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孙森林的大雨滂沱,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在泥泞中挣扎;昆仑雪山的大雪围困,他牵着她的手,如履薄冰却又沉稳坦然地“小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小姐。请问你的姓名……”
姜如蓝勉强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刺目的白光,问询的男声仿佛穿越了重重迷雾,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眼皮酸胀发沉,心跳得很沉重,也很迟缓,姜如蓝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可却发现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撑起来,想闭上都做不到。
重复了仿佛无数次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请问你的姓名是一”“SP28196……”姜如蓝嚅动着嘴唇吐出一串数字。
站在病床边的医生先是一愣,随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撑着病床弯下腰:“SP什么?”
“SP28196。”
“你叫什么?”
“我叫……”姜如蓝睁着双眼,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每一个念头都不甚清晰,却没有一个不在向她暗示,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真实姓名。姜如蓝双目大睁,眼神却迷茫得如同找不到家的孩子,“我叫……”旁边的护士递过来一张身份证,男医生皱着眉头看过上面的信息,低声对旁边的人吩咐两句,注视着姜如蓝的脸庞叫道:“姜如蓝小姐。”姜如蓝努力地摇晃着头颅,在她的意识里是已经使尽全身力气的一个动作,但在旁人眼中,她只是微微摆了摆头,动作微小到不仔细看根本观察不出来。
“姜如蓝小姐一”
“我……不是……”
“那你是谁?”
“我是……”姜如蓝微微翕动嘴唇’“我是……丁、一。”
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眼前那团刺目的白色好像淡却了许多,一团茫茫白雾中,慢慢显露出一道身影。非常挺拔高大的一个男人,普通黑衬衫牛仔裤的打扮,一手倒插在屁股后的口袋里,另一手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男人斜倚着一张办公桌,说话的时候,好像还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记着,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丁一。两个字,三笔就能写完,简单又好记。”
“可是我……”
“哪儿那么多可是。”男人不耐烦地皱眉,“我说的你没听见?”
“听见了。”女孩儿嘟了嘟嘴,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
明明离得那么远,姜如蓝却好像能感应到那个女孩儿心里的情绪。明明连她的面容都看不真切,记忆里却渐渐显露出那么一张脸。淡淡的眉,温润若水的杏眼,鼻子小巧,嘴唇红红,那是……姜如蓝紧皱着眉头,眼前的白雾和那个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得没有边际的海洋。蓝到发黑的海水,骇浪滔天,天色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整个压下来,而在这海与天之间,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又无助。脚下的沙子很硌脚,并不如人们所说的那么温暖柔软,而是好像数九寒天的冰碴儿,凉,硬,每走一步好像都硌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每走一步,都让人觉得战栗,从心底蔓延而出的疼痛好像那越来越近的海水,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她听到自己用沙哑得不像样的声音喊:“魏徵臣一”
“魏徵臣一”
海天之间,巨浪翻滚,她明明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喊,那声音却怎么都听不真切。她记得沿着脸颊滚落的滚烫的泪,记得从嗓子到肺叶撕裂一般的疼,也记得从心底蔓延四肢那种彻骨的寒。更记得那个在过去四年间深刻得已经镌刻在灵魂里的名字,魏徵臣。
“魏徵E……”“姜小姐。”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床边,打着手电筒检查过她的瞳孔,眉头紧锁着垂下了手。
“除了过敏症状,她身体还有其他问题吗?”池然抱着手臂站在病床边,扫了一眼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姜如蓝。
医生摇了摇头:“烧退了,而且这已经是第三天,身体机能没有任何问题……”
“那她怎么还不醒?”池然留意到她在睡梦中紧紧皱着的眉心,也跟着皱了皱眉,“是不是有什么其他问题,您再给好好检查检查。”
医生几乎要苦笑了:“该做的检查我们都给病人做过了,我说了,她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医生皱着眉头看池然:“您不是她的亲属吧。”他记得抢救当天在医院急诊室门口签字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池然在卓晨做的就是公关工作,平常又总跟着黎邵晨这样的人精打棍,察言观色那可是一把好手,待人接物的反应也比常人快得多。见医生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即见缝插针解释:“噢,其实这是我们老板的未婚妻。我们老板您见过的,这两天他都来过医院。”说着,又用下巴一点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姜如蓝,“这就是我们未来的老板娘,也就是我大嫂,她不是本地人,在B市也没别的亲人,最亲近的人可不就是我们老板嘛!您有什么话跟我说,我会传达给我们老板的。”
医生抿了抿唇,没有接话,看起来并不十分信任面前这位圆滑的年轻僵持间,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萧卓然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拎着公事包,话也接得恰到好处:“陈医生,借一步说话。”
男医生见萧卓然出现,一直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点了点头,吩咐了一旁护士几句,便跟在萧卓然身后,走到外面的走廊。
两人一直行到走廊尽头,萧卓然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谨慎地扫过走廊另一头的病房:“之前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您现在可以说了。”
医生点了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姜小姐身上的过敏症状已经基本消退干净,烧也退了,再休息一半天就可以出院。不过她从入院到现在,意识几乎没有清醒过……”
“您怀疑什么?”
“我怀疑……”医生沉吟说,“我怀疑姜小姐在心理方面受到过极大的创伤,如果可以的话,在她清醒后您最好带她去找心理医生做一下检查。”
萧卓然背对着窗子站立着,正是傍晚时分,从窗外投射而来的夕阳色彩浓烈,在他的浅色西装和脸庞上投下一片斑驳光影,原本该是非常俊美的面孔,在这样的光影之中竟显出几分凌厉之色。中年医生默默看在眼中,从始至终讲话的态度都很温和:“心理学方面我不擅长,这也只是我的一些猜测。不过为了病人未来的身心健康,萧先生不妨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我知道了。”萧卓然微微垂着眼眸,神情疏离又不失礼节,“这几天劳您费心了。”
走回病房时,池然还守在病床边。见萧卓然拎着西装走进来,池然咧嘴露出一抹笑:“哥,你回来啦!”毕竟是私交很不错的哥们儿,私底下池然就称呼萧卓然和黎邵晨“哥”,黎邵晨则会半带调侃地叫萧卓然一声“卓少”。
萧卓然点点头,目光浮光掠影地扫过病床上的女人,“这两天辛苦你了。”
池然凝视着萧卓然看了片刻,语调沉而缓慢,好像每个字都斟酌了很久才说出来的:“哥,你最近不大对劲儿。”
“是吗?”萧卓然不太在意地应了句,把拎在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这边没你什么事了,忙你自己的去吧。”
池然却很认真地继续说:“你过去工作上是严厉,私底下还是很随和的。可自从上个月你从国外度假回来,我无论在公司还是私底下就没见你笑过。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公司压力太大了?”池然虽然还有些少年心性,大事上还是知道轻重的。他自己只负责很小的一块内容,但他很清楚,无论是他还是黎邵晨,都只把在卓晨当成一份工作,甚至可以说是打发无聊时间的一份活计。他和黎邵晨顶了天也就是出点儿钱、出点儿力,正经活儿虽然也做了不少,对这间公司发展得好坏,到底也没太往心里去过。但萧卓然不同,从公司成立第一天起,他就把卓晨当成了命根子,卓晨能有今天,可以说是他一个人撑起来的,是他用时间、精力甚至是心血浇灌而成的。
萧卓然只平淡地回了句:“公司运营很好。”
“那你生活上遇到什么麻烦了?”工作以外的事,池然脑子转得更快,眼珠子一转,瞬时更来劲了,“哥,要不你跟我说说,我帮你想”
萧卓然把窗帘拉开一个边,挪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边,目光直视着闭目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直接用沉默表达了拒绝。
池然摸了摸鼻子,说了声“哥,那我先走了”,见萧卓然依旧没什么反应,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双手将门关上的瞬间,池然无意中看见萧卓然凝视的目光,那般沉重,如同望不到半点儿光亮的夜,漆黑而苍茫的寂静,甚至带了一丝绝望的色彩。池然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依旧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苍白的脸颊在夕阳的余晖的映衬下,染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一切都仿佛与他离开之前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紧紧闭合的眼角,正缓缓流下一滴眼泪。
还想细看,突然感觉到萧卓然投来的目光,池然只觉得心头一颤,惊慌之下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姜如蓝睁开眼睛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扶着床沿摸索半晌,又侧耳倾听房间内外的声响,鼻端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很快判断出此刻自己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医院。手刚触到床边的桌沿,眼前的世界瞬间一片大亮,姜如蓝下意识地伸手挡眼,就听身边有人说:“醒了?怎么不说一声?想喝水吗?”
姜如蓝捂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试着扶床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酥软得厉害,就是从前在格斗场练习一整天,身体也没这般绵软无力过。萧卓然伸手扶了一把,把枕头竖起来垫在她背后,又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近前,“喝点儿水。我去叫医生过来。”
手臂酥软,指节僵硬,慌乱中姜如蓝伸出双手一起捧着水杯,水依旧洒出大半,浅色的病号服前襟湿了大片。萧卓然显然也没想到会这样,愣了足有一分钟,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竟是把自己之前脱在一边的西装外套拎过来,遮在姜如蓝身上,而后快步走出病房叫医生。
折回房间,才想起自己应该先帮人拿着水杯才对,而且……床头就有紧急呼救铃。显然低头捧着水杯的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露出半点儿嘲笑的神情,而是抬起头来望着他。两人面面相觑,足有两三分钟,萧卓然还记着自己不久前的失态,一时被看得手足无措;姜如蓝却越看神情越带着笑意,最后医生带着护士赶来时,甚至微微笑出了声。
没用多少时间,医生就检查完了,并微笑着对两人说:“身体没有大碍了,随时可以出院。”说完,医生似有深意地瞥了萧卓然一眼。后者微微颁首,表示明白对方话里的暗示。
“请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医生看了眼腕表:“八点一刻。”
“我想今晚就出院。”姜如蓝看向站在病床前的男人,声音里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软弱,“我想回家。”
萧卓然沉默片刻,才说:“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
九点钟的B市,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姜如蓝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手指轻轻滑过沾染着雾气的车窗,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霓虹夜景。萧卓然轻咳了声,问:“要不要喝点儿水?”
姜如蓝转过脸,就见他手里握着一只保温瓶,双眼依旧看着前方,手却朝着她的方向递过来:“就是白开水。刚才在医院接的。”
“谢谢。”姜如蓝道了声谢,双手接过保温瓶。愣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来,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这次食物过敏把她折腾得不轻,尽管住院当晚就洗过胃也打过点滴,又在床上躺了三天,身体现在依旧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整个人无论躺着还是坐着都跟没骨头一样,好像连思维都跟着迟钝起来,举止行动也都比平常慢了一个节拍o旁边的人对她迟缓的动作却好像没有觉察,一边打着方向盘转弯,一边说了句:“原定下周一去T市出差,你现在这种状况,还是多休息几天吧。我让罗妃跟进好了。”
姜如蓝捏着杯口的指尖一颤,转头看向他的侧脸:“萧总。”
“你这几天好好休息。不扣你工资。”
姜如蓝凝视着他的侧脸,外面下着雨,车前灯的光亮打在他的面容上,光影更迭之间,萧卓然眉眼舒展,看不出喜怒,却也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是很平静的。没有焦虑,没有忧心,更没有不舍和心疼,姜如蓝怔怔地看着,只觉得原本熟悉得闭着眼也能描摹出的五官轮廓,此时此刻竟显出几分让人心生疏远的陌生。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很安静。萧卓然专注开车,姜如蓝则从背包里掏出手机,随意地翻看着什么。车子平稳地驶入住宅区,姜如蓝轻声报出楼牌号,很快,车子绕过一座花坛,在楼门口停妥。姜如蓝轻声道了声谢,打开车门就走了出去。
从车子到楼门口的距离不过十几步,春雨不比秋雨萧瑟,细细绵绵地落在身上,只微微沾湿衣衫,可这却是姜如蓝此生走过的最沉重的十几步。曾经的枪林弹雨,进攻,这个男人永远走在她前面,逃离,他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亚马孙森林的大雨滂沱,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在泥泞中挣扎;昆仑雪山的大雪围困,他牵着她的手,如履薄冰却又沉稳坦然地走过……他们曾经一起走过那么多艰险危难,可如今,同样一个人,却在她大病初愈、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天,无动于衷地看她孤身一人冒雨走过。他还是记忆里的那个“他”吗?姜如蓝拖着迟钝的步伐走进电梯,望着镜子里自己木然的双眼。是的,那天的食物过敏,烤鱿鱼配米酒,她是故意的。她吃了那两样食物会引发怎样的后果,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就只有魏徵臣最清楚。可他没有阻止。
上次吃这两样食物,也是在一间日式餐厅,也是跟他一起。那时他们两个已经认识半年多了,刚完成上面派下来的任务,从南非直飞北海道度假。魏徵臣一直很喜欢日本菜的清淡口味,对烤鱿鱼更是百啖不厌,她当时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加入SP认识魏徵臣之前,唯一吃过的外国菜就是意面和Pizza,对美食、享受等都是外行,基本就是魏徵臣点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所以当天晚上,魏徵臣点了一大堆刺身和铁板烧,她也跟着吃得欢快,甚至还不知深浅地喝光了两瓶酿米酒。其实烤鱿鱼的味道她并不太喜欢,只吃了两口就放在一边。可就是那几口烤鱿鱼,加上两瓶酿米酒,当晚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记得第二天早晨她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时,魏徵臣的眼睛是红红的,头发乱糟糟的,白色亚麻衬衫也皱成一团,最上面的三颗扣子有两颗不知去向,他看着她的目光几乎想要直接冲上来掐死她。
而他当时也确实这么做了。不过手劲儿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大而已。
姜如蓝记得他当时紧紧扯着自己的衣领,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站在床前,凶神恶煞地死死瞪着自己,却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有那么一阵子,姜如蓝以为他要哭出来了。不过这种感性念想很快就被他掐着自己脖子的行径以及随后吐出的一连串的欠抽话语悉数冲淡。她记得他当时说的话是:“出国之前你没接受过组织给你做的专门体检吗?过敏事项那一页上第一行写的是什么?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被门夹了,鱿鱼加上酒精会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一字不差。到现在姜如蓝还可以轻轻松松复述出来。
姜如蓝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却发现自己此刻苍白着一张脸微笑的样子,简直比恐怖片里的女鬼还要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