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做最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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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们要我们的自由(2)

我自己总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是信神的,居然能有这雅量,能容忍我的无神论,能容忍我这个不信神也不信灵魂不灭的人,能容忍我在国内和国外自由发表我的无神论的思想,从没有人因此用石头掷我,把我关在监狱里,或把我捆在柴堆上用火烧死。我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与自由。我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对我的容忍度量是可爱的,是可以感激的。

所以我自己总觉得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所以我自己不信神,但我能诚心的谅解一切信神的人,也能诚心的容忍并臣敬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

我要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因为我年纪越大,我越觉得容忍的重要意义。若社会没有这点容忍的气度,我决不能享受四十多年大胆怀疑的自由,公开主张无神论的自由。

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治自由史上,我们都可以看见容忍的态度是最难得,最稀有的态度。人类的习惯总是喜同而恶异的,总不喜欢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为。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不容忍只是不能容忍和我自己不同的新思想和新信仰。一个宗教团体总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错的,必定是异端,邪教。一个政治团体总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见解必定是错的,必定是敌人。

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

试看欧洲的宗教革新运动的历史。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和约翰高尔文(John Calvin)等人起来革新宗教,本来是因为他们不满意于罗马旧教的种种不容忍,种种不自由。但是新教在中欧北欧胜利之后,新教的领袖们又都渐渐走上了不容忍的路上去,也不容许别人起来批评他们的新教条了。高尔文在日内瓦掌握了宗教大权,居然会把一个敢独立思想,敢批评高尔文的教条的学者塞维图斯(Servetus)定了“异端邪说”的罪名,把他用铁链镇在木桩上,堆起柴来,慢慢的活烧死。这是一五五三年十月二十三日的事。

这个殉道者塞维图斯的惨史,最值得人们的追念和反省。宗教革新运动原来的目标是要争取“基督教的人的自由”和“良心的自由”。何以高尔文和他的信徒们居然会把一位独立思想的新教徒用慢慢的火烧死呢?何以高尔文的门徒(后来继任高尔文为日内瓦的宗教独裁者)柏时(de Beze) 竟会宣言“良心的自由是魔鬼的教条”呢?

基本的原因还是那一点深信我自己是“不会错的”的心理。像高尔文那样虔诚的宗教改革家,他自己深信他的良心确是代表上帝的命令,他的口和他的笔确是代表上帝的意志,那末他的意见还会错吗?他还有错误的可能吗?在塞维图斯被烧死之后,高尔文曾受到不少人的批评。一五五四年,高尔文发表一篇文字为他自己辩护,他毫不迟疑的说:“严厉惩治邪说者的权威是无可疑的,因为这就是上帝自己说话。……这工作是为上帝的光荣战斗。”

上帝自己说话,还会错吗?为上帝的光荣作战,还会错吗?这一点“我不会错”的心理,就是一切不容忍的根苗。深信我自己的信念没有错误的可能(infallible),我的意见就是“正义”,反对我的人当然都是“邪说”了。我的意见代表上帝的意旨,反对我的人的意见当然都是“魔鬼的教条”了。

这是宗教自由史给我们的教训: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异己”的雅量,就不会承认“异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受自由。但因为不容忍的态度是基于“我的信念不会错”的心理习惯,所以容忍“异己”是最难得,最不容易养成的雅量。

在政治思想上,在社会问题的讨论上,我们同样的感觉到不容忍是常见的,而容忍总是很稀有的。我试举一个死了的老朋友的故事作例子。四十多年前,我们在《新青年》杂志上开始提倡白话文学的运动,我曾从美国寄信给陈独秀,我说: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各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独秀在《新青年》上答我道:

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于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我当时看了就觉得这是很武断的态度。现在在四十多年之后,我还忘不了独秀这一句话,我还觉得这种“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是很不容忍的态度,是最容易引起别人的恶感,是最容易引起反对的。

我曾说过,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我现在常常想,我们还得戒律自己:我们着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至少我们应该戒约自己决不可“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我们受过实验主义的训练的人,本来就不承认有“绝对之是”,更不可以“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

自由主义在中国

我离开学校卅一年来,从没有在任何地方公开讲演过什么主义,也从不研究什么主义,一向都是找现实急需解决的问题,去努力研究解决的方案。如当年所以竭力提倡白话文,便是一例。今天为什么要讲自由主义?实因有其时代的需要。这和还没有获得真正民主就侈谈新民主主义的,迥然不同。所谓自由就是不受外力的无理约束,不做傀儡,一切动作、思想、信仰,都由于自己作主,也就是西洋人所指解放的意思。所谓自由主义,就是人类历史上争取自由、爱护自由、扩大自由、发展自由的大运动。因为人类生活上有很多束缚,所以不得不争取解放。最初,仅限于宗教方面的争取,然后才进而达到生活、命运、政治思想等方面。中国讲自由,历史很久,远在二千五百年前的老子,就开辟了自由主义风气之路。世界上也只有希腊和中国,具有自由主义的思想最早。中国的民族英雄,不在马上,也不在刀枪之下,而是一位教书匠孔子。因为他不仅是中国第一位平民教育家,并且是提倡自由主义的先锋。他的有教无类一语就是启发中国自由主义思想之路的确证。王充的《论衡》一出,也是世界上争取自由最早的珍籍。中国在秦以前,自由思想很风行,秦统一六国以后,情势大变,以致近二千五百年以来的宗教史,思想史,便完全在为爱护自由而争,不知出现多少为自由而奋斗的志士。要想社会以及宗教的学术有进步,也的确非自由不可。一个自由主义者,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中国历代自由最大的失败,就是只注意思想言论学术的自由,忽略了政治的自由。所谓政治自由,就是要实现真正的民主政治,否则一切基本自由都是空的。能实现才能取得保障。民主政治能有今日的成功,却不能不归功于安格鲁撒克逊民族。自从他们先后发明了代议制,成文宪法,和无记名投票,一切自由才能渐获保障。自由主义,贵在容忍,要承认别人有自由,更要承认有反对党。民主政治最宝贵的就是政府能在制度上承认反对党的存在。二次大战中的邱吉尔,不能不说没有丰功伟绩,结果二千二百万选民没有继续投他的票,邱氏并没有动刀枪来乱打,这就是所谓民主政治的可贵。民主和民主政治,不是空喊的:中国历史上早有自由主义的传统遗风,就是缺乏争取政治自由的热力。今后我们应发扬这种可贵的遗风,来扩大争取自由、爱护自由、发展自由的运动,促进民主政治的真正实现。

(本文是1948年10月5日在武昌对公教人员的公开演讲,载同年10月6日重庆《大公报》)

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

各位朋友,同乡朋友:

今天我看见这么多朋友来听我说话,觉得非常感动。无论什么人,见到这么多人的欢迎,都一定会非常感动的。我应该向诸位抱歉,我本来应该早一个月来,因为有点小病,到今天才能来;并且很抱歉这次不能去台南、台东去看看五十年前我住过的地方,只有希望等下次来时再去。今天因为黄先生、游先生要我事先确定一个讲题:《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这个题目也可改作《中国文化传统的自由主义》。“自由”这个意义,这个理想,“自由”这个名词,并不是外面来的,不是洋货,是中国古代就有的。

“自由”可说是一个倒转语法,可把它倒转回来为“由自”,就是“由于自己”,就是“由自己作主”,不受外来压迫的意思。宋朝王安石有首白话诗:

风吹屋顶瓦,正打破我头。

我终不恨瓦,此瓦不自由。

这可表示古代人对于自由的意义,就是“自己作主”的意思。

二千多年有记载的历史,与三千多年所记载的历史,对于自由这种权力,自由这种意义,也可以说明中国人对于自由的崇拜,与这种意义的推动。世界的自由主义运动也就是爱自由,争取自由,崇拜自由。世界的历史中,对这一运动的努力与贡献,有早有晚,有多有少,但对此运动都有所贡献。中国对于言论自由、宗教自由、批评政府的自由,在历史上都有记载。

中国从古代以来都有信仰、思想、宗教等自由,但是坐监牢而牺牲生命以争取这些自由的人,也不知有多多少少。在中国古代有一种很奇怪的制度,就是监官制度,相当于现在的监察院。这种监官制度,成立在中国政治思想、哲学思想之前。这种监官为的是要监督政府、批评政府,都是冒了很大的危险,甚至坐监、牺牲生命。古时还有人借宗教来批评君王。在《孝经》中就有一章《谏诤章》,要人为“争臣”、“争子”。《孝经》本是教人以服从孝顺,但是在君王、父亲有错时,作臣子的不得不力争。古代这种谏官制度,可以说是自由主义的一种传说[统],就是批评政治的自由。此外在中国古代还有一种史官,就是记载君王的行动,记载君主所行所为以留给千千万万年后的人知道。古代齐国有一个史官,为了记载事实,写下“崔杼弑其君”,连父母均被君主所杀。但到了晋国,事实真相依然为史官写出,留传后世。所以古代的史官,正如现在的记者,批评政治,使为政者有所畏惧,这却充分表示言论的自由。

以上所说的一种谏官御史,与史官制度,都可以说明在中国政治思想与哲学思想尚未成立时,就非常尊重批评自由与思想自由。

中国思想[界]的先锋老子与孔子,也可以说是自由主义者。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惧]之?”孔子说:“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老子所代表的“无为政治”,有人说这就是无政府主义,反对政府干涉人民,让人民自然发展,这与孔子所代表的思想都是自由主义者。孔子所说的中庸之道,实在是一个中间偏左的态度,这可从孔子批评当时为政的人的态度而知道。孔子当时提出:“有教无类”,可解释为“有了教育就没有阶级,没有界限”。这与后来的科举制度,都能说明“教育的平等”。这种意见,都可说是一种自由主义者的思想。

孟子说:“民为贵,君为轻。”在二三千年前,这种思想能被提出,实在是一个重要的自由主义者的传统。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孟子给读书人一种宝贵的自由主义的精神。

在春秋时代,因为国家多,“自由”的思想与精神比较发达。秦朝统一以后,思想一尊。因为自由受到限制,追求自由的人,处于这“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环境中,要想自由实在困难,而依然有人在万难之中不断追求。在东汉时,王充着过一部《论衡》,共八十篇,主要的用意可以一句[话]说明:“疾虚妄”。全书都以说老实话态度对当时儒教、“灾异”、迷信,予以严格的批评,对孔子与孟子都有所批评,可说是从帝国时代中开辟了自由批评的传统。再举一例:在东汉到南北朝佛教极盛的时候,其中的一位君王梁武帝也迷信佛教。当时有个范睢[缜],他着述几篇重要文章,其中一篇《神灭论》,就是驳斥当时盛行的灵魂不灭,认为“身体”与“灵魂”,有如“刀”之与“利”,假如刀不存在,则无所谓利不利。当时君王命七十位大学士反驳,君主自己也有反驳,他都不屈服,可说是一种思想自由的一个表现。再如唐朝的韩愈,为反抗当时疯狂的迷信,写了一篇《谏迎佛骨表》,痛骂当时举国为佛骨而疯狂的事,而被充军到东南边区。后又作《原道》,依然是反对佛教。在当时佛教如此极盛,他依然敢于反对,这正是自由主义的精神。再以后如王阳明的批评朱熹、批评政治,而受到很多苦痛。清朝有“颜李学派”,反对当时皇帝提倡的“朱子学派”,都可以说明在一种极不自由的时代而争取思想自由的例子。

在中国这二千多年的政治思想史、哲学思想史、宗教思想史中,都可以说明中国自由思想的传统。

今天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时代,已经到了“自由”与“不自由”的斗争,“容忍”与“不容忍”的斗争。今天我就中国三千多年历史,我们老祖宗为了争政治自由、思想自由、宗教自由、批评自由的传统,介绍给诸位,今后我们该如何的为这自由传统而努力。现在竟还有人说风凉话,说“自由是有产阶级的奢侈品,人民并不需要自由”。假如有一天我们都失去了自由,到那时候,每个人才真正会觉到自由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

(这是1949年3月27日胡适在台北中山堂所作的讲演,由黄谷辛记录,载1949年3月28日台湾《新生报》;收入《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6册)

新闻独立与言论自由

——台北市编辑人协会欢迎会上讲词

主席,各位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