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27038100000101

第101章

这一天,朱棣突然轻车简从地来到魏国公徐府,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快到了府门外,李谦才通报门上,徐家闹了个措手不及。

管家慌慌张张地令家仆敞开大门,引导着皇帝来到后花园。徐家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驾。

朱棣用揶揄的目光看着吃力地反复搬着石头的徐辉祖,他光着膀子搬来搬去,那石头果然被他磨得亮晶晶的了,像涂了一层蜡。

朱棣站在一旁看着。管家说:“老爷,皇上驾到。”

徐辉祖放下石头,看了朱棣一眼说:“哪来的皇上?这不是被削了爵的燕王殿下吗?”

朱棣说:“朕是永乐朝的皇上,就凭你这一句话,朕就可以办你个大不敬罪。”

徐辉祖说:“我知道,你是对我格外开恩,才没像杀方孝儒、齐泰那样杀我。我不领情,皇上随时想取我人头,随时奉上,现在不取吧?那我可要干活了。”说罢不再理他,又去搬石头。

朱棣很无奈,这时徐妙锦姗姗而来,她说:“皇上微服私访怎么访到我家来了?我家可没人巴结着买官啊。”

朱棣显得很高兴:“你也知道朕惩治贪官的事?朕这法子比太祖高皇帝剝皮实草如何?”

徐妙锦说:“高明。不过诱人犯法,这招儿阴损了点。”

朱棣笑了,只要她说高明就行。他说自己真是想让天下达到大治呀,这招是他半夜里睡不着觉,看小太监用诱饵往笼子引诱老鼠悟出来的。这主意和纪纲所献之计不谋而合。

徐妙锦不解地看着他。

朱棣说,老鼠未必不知道那笼子里是陷阱,可为了吊在笼子边上的一小块肉,它还是不顾死活地往里钻。见利忘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这么简单。

徐妙锦承认,皇上这件事得人心,在老百姓那里,口碑不坏呀。

朱棣说:“你怎么知道?”

徐妙锦说是在鼓楼那里亲耳听到的。示众,贪官自己敲锣自报家门,她猜这都是锦衣卫的纪纲出的馊主意。

朱棣笑而不答。

隔了片刻,朱棣突然说:“你放走了铁凤,是不是?”

徐妙锦装傻,这是从哪说起呢?铁凤不是让皇上特别惩办,送到青楼里去卖身了吗?

朱棣说:“你还跟我装。什么事能瞒过纪纲的眼睛呢。”

徐妙锦暗吃一惊,这事怎么会走漏风声呢,老鸨子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最怕的是铁凤再落入火坑。再说,纪纲坐收贿赂两千两,他敢把这事捅出来吗?

朱棣说:“你女扮男装冒充嫖客,用重金买通了老鸨子,放走了铁凤,然后让老鸨子假说铁凤跳了秦淮河,你还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吗?”

徐妙锦也不惧,她说,这又是纪纲蒙蔽皇上,她哪有那么大本事。可找老鸨子对质呀。

朱棣告诉她,那老鸨子早淹死在秦淮河去了。话说得平淡无奇,像说人把一双破鞋丢弃到河里一样。

她吁了口气,不是铁凤出事就好。徐妙锦说:“皇上今日登门,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朱棣说,这事过去这么久了,若想治罪,也等不到今天了。他说徐妙锦是专门跟他作对。这话可够重了。

为这事,徐妙锦鄙视朱棣,趁此机会,历数其咎。铁凤就是有一刀之罪,也没有受辱之罪,皇上听信纪纲的坏主意,把罪臣女眷送到教坊里去卖身,铁凤说,他将会在历史上留下最丑恶的一笔,远比瓜蔓抄的杀人和文字狱更让后人不齿。

朱棣叹了口气,过后他也后悔,当时是气的,那些人当着文武百官靣前咆哮宫殿,把他这个皇上骂得没个人样,那时只想解气,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他已下旨让那些罪臣女眷从良了。

徐妙锦沉思片刻说,她想告诉皇上一件事,但皇上未必肯信。

朱棣说:“你虽对朕恼怒,朕却从来不把你当外人,你的话朕会不信吗?”

徐妙锦把纪纲看成是周兴、来俊臣一样的酷吏,还有那个陈瑛,更不是好东西。她很怀疑,朱棣既然想当个明君圣主,不怕这些名声很坏的酷吏给他脸上抹黑吗?哪有圣主周围有酷吏奸臣的?

朱棣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下面的话却让徐妙锦大为惊诧,原来朱棣朕早知其坏,但坏有坏的用处,他们不坏,能想出放钓饵钓贪官的主意吗?他们坏,但对皇是忠心耿耿的,这就够了。

徐妙锦冷笑:“未必。”

朱棣警觉地问:“你知道什么吗?”

徐妙锦本想索性告诉他,放走铁凤,假说投水自尽、假验尸,这些都是纪纲和老鸨子一起干的,他拿了两千两银子,怕犯事,最后杀人灭口,都推到老鸨子身上了。

但她一想,这对铁凤不利,人死帐烂,倘朱棣得知铁凤在逃,他又会撒下天罗地网去捉拿她了,为了庇护铁凤,她只好姑隐其恶。

朱棣知道人朝野对纪纲、陈瑛颇多非议,有人其至上折子请皇上杀了他们。朱棣自有主意。想杀他,随时有机会,理由都不用找。人无完人,她徐妙锦不也和皇上不一条心吗?水至清则无鱼呀。

徐妙锦说:“皇上今天到我这来,就是为说这个吗?”

朱棣说:“不是。你姐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该常去看看她。她这些年太劳累了,也没个人帮她,朕一直想让你进宫帮她一把。”

徐妙锦说:“你还没死心啊?我姐不是说过了吗?等她死了你再想这事,她还没死呢。”

朱棣说:“她现在不会反对的,宫里人越来越多,妃子们各个都像乌眼鸡似的,朕也好,你姐姐也罢,把后宫这一摊子交给谁也不放心呢,只有交给你,我们二人都放心。”

徐妙锦嘻嘻哈哈地说:“行啊,你让我姐姐来请我进宫,她退位,我当皇后,能办到不?”

朱棣一脸苦相,又无可奈何。

他又一次碰了钉子,囬宫后坐在谨身殿里发了一会呆,忽听远处有一阵仙乐飘来,他问李谦,这是哪个宫?

李谦说是仁寿宫,不久前朝鲜国贡来的美女都住在那里,朝鲜美女个个能歌善舞。

朱棣来了雅兴,传旨立即驾幸仁寿宫。

仁寿官庭院里回响着陌生的乐音,那是来自朝鲜的伽倻琴声。有一个妙龄女子自己打着长鼓翩然起舞,长裙、紧袖短袄,一双鞋像两只小船。她的舞蹈是纯粹的朝鲜风味,她姓吕,是来自朝鲜的美女之一。

朱棣进了仁寿宫,几个朝鲜女子请了圣安,朱棣坐在上面,让她们照样歌舞。他周围还有一群美女,与他一起观舞。其中一个长得十分妖娆,杨栁细腰,她腰间还挂着一个长长的有流苏的绣囊。她也是新从朝鲜进贡来的美女,姓权。

朱棣问权美女:“你姓权,是吗?你家是做什么的?”

权氏女说:“囬皇上,臣妾父亲是工曹典书权执中。”

朱棣又问权氏女:“吕氏妃长袖善舞,你会什么?”

权氏从腰间绣囊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箫,他说:“臣妾会品箫。”

朱棣说:“你品一曲朕听听。”

权氏女便吹奏起来,因为其音委惋动人,连歌舞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朱棣大为高兴,他说:“这真是天上仙乐啊,朕就封你为贤妃。”又对跳舞的吕氏女说:“封你为婕妤。”又封崔氏说:“封你为美人。”一连封了好几个。

几个朝鲜美人都跪下谢恩。

朱棣坐下,说:“都来和朕喝酒。喝得多的有赏。”

这帮妃子们立刻围上来,争相向朱棣敬酒,朱棣哈哈大笑。

又在浩瀚的大海里颠簸了一个多月,郑和的西洋船队靠上了异国情调的古里海岸。

铁凤正和余大纯有说有笑地纠缠。方行子走到郑和跟前说:“钦差大人,我这几天肠胃不好,想上岸去买点药。”

郑和答应了,但又嘱咐了几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让她结个伴去,别走丢了。

方行子答应一声:“放心吧,丢不了。”

她下船前有意给铁凤使了个眼色。

铁凤正与余大纯说话,侍从来对余大纯说:“钦差叫你呢。”

余大纯忙走到郑和跟前,郑和说:“你马上带人去找拉塔寺,细细地访查,看建文帝在不在那里。”

余大纯答应一声:“是”

余大纯下船,铁凤也跟了来。余大纯让她在船上等一会,他去办点事就囬来。

铁凤不高兴地说:“方才你还答应陪我去买香料啊。这会儿怎么又不算话了?”她想用这个办法缠住余大纯。

余大纯很为难,这不是皇命不可违吗?

铁凤扭身就走:“算了,我不求你,我自己去。”

余大纯又追了上去:“你别生气呀,我没说不陪你去买香料啊,只是等一等,我办完正事再陪你去。”

铁凤显得很任性地说:“算了,我可不敢劳你大驾,我这又不是正事。”

见她真生气走了,余大纯又追上去,说:“好,好,我先陪你去买香料还不行吗?”

铁凤这才又回嗔作喜,她还故意卖乖地说:“不能耽误你正事吗?”

余大纯说:“为了你,不在乎了,你的事是最大的正事。”

铁凤便笑着与他向繁华的街市走去。

由于铁凤缠住了余大纯,为方行子抢先去找拉塔寺赢得了时间。

拉塔寺座落在罗珈山脚下,这是一座带有浓重印度风味的佛寺,小巧玲珑,四个田螺形的金塔给它增色不少。寺院香客很多,钟鼓之声不绝于耳,香炉上方青烟缭绕,庙里来上香还愿的善男信女还真不少。

方行子快步走进寺院,见到一个小沙弥,向他问:“你们的班克长老在吗?”

小沙弥瞪着眼睛乱摇头,方行子这才苦笑,她说的话人家听不懂,这可怎么办?

她只好向里面闯去。

在一间佛堂里,他看见一个白胡须老和尚,连眼眉都是白的。她向老和尚作了个揖,问了一句:“你是长老吗?”

老和尚同样也不懂她的话,但看了看他的装束,忽然明白了什么,用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幅《礼佛图》,指着礼佛图三个汉字笑,似乎在问:“你是从这种文字的国度里来吗?”

方行子也明白了,拚命点头。

老和尚便跨出门槛在前引路,示意她跟上。

方行子跟他曲曲折折地来到后殿,又过了一个小月洞门,那里已不是寺院了,但有一栋石头房子。

老和尚敲敲房门,里面走出一个面容憔悴、精神萎顿的人来,这人依然是出家人打扮,正是栁如烟,他明显地瘦了,两腮塌陷,眼眶发青,一副病容。

方行子和栁如烟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老和尚在一旁看着他们笑。栁如烟热泪涔涔地说:“我这是做梦吗?你怎么会万里迢迢来到了古里?”

方行子来不及细说,催他快走,这里已不安全,朝廷的人马上会找上来。她的目光又四下搜寻着,她显然在找皇上,就问皇上怎么不在。

栁如烟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凉和绝望,他没有正面囬答,反倒问:“这里已是天涯海角了,谁还会找上门来?”

方行子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是真的。快走,朱棣派人来追杀你们,与我同船,我让铁凤绊住他的腿,我抢先一步,否则现在就把你抓走了。”

栁如烟于是向发愣的老和尚说了一大串古里语,老和尚先是惊愕,随后又频频点头。栁如烟匆忙出门,老和尚马上把门上了锁。

栁如烟向老和尚深深一揖,带方行子走出后角门。方行子说:“你学会了古里语?”

栁如烟说:“简单几句。”

方行子问他对老和尚说了什么?

栁如告诉他,大明朝廷派人来追杀他,叫长老去应付,千万别说他来过拉塔寺。

方行子猜测,这老和尚就是班克长老吧?

栁如烟很奇怪,你怎么知道他的法名?

方行子告诉栁如烟,她们是从苏门答蜡岛瞎和尚那里来的。

栁如烟说:“怪不得你能摸到这里来呢。”

他们走出角门,后面是一片热带森林,魚尾葵、相思树和按树、楠木杂生在一起,枝叶纠葛,形成巨大的绿色屏障。栁如烟带方行子钻入树林。方行子又一次问,皇上没跟他住在一块吗?

栁如烟说,一会就见到他了。

栁如烟带方行子翻过一道种植着大片香蕉树和木瓜树的山梁,在向阳坡地处,有一座用砖石搭成的和尚塔墓。方行子被他带到塔墓前,栁如烟用下颏一点说,皇上在这里。

方行子大惊:“怎么,皇帝他死了?”

栁如烟说是上个月圆寂的,开初只是像打摆子,可久治不愈,愁病交加而亡。

方行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栁如烟扶住她,说皇上危重时发烧,说胡话,后来七窍出血,当地人说是皇上得了一种茨勒病,说是蚊子叮了就得这种病,没药可治,就归天了。

方行子无力地坐了下去,她眼里没有泪,目光直直的,她仿佛一下子从希望的攀登路上被人推下万丈深渊,心也凉到底了。

栁如烟想拉她起来:“行子,你怎么了?你要哭,就哭出来吧。”

方行子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栁如烟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安慰着:“别哭,这也是天有不测凤云啊,我们三个人一起下西洋,可最后剩我一个孤魂了。”

方行子推开他。栁如烟未必能理解她此时的心境。她是为自己哭,她千辛万苦地走遍半个中国,又远渡重洋来寻找皇上,想找到的是一点希望,可她看到的和这坟墓一样,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早知如此,她下西洋来干什么?

栁如烟也是苦不堪言,刚逃出宫时,皇上还有几分雄心壮志,想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后来就一天比一天灰颓了,只为逃命,东躲西藏。整天唉声叹气,后来竟是万念俱灰,就想在庙里当个混吃等死的和尚了,他即使活着,也和死了没多大区别了。

方行子叹息地抱怨,这就叫扶不起来的天子。

栁如烟说:“你好像说铁凤也来了?她是怎么逃出虎口的?”

方行子说:“一言难尽啊。有机会再详细说。”停了一下,她又试探地问,离开南京后,他没再见到景展翼吧?

栁如烟无比悲痛地说,皇上死前,有一个搭船出海的苏州商人到古里来贩丝绸、买香料,无意中说起,他在苏州城门口看见一处杀人告示,说是把刺杀皇上的要犯景清的女儿抓住正法了。栁如烟问方行子,她从国内来,难道没听说?

方行子难过地点点头。她方才是试探,如果栁如烟还不知道真象,她永远都不会提起的。可惜了展翼了。

栁如烟从怀里拿出一本自已装订的毛边纸本子,他翻了翻,写满了诗、词。这里面至少有一半是怀念展翼写的诗,有一百多首。

方行子翻了翻,很感动。她问栁如烟打算怎么办?在这里呆下去吗?

栁如烟说,在方行子没出现前,他已心灰意冷到极点了,几次想自杀,都是班克长老劝慰,又苟活下来,他漂泊万里,囬去又是死路一条,也只好在这了此残生了。

方行子虽也灰心,仍然劝解他,天无绝人之路,真不该这样灰颓。

栁如烟有时好后悔,他说,这也许是命。如果南京城破那天,他不去上朝,可能命运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了。看看解缙、杨士奇、杨荣、胡广这些人,全是和他一样,是翰林出身,是一起在翰林院供职的同僚,可现在他们都入了内阁,参预机务,成了永乐皇上的骨肱之臣了。

听得出他的口气里充满后悔和艳羡,方行子很反感地说:“你后悔了?你现在囬去向朱棣去负荆请罪也还来得及呀。”

栁如烟赶忙解释,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即使把肠子悔青了又有何用?他又问方行子,不也感到后悔吗?

方行子说自己并不后悔,只是伤心、失望。早知他们君臣这样没出息,不值得自己这样舍生忘死地苦苦追寻。

栁如烟很觉赧颜,垂下头好一会没出声,后来他问方行子今后想怎么办,还囬中国去吗?与其说囬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如留在这天涯海角,至少没有危险,他问她是否愿意?栁如烟的眼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

方行子决然地说:“不,我会跟船队囬去的,建文皇帝死了,他儿子还在。”

“是吗?”这倒很意外。栁如烟明白,方行子是个不屈不挠的人,一般男子也没她这种精神。她说这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皇上在,她辅佐皇上,皇上不在了,她辅佐幼主,她无官无爵,可有哪个官爵显赫的人有她这般忠诚?栁如烟忽然感到自惭形移,这一刹那,他作出了相同的决定:随方行子囬去,哪怕那是畏途、险途。

这当然是方行子盼望的,但她让栁如想好了,免得过后又后悔。

栁如烟说:“跟你在一起,就是只活一天也不后悔。”这话又有点另外的意味了。

方行子装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