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贵子,亦不过一庸才转世,小时候即与戴春风不务学业,干在厕所偷窥的勾当;后痴迷一风流寡妇,差一点送了小命……
一、小磕头虫,小神童
毛人凤身为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的机要秘书,对于他出生时的种种传闻烟雨迷蒙。军统特务以戴笠为首笃信风水、命相,其基本特务训练班内竟设有此类课程,如《冰鉴》(曾国藩曾以此书作取舍部属标准)《麻衣相法》《柳庄相法》等,令毛人凤无法不陷入命谶的玄想中诚惶诚恐。
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浙江省江山县吴村乡水晶山底,母亲生他时,月光煞白。
道士逢生。那道士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全家上下一齐忘了打听,都呆立住。不知该喜该忧,木然听那道士阴阳怪气连声道喜。
“云盖其上,晦月无光;紫气升天,贵子落地。恭喜!恭喜也!”
父亲记得,月光霎时暗了,忙请那道士吃茶。
毛人凤的想象中,那道上俨然《红楼梦》中的跛足道人模样:身带水又拖泥。他并不暂留,兀自说道:
“贫道路经此地,忽闯婴儿初啼,能不贺喜?不过——”
“不过什么?请道长直言。”
“观此时天象,东方文笔既显,西办催官亦猛,后有玄武高耸,前有朱雀平坦,四面巩固,八将归堂一唉呀!头顶那团乱云,恰在犯煞的位子!小施主生不逢时,乱世苦情;面带凶相,祸患无穷!”
道士语音未落,飘然而去。
世道果然乱了。戊戌变法、义和团、八国联军、辛亥革命、军阀混战……少年毛人凤和他的家族以惊恐的目光看这血腥时代,以为历史的刀光剑影缘自他出生时头顶那团乱云。
为全身避祸,他受尽隐忍的教育,成为一个勤劳踏实、谦卑忍让、再三算计、绵里藏针的人。即民间所谓面带猪相,心头嘹亮的人。这使他得以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脾气暴躁、动辄骂人打人关人的戴笠的衣钵。
沈醉回忆说,他在军统局当代理主任秘书时期,是个有名的“笑面虎”,极少看到他板起面孔发脾气,见了任何人都是笑嘻嘻的。当戴笠责备他的时候,他能毫不勉强地忍受下去;即便遇到部下向他耍态度,发牢骚,他也同样能忍受得住。当时特别使许多特务高兴的,是他还肯代人受过而无怨言。
毛人凤这样处心积虑应对道士的谶语,悬崖想勒马。但也许劫数难逃罢——正是他的一生用功使他备尝“乱世苦情”,使他成为“祸患无穷”的千古罪人。
钱塘江是浙江省内最大的河流,全长400公里,滋润着4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从入海口远眺,江水清澄,与天一色,浩浩渺渺,蔚为壮观。殊不知景象宏大,源于涓滴;溯流而上,来到皖赣交界的怀玉山脉,那一股股顺着坡势潺潺流下的小溪毫不起眼,5岁的孩童光着脚板就能蹬过。然而,再往东绵延数百里,经过沿途不断地接纳由黄山上淌下来的横江、富资之水,穿过翠绿的丛山峡谷,于浙西汇聚而成大泊,气象不凡。在代时,吴越在此置江山县治,这个钱塘江上游的第一大泊,就有了个响亮的名字——江山港。
义和团团民,义和团源自义和拳、梅花拳等民间秘密结社。
江山港因依附于江山县成名,江山县则得缘于江郎山。江郎山高八百多米,原名金纯山,当地人也有叫它三爿石的。相传古代时,有江氏兄弟三人登山访仙,得道后“臭皮囊”化为巨石。自此,三座拔地如笋、直插云天的石峰便成了远近闻名的胜景。南宋时,词人辛弃疾途经此地,目睹奇观,不胜惊羡,兴笔作诗云:“三峰一人青如削,卓立千寻不可攀。正直相扶无倚傍,撑持天地与人看。”词人借咏大自然的神工鬼斧,表达了充溢于胸际的刚正之气。
如果说胜景激壮志是一种胸臆造化的活,那么地灵育人杰则是一段墨写的历史。江郎山之灵,够得上“青山耸翠,秀水长流”这八个字;江山人之杰,也够得上“精英荟萃,人才辈出”这八个字。先说文才,有北宋词坛名家毛□、毛滂,有南宋文字学宗师毛晃、毛居正,明代刑名学家毛恺,以及民国著名女教育家毛彦文、国学大师毛子水等。再说武才,有北宋时立功边陲的毛渐,战过方腊的毛。南宋时,有抗击元兵的毛附凤,及至清代。还出了个远征黔川出名的毛秉刚。
说来也蹊跷,江山县秉承的本是江氏兄弟的仙缘,但真正得着灵气的倒是毛姓一族。且不说毛氏列祖列宗朱紫连缀的庇荫福祜,只看那瓜瓞绵绵的后嗣兴旺,走遍江山县境,也难找得出能与之匹敌的。有人掐指数了一数。弹丸大的地方,前前后后排列着供子孙合祭祖先的毛氏宗祠就有数十处之多,总堂号都叫“西河”,意思是源出一脉。
旧中国,宗法原则备受推崇,由其出发,平生遇事,大多可以随俗,唯独待祖宗必须尽心尽力。这种行为定势落在江山,大凡毛姓一族,哪怕穷得叮当乱响,只要不辱没祖宗,未必会遭人白眼。其间,最得体的选择就是送一个孩子上学,将来金榜题名,弄个墨绶金印的威风,从此便可昂首做人了。或许是聆听苦发愤、贱而贵,穷出山、富还乡的遗训太多,江山毛家门里当父母的,似乎都把读书求进取的传统当成了一种耀祖光宗的责任。于是,一方山水育一方人,穷人家的孩子大多有了当读书郎的福分。
照谱系,父亲给他取名“善余”。毛善余有四个哥哥,老大善安,老二善庆,老三善国,老四善富,这以后又有了六弟善高,即毛万里。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穷人家忙完了生计图发展,毛善余呱呱坠地不久,他们家正值这个转变的当口。四个哥哥大多从张嘴吃饭的娃娃,长成了能帮父亲料理农活的劳力,家里佃耕的土地面积也就不断地扩大。到了老六善高出生时,粮囤里有了十几担积谷。不久,毛家父母开始考虑耀祖光宗的责任,决计把6岁的善余送进学堂。
“老五身胚小,人又瘦,看样子不是干力气活的命。”当父亲的先向老大、老二作解释,他明白这两个儿子的心思,一味指望着卖掉积谷好娶娘子。可谁叫江山毛氏宗族的传统有别于他处,有时候对读书进取的渴望要压了香火急切的一头呢?“你们的事,等两年再说吧。”父亲说完,闭上眼睛,捧着烟杆,噬噬地嘬着,摆出了,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老大、老二蔫了,嘟着嘴走出了堂屋。接着,父亲又把老三、老四叫来,半哄半压地说:“阿爸请算命先生看过了,你们兄弟六个,老五的八字最好,所以阿爸先供他读书,等他发迹后,再叫他帮衬你们。”老三、老四年龄尚小,父亲发话不敢犟嘴,心里却把老五的福分羡慕到了极处。
就这样,毛善余换上母亲给他缝好的小蓝衫,挎上书篮,颠儿颠儿地跟在父亲身后去拜先生了。一路上父亲的言语不多,说来说去就是穷人家读书不易,不好好用功对不起祖宗之类的话。小善余一下子理解不了太多,却知道哥哥弟弟让了自己,难得的事一定要倍加珍惜才是。
毛善余肩蒙的学堂是吴村乡的一家乡塾,三间东倒西歪的土砖屋子,其中的两问刚作先牛和师母的卧室和灶房,剩下的一间当教室,10来个年龄不等的学生挤在里面,他们大半姓毛,先生也姓毛,按辈分箅,应是毛善余的叔祖父。因此,毛善余的进学礼节要复杂一些,旁向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行一跪三叩首礼,接下来向叔祖父行族礼、群师礼,最后还要去先生房里向师娘行侄孙渴叔祖母礼。难为他一个6岁的村童,貌似木讷,却用心着哩,早把这等礼节熟记于胸,临场使来,毫无差池,喜得先生连连称善,逢人就夸善余是个“知书达礼的种子”,要两个不喜安分的大同学多学学善余的样子,挤兑得捣蛋鬼们当面装着恭敬,背过脸去却挤眉弄眼地嘲讽善余,并送他一个绰号叫“磕头虫”。
毛善余听到“磕头虫”的绰号,知道同学们骂他是马屁精,臭奴才,心里好生难过。但囿于家境的贫困,父母厚重的寄托,以及天生孱弱的躯体,他从小就认准了一个“忍”字。因为他没有明争的资本,也没有抵御侵害的能力,唯一的法宝就是默默地忍耐等待,以求在韧性与退守的维护下,把伤害减到最小,尽可能多地获取。如果说得幸入学是这一性格初尝胜果的起端,那么涉世的磨炼却是从当“磕头虫”开始的。
一般乡塾的启蒙课本大多是《三字经》之类;先生用以教授的方法也大同小异,死记硬背是起码的。每天开课,学生们捧着线装的小册子,每半页六行,每行六字,先生领读一句,学生跟着读一句,字音差不多念准了,就摇头晃脑地往下背诵。
跟毛善余差不多同年出生、同时入学的周启祥(江山县吴村乡青塘尾人,与毛人凤算是小同乡中的小同乡),脑瓜子好使,一天两个半页,能记十二行,没花多少时间就把《三字经》背得烂熟。毛善余相对钝拙一些,一天只能记三行,刚样博得了先生的喜欢。原因是功夫在书外,他比周启祥更懂得如何遂先生的心意。尤其是取悦于先生也惧怕三分的师母。平时,先生常被乡里举办婚丧事务的人家请去帮忙,写应酬文字。临出门时,他照例把作业布置下来,指定该念的诗文,随后再暗中托付师母代为监督。师母要管孩子,又要操持家务,所谓监督,大不了就是走到教室外朝里探探头,看看哪个怠惰,哪个勤勉。每次观察,总发现十几个小猢狲中,唯独毛善余屁股坐得最牢,埋头在那里用功。他偶尔抬头发现师母站在窗外或门口,必定要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行礼,还问“阿娘”有啥事要吩咐的,有啥要帮忙的,话音不响,听得师母心里甜滋滋的。先生一回家,问起学生的情况,师母少不了要对善余多夸几句,虽说考查课文时,善余不如周启祥等背得快,但记住的,决无差错。先生本是就赞赏恭敬敦厚、沉稳勤勉的品性,再加上师母美誉的余音犹响,反过来说这才是“大器晚成”,恼得满心想露一手的周启祥感叹不迭。
再往后,碰到先生、师母一块儿出门,“学监”的担子,索性交给了善余来挑。这时,周肩祥和其他一些同学,正愁平时憋着的一肚子不服没地方发泄,有此良机使一个个跑过来挑衅撩拨,甚至仗着人多势众欺侮善余。面对种种羞辱,小善余口里不说。心里明白。这叫得之东隅,失之桑榆,自己受先生恩宠,无形中又成了大家对先生不满的靶子。然而,好一个善余,别看他年纪小,琢磨事已是审时度势。他自知家境贫寒,天分不足,无力与人较劲,便狠捏了一个“忍”字诀,以求退守保周全,硬把溢在眼眶里转悠的泪水压了回去。傍晚,先生、师母回来,问起情况,小善余谁的恶状也不告,倒是乡塾的邻居们看不下去,说了公道话,气得先生抓起板子要打捣蛋鬼们的手心。这时,小善余又出头替大家遮盖,说了许多自己的不是。先生是闯过世界的人,以为孩子的用心“仁厚”,一感动就放过了那几个捣蛋鬼。这样一来,捣蛋鬼们和小善余相继成了好朋友,“磕头虫”的绰号慢慢地也听不到有人叫了。倒是大人们啧啧不已,当着先生的面说善余人小鬼大,表面上看有点儿木讷,其实“世故”得很。先生爱其所爱,自然忙着袒护,笑眯眯地说:“世事通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论读书,善余比起启祥他们欠点颖悟,但论处世做事,我看他出息大着哩!”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秋天,正当毛善余把“不读万卷书,安得见君王”“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旧训嚼得滋滋入味时,县衙门里突然来人宣读圣旨,说是:“著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原本满心希望在科举上博个出身的毛家父母,一下子傻了眼,失望之际,硬把毛善余从学堂里带回家来。道理很简单:读书没了进取,再花那银子干啥?这时,老大、老二已成家分开单过,家里短了劳力,活脱脱的一个儿子,总不能晾在书篮里干晒吧。父亲的主意定了,善余不敢执拗,离学堂时,倒是先生不忍弃舍,千叮咛,万嘱托,要小善余好自为之,千万别把学业荒废了。
其实,没有先生的关照,毛善余也会好自为之,几年的乡塾没有白读,学了诗文长了心,10岁的村童,眼界瞄上了高台阶。眼下,无奈归农,造化随缘,到时候少了本事怨谁?为此,小善余下了决心,白天农活再累,晚上仍是自学不辍;没有先生点拨,就把习过的《大学》《中庸》反复嚼上几遍,读得烂熟于胸。与此同时,足以自矜的,就是习字,几年用功下来,一笔正楷写得端庄工整,同族中不少进过县学的老廪生看了都夸赞不已。
旧时里衡量读书人,一手字是门面,字写得好,不露诗文就讨了口彩。更何况乡下人,见着廪生们夸赞,也跟着叫好,一传十,十传百,毛善余便得了“神童”的美誉,不知不觉地竟引出了一门“倒贴”的亲事。姑娘出自江山礼贤乡的一户小康人家,姓姜名春梅,论品貌都不错,只是比善余早生了两年。姜姑娘的父亲轻财重才,见了毛善余的一手好字,认定这娃儿大器,便托人传话,说是只要放过定礼,姜家愿意每年贴一担米供未来的女婿继续读书。
这种人财两得的好事,毛家打着灯笼也难找,怎会拒绝呢?于是,一应程序快马加鞭,不过月余,年方13岁的毛善余由父母做主和春梅姑娘订了亲事。举行仪式的那天,老六善高一边喝着糖茶,一边琢磨着,倏地恍然大悟,原来读过书的娃儿讨娘子容易,回过头束缠着父亲直嚷:“我也要上学堂!”最后得到的是一记巴掌。
二、毛、戴同学,坏事做绝
故事是从江山县文溪小学开始的,大概的时间是1911年。
在这里,毛善余认识了一个名叫戴春风、那时学名是戴征兰的男孩。戴春风的父亲名叫戴士富,是乡里有名的浪荡子,毛善余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到父辈常常骂村里一些捣蛋的孩子:“我看你们和戴上富差不多坏了!”
据村里的老人说,戴士富干了不少坏事,坑蒙拐骗就不要提了,单说两件很有代表意义的事:戴士富小的时候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看到一位长辈休息时间坐在树下纳凉,因为太劳累,一会儿就睡着了,戴士富见这位长辈穿的是宽腿短裤,坐在石阶下面那不雅之物露了出来,于是灵机一动,从家里寻来一条麻线,一头系在下面,另一头则套在长辈的脖子上,弄好后大叫一声,“鬼来啦!”长辈惊得一仰脖子,痛得哇哇大叫;第二件事是戴士富做了戴春风的父亲以后,一大和一帮无聊的浪荡子玩得没有什么花样了,竟想到打赌剃卵毛,戴士富自告奋勇,剃了个精光,赢得一两银子。消息一传开,戴士富立即名声大噪,四乡都知道了他的伟大壮举。
不过,为这事戴士富的妻子、戴春风的母亲蓝月喜伤心透了,常常暗自垂泪。
毛善余比戴春风低一个年级,刚入校不久,他听说戴春风是保安乡的,而且姓戴,便主动问他:“你是戴士富那里的么?”问得戴春风脸刹地红了。
毛善余和戴春风交往并成了朋友,除了保安村戴家和水晶山毛家世代通婚,算起来是老表关系之外,其中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毛善余生得矮小,经常受到同班同学周念行、姜绍谟的欺辱,毛善余无奈,只好想出一个办法来,他告诉戴春风,说周、姜两人在背后骂他“爹卖卵毛”。这句话是戴春风最忌讳的,理所当然给周和姜一顿痛打。毛善余从此认为若要不让人欺侮,最好的办法是投靠戴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