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你一年进入组织。当年达拉斯在那个当口制造爆炸案,就是他通风报信的。”端木说。
“为了什么?”姜如蓝觉得,像他那样的男人,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理由,应该不会做出背叛组织和战友的事。
“他有一个孪生姐姐。我们当初布网准备抓捕达拉斯的时候,他姐姐已经被达拉斯的人控制起来,他们给她注射了一种新型毒品,一次就能成瘾,发作起来比冰毒还可怕,但是如果一直喂着,就不会死,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会很好。”端木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当年达拉斯就是用这种毒品控制了他最宠爱的情人,把她控制起来做了他的禁脔,直至死亡。”一次成瘾,不会死亡,且能保持很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姜如蓝不禁生生打了个冷战,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达拉斯用它来控制自己最爱的人,古泽熙为了它甘愿背叛众人,只为换得自己亲人一夕平安。怪不得之前两相对峙的时候,古泽熙问端木,如果是你至爱的人在遭受这种苦难,你会如何抉择?端木说的话跟他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杀了那些害她变成这样的人,救不活的话,就陪她一起死!
可是有多少人能有执行报复计划的决断力,又有几个人能对自己最心爱的人狠下这个心?放弃自己的生命已经很难,还要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受尽折磨死去,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像古泽熙一样选择吧。哪怕众叛亲离,哪怕只能多延缓她一天的性命,也好过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全身抽搐、涕泪横流、彻底失去尊严和人格。
端木将盛着糕点的碟子递到近前:“先吃点儿东西吧。其余的事……”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没有死,是不是?”姜如蓝没有接,抬起眼看向端木。
端木沉默地回视着她,过了许久,才说:“他当初九死一生,一颗子弹打中肺叶,另一颗打在膝盖骨上,事发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半年后了。”
姜如蓝笔直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达拉斯没有死,手下至少还有一半人忠心耿耿地跟着他,为了保证你和他各自的安全,也为了最终能将这拨人一举拿下,所以我和萧一起做了这个决定。这是当时局里的最高机密,除了我、萧,还有最上面的那位,没有任何人知道。”端木说得很慢,仿佛在给小孩子耐心讲解一个很难理解的事件。
姜如蓝嘴角撩起一抹笑:“所以你就眼看着我跟个白痴一样为了一个还好好活在这世上的男人要死要活,为了他险些精神失常,视觉退化到跟个盲人没两样?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在哥本哈根遇见他了吧,这也在你们的计划里?你猜到我一定不死心,会跟着他回到B市,你们两个看着我在他到底是不是魏徵臣这件事上纠结折磨,甚至吃烤鱿鱼、喝米酒,以性命相要挟,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觉得很出乎你们意料之外?”姜如蓝说着,眼睛里迅速涌起一层水雾,嘴角却还是含着笑的,“还是在你们两个心里,所谓的国家安全、任务顺利完成比我一个小警员重要千百倍?是啊,我爸妈死得早,在学校里成绩虽然拔尖,但也不一定次次考第一名,组织能吸纳我、收留我,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你端木磊和他,两位大领导当年肯重用我,就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只是一个小警员,是你们布局时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有用的时候就把我送上去顶一顶,没用的时候就把我撤回来让我歇一歇,你们这次为了救我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也不是单纯为了救我的命吧?说吧,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们需要的,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可以供你们用上一用?”
端木静静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如蓝,公归公,私归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向你隐瞒萧没有死的事,是我不对。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端木的眼瞳很黑,但跟萧卓然那种黑且深邃的眼神不同,他的眼神是没有任何生气的。从他的眼神里,你看不到喜怒,甚至连冰冷这样的情绪都没有,那黑仿佛是宇宙空间里的黑洞,可以容纳所有,也可以吞噬一切。端木嘉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问我,现在你身上还有什么价值,这一次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要你身上那把军刀,萧卓然把军刀送给你的时候,在里面藏了一枚芯片,芯片里有能让达拉斯生不如死的东西,掌握了这个东西,即便我们不动手,达拉斯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姜如蓝的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很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要,在疗养院的时候。”她一直自认为对眼前这个人是有一定了解的,他看似不近人情,但恰恰是组织里最通人情味的。所以他才会在她最难的时候出手帮她一把,在她没有办法在组织继续待下去的时候主动帮她办妥一切手续,让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开始崭新的生活。她甚至记得他在机场为自己送行时说的话,他帮她拖着行李箱,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个全新的身份,也是她曾经真实的身份,还有一张银行卡,那里面的钱足够她三五年衣食无忧。他当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
“丁一,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丁一了。你可以去找一份新工作,过全新的生活,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卡里面的钱,不是以朋友身份送你的,是我以领导身份结算给你的,你不必有负担。”
姜如蓝记得自己当时几乎流下泪来,还是端木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眼睛才刚好,怎么又哭?孩子气……”
她记得自己从他手里拖过行李箱,回过头看他,他却朝她摇摇手,用口型对她说:“走吧,不要回头。”
在她人生最绝望的时刻,他曾经给予过她慰藉心灵的温暖,让她觉得无论眼前这个世界多晦暗,总还能感觉到一点点阳光从头顶洒落下来。可他现在坐在她身边,用曾经那种充满理性的语调说出足以刺穿她心脏的话语,让她知道当年她以为的温暖阳光,也不过是人造灯泡折射出的虚无幻影。所以她宁愿彻底看清楚这晦暗的世界,也索性无顾忌地面对曾经让她惧怕的复杂人心。
她就这样看着端木,前所未有的平静,以及前所未有的无望。仿佛只是一瞬间,姜如蓝突然懂了,她之所以那么痛苦,不过是因为她太贪心了。她留恋魏徵臣带给她的缱绻柔情,也贪慕端木磊曾经赠予她的温暖友谊,她太过渴望从别人身上得到慰藉,所以最终害得自己遍体鳞伤。像他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实意呢?
端木慕望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却睁着一双圆圆眼眸的年轻女孩儿,不知怎么的,心间某个地方,突然就那么极细极小地疼了一下。她始终珍藏在心间的,其实他也不曾忘记。可人到了他这个位置上,说一些话,做一些事,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别有所图,还是出自真心。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那个时间段,他早已经获知魏徵臣还活着的消息,跟他面对面有过交流,且跟他一起拟定了未来一年布网全开达拉斯以及追随者的计划,他会跟姜如蓝说那样抚慰的话,对她表示出恰到好处的善意,一则是出自魏徵臣的托付,二则是因为他意识到,或许某一天在整个棋局里,姜如蓝能够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他对她的这一点点好,就是到时打动她的关键筹码。
端木慕的神情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也很坦荡:“你和萧卓然,是整个布局里最重要的两个角色。如果我当时跟你要,你肯定要怀疑,以你的性格,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到时打草惊蛇,会坏了全盘计划。另外,当时由你拿着那份东西,也是最安全的。”在外人眼里,当时的魏徵臣坠崖落海,八成没命活着回来,而她在那之后的一系列举动也落实了外人的此般猜测。这种情况下她退出组织,远走他乡,没有人会猜到她身上带着能够决定全局走向的东西,即便是达拉斯那样老谋深算的家伙,估计也料不到这一步棋。果然是好算计!
姜如蓝听他说着,慢慢绽出一朵笑容来:“端木果然睿智过人。”端木磊平静地看着她:“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如蓝摇摇头,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是死路。从此以后,她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工作上的伙伴,也不再是生活中的朋友,他曾经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为她点燃一簇小小火焰,如今那团火熄灭了,她反而将眼前这个人彻底看清楚了。
端木嘉默然片刻,问:“那把刀……”
姜如蓝把水杯放在床头桌,慢慢躺了下去,自己将被子掖好,闭上双眼说:“刀是他给我的,也该由他来跟我要回。想要刀,你让他自己过来跟我说,躲在监视器后面鬼鬼祟祟,很有趣吗?”
隔壁房间里,黎邵晨“啧”了一声,看向萧卓然:“这丫头不简单哪!连这都能猜到……”
见萧卓然许久不言语,他敲了敲桌沿,试探问道:“卓少,其实我们可以直接给她喂点儿安眠药……”
“这件事你和端木别再插手。”萧卓然最后望了一眼屏幕上那张苍白的睡颜,站起身与黎邵晨平视,“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们要的只是个结果,过程你们不要管。”
说完这句,他径直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