

他抱得那么紧,就仿佛这已是最后一次的拥抱。

她的心都已被他抱碎了,但却还是勉强忍住,不敢在她丈夫面前流泪。

过了很久,律香川才放开手,忽然道:“对了,莫忘记送两对鸽子去给冯浩,我答应过他的。”

林秀手提着鸽笼,眼泪还未擦干。

鸽子是她最喜欢的宠物,可是她更爱她的丈夫,她虽然不愿将辛苦养成的鸽子送给别人,但她丈夫的话对她来说,比老伯的命令更有效。

冯浩接过鸽子,面上露出衷心感激的微笑,道:“这怎么敢当,夫人何必急着送来。”

林秀勉强笑道:“他临走时交代我的,你知道我这人也很急。”

冯浩道:“临走交代的?莫非公子已出门了么?”

林秀道:“他刚走。”

冯浩皱起眉,喃喃道:“奇怪!公子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

林秀道:“你有事找他?”

冯浩迟疑着道:“我这次是奉公子之命出去找人的。他本该等到听过我回音后再走。”

林秀道:“他要你去找谁?”

冯浩又迟疑了很久,道:“一个姓韩的——”

林秀动容道:“姓韩的?是不是韩棠?”

冯浩道:“夫人也知道他?”

林秀摇摇头,冯浩接着苦笑道:“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们的任务本极为机密,但事情既已过去,再说也就无妨。

何况律香川的妻子也不是外人。但冯浩却未想到林秀听了这句话之后,脸色突然惨变,全身都在发抖,就仿佛突然中魔。

冯浩吃惊道:“夫人你怎么样了?”

林秀仿佛已听不见别人说的话,嘴里喃喃自言自语,道:“韩棠既已死了,老伯为什么要叫他去杀韩棠呢?为什么?”

她突然转身奔出,就像是一只突然中箭的野兽般。

冯浩吃惊地望着她,也已怔住,竟没有发现老伯已从花丛中走了过来。现在,正是老伯散步的时候。

老伯看到他手里的鸽笼,微笑道:“今天晚上你想用油淋鸽子下酒?”

冯浩这才回过神来,立刻躬身赔笑,道:“这对鸽子吃不得的。”

老伯道:“吃不得?为什么?”

冯浩笑道:“这是律香川夫人养的信鸽,我若吃了,律夫人说不定会杀了我。”

老伯的瞳孔似已收缩,面上却全无表情,微笑道:“我倒还不知道她喜欢养鸽子。”

冯浩道:“那也是最近的事,第一对鸽子还是律公子从江北带回来的。”

老伯目中露出深思之色,喃喃道:“你看他们夫妇近来的感情怎么样?”

别人夫妻感情是好是坏,局外人本来很难了解。

但老伯问的话却非答复不可。

冯浩道:“好得很,简直就像新婚一样。”

老伯道:“感情好的夫妻,往往是无话不说的,是么?”

冯浩只能说是。

他没有妻子。

老伯根本也没有注意他的答复,又问道:“你看律香川会不会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他的老婆?”

这句话已不再是闲谈家常,冯浩已觉察出自己的答复若稍有疏忽,就可能引起极严重的后果。

他考虑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不会……一定不会的,律公子应该知道我们每个人的行动都绝对机密,绝不能对外人泄露。”

老伯点了点头,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他已准备将这场谈话结束。

冯浩忽又笑了笑道:“律公子就算说了,也不会说实话的——律夫人还以为他这次出门是要杀韩棠。”

老伯突然全身冰冷。

他已很久未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很久没有做过错事。

这一错却可能是致命的错误。

老伯已可感觉到掌心的冷汗,嗄声道:“她的人呢?”

冯浩道:“她走得太匆忙,好像已回去了。”

老伯突然撩起衫袖,纵身掠出,低叱道:“跟我来!”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影已不见。

冯浩没有立刻跟去,他似已震惊。就连他这都是第一次看到老伯显露武功,他从未想到世上有任何人能从地上一掠四丈。

这看来就像是奇迹。

世上若真有奇迹出现,那一定就是老伯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