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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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墙上挂着的字画署着方孝儒恭书的字样,是录苏东坡的一副对联:发愤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

齐泰品评说,方先生的字比得上王羲之了,但苏东坡这副对子可有点俗不可耐。

朱允炇说:“朕让方先生抄录苏轼这几个字,看重的是发愤读书的精神。”

这时马皇后又进来了,她说:“燕王世子朱高炽带两个弟弟到京师了,一来代燕王奉表祝贺陛下登极,二来吊祭太祖皇帝。皇上见不见?”

朱允炆说:“岂有不见之理?”他马上又征询三位大臣的意见:“你们看该怎么办?”

齐泰主张见,见是君臣之情,又加亲情,要优待,加以慰勉,这对暂时稳住燕王有益。

黄子澄赞同。他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燕王会把三个儿子全派来,其实一个就够了。不知这是何故。

方孝儒分析说,燕王想借此消除朝廷对他的疑虑,昭示天下人,他都不怕朝廷把他儿子扣为人质,显示他绝无反叛之心。

朱允炇反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就好。可见燕王还是有所顾忌的,他也知道,反叛不会有好结局。

齐泰有相反的看法,这恰恰从反面证明燕王心里有鬼,不然用不着故作姿态。

朱允炆点点头,又问:“他们上表贺毕,会去钟山孝陵祭吊,之后怎么办?打发他们回北平吗?”

齐泰说,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找什么理由,都不要放回去。

马皇后惊问:“你们真想把他们扣为人质啊?”

朱允炆瞪了她一眼,马皇后便知趣地闭了嘴,指示殿上小太监给各位添了茶,走了出去。

齐泰说:“皇后这么说也行。”

黄子澄反对,这是逼着燕王反啊!朝廷无缘无故把燕王三个儿子扣在京城为人质,这等于向天下人公布,朝廷不信任燕王,燕王无路可走,不反也得反了。

那样做,朱允炆也认为朝廷可就先输理了。

齐泰反驳说,反过来说,扣为人质反倒使燕王不敢反。除非他连三个儿子都不要了。人所共知,朱棣虽姬妾成群,十多年来,却再也不生养了,只有这三个儿子。

朱允炆又晃到了这边,也觉有理。

方孝儒倒觉得可逼他一下,逼他反,一举铲除,是好事,扣其子在南京不放归,暂不使他反,也有利。他赞成不放归三字,愿意理解成扣为人质也无妨,嘴上否认就是了。

黄子澄竖持主张放他们回去为好,这样,燕王才不会起疑心,朝廷才可乘其不备袭击北平,何必打草惊蛇呢?

朱允炆很犹豫,扣人容易,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恐怕难找。

方孝儒认为理由是现成的。让他们到宫里上书房念书,反正有不少藩王子弟在这里借读。

齐泰拍手说:“好,就这么办,这是很冠冕堂皇的理由,燕王有苦说不出。”

朱允炆终于同意不放归朱棣三子,正好方爱卿也在上书房开课,课余不妨多加开导,儿子们贤德礼信,也不会对燕王助虐。

徐妙锦闺房前,一只古筝摆在紫藤花架下,在纷繁的花间,正飘出优美的琴声。徐妙锦在花下琴台上弹着琴。

朱高煦从后面悄然走来,侍女桂儿发现了他,正要说话,朱高煦忙摆手制止她,她只好装看不见。朱高煦凑近徐妙锦,站在她身后。徐妙锦太投入了,以至于根本没觉察他的到来。

弹了一会,由于天热,她的鬓角渗出了细汗,她向后伸出左手,是向桂儿要手帕,朱高煦急忙把自己的汗巾子塞到她手中。

徐妙锦没注意,拿了汗巾子在脸上揩了一下,但马上敏感地停下,嗅了嗅汗巾,觉得不对,仔细一看,立即发了雷霆:“哪来的臭男人的东西?”并随手把汗巾掷于地下。

朱高煦笑嘻嘻地转过来说:“别扔啊,是我给姨娘擦汗用的。”

“又是你!”徐妙锦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又找打是不是?”

朱高煦说:“打是亲、骂是爱,姨娘打我,我是不会记恨的。”

徐妙锦正色说:“你若再不放尊重,我就把你的丑行告诉你娘,告诉你舅,我看你怎么有脸见人。”

朱高煦求饶地说:“千万别告诉别人。我也是没办法,我管不了自己,我天天做梦梦见姨娘。我也知道这不可能,可是……”

徐妙锦又羞又气地说:“住嘴,你越说越下道了!你有这念头都该受天打雷霹,你不怕乱伦之罪吗?”

“是啊,”朱高煦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是可恨,我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还不行吗?姨娘千万别生气,气个好歹的,我罪过更大了……”他竟掉了眼泪。

徐妙锦又心软了,她说:“行了,你收了心,我谁也不告诉。你是高贵的人,燕王之子,什么样的天仙美女都能找到,你不能当下流坯子呀。行了,你快点回北平去吧,眼不见心不烦。”

朱高煦说:“姨娘烦我也打发不了我啦,今后烦你的时候长着呢。”

徐妙锦一愣:“你说什么?”

“我不回北平了。”

徐妙锦说:“你敢妄为?”

朱高煦说,不是他妄为,是皇上不让回去,不但他,连高炽、高燧也走不成了。

徐妙锦大为惊讶,问他这是为什么?

朱高煦告诉她,皇上召见他们三兄弟时,下了旨意,让他们兄弟三人进上书房读书,不必回北平了,谁敢抗旨?高炽、高燧都不愿留在南京,却正中朱高煦下怀,他可遂了心愿!

徐妙锦早已无心听他唠叨,转身走了出去。

北平燕王府是在元代大都皇城基础上扩建的,占地广,且四周有土夯高墙和流动的护城河,府中亭台殿阁成对称型向纵深伸展,气势不凡。

东大殿正中壁上悬挂着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半身坐像,旁边是朱元璋手书的名言:“处天下者,当以天下为忧,处一国者,当以一国为忧,处一家者,当以一家为忧,身担天下国家之重,不可顷刻忘却警畏。”

在燕王府东大殿里,此时朱棣正面对朱元璋像和格言沉思。徐王妃则闷坐一旁,她觉得太祖高皇帝说得太对了,时刻不能忘却警畏,现在,连朱棣张挂太祖高皇帝这幅字,朝廷都有微微词了,说朱棣以驭天下者自居。

朱棣没好气地说:“这叫人言可畏。太祖高皇帝这警言不只说天下、封国,也说了治家呀,怎么就犯忌了?”

徐王妃这些天眼皮总是跳,她总觉得好像有禍事要发生。

朱棣也心焦,但却说,眼皮跳和吉凶福禍有什么关系!

徐王妃一直盼着高炽他们弟兄三人回来,却遥遥无期,她又一次担心地问,朝廷不会不放他们回来吧?

这也正是朱棣的心病。他无把握地说:“不会吧?”

徐王妃又埋怨起来,都是你,去上贺表,一个儿子不够吗?你偏要三个全去,万一……

“行了,”朱棣不耐烦地说,“说好老二不去的,不是你妹妹跑来讲情,非把高煦也裹去的吗?”

这时,小太监李谦进来向殿下禀报,北平按察使陈瑛来了,说有急事求见。

朱棣说:“请他到外书房里去等,我马上到。”

李谦出去了。

徐王妃提醒他,王爷离这人远点为好。

朱棣问为什么?

徐王妃听李谦说,这人人品不怎么好。他常常把同僚们在酒桌上说的话都记下来,向上司或燕王或者皇上写密揭。

朱棣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是好啊!

徐王妃显然很惊讶。朱棣自有他的道理。在他看来,交朋友,当然要交正人君子。用人之道就不一定了。这道理是不言而喻的,大到治理天下,小到治家,光靠好人行吗?好人难免心软,宽容、迁就,能抹就抹,能瞒就瞒,都去当好人,那主子的耳朵就是聋子,主子的眼睛就是瞎子,朱棣用人,恰恰要多用心术不正的人,他们心狠手辣,嫉贤妒能,写密揭、设陷阱,人品虽不好,却能使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所有下属的长处、短处,人前背后种种,包括不易察觉的隐私,这是好人不愿为,好人所不能替代的。

徐王妃不由得目瞪口呆,倒不是因为这套宏论而惊讶,惊讶的是原来朱棣知道陈瑛的人品!

朱棣说,一件事就可见一斑。你想,他连朱棣送的银子都敢要,这种人还不够贪吗?但他好用,朱棣在他身上下功夫,拢络他,因为他有用,他毕竟是朝廷派驻北平的按察使,很多朝廷的事,都是他透露给朱棣的,这是花多少银子都换不到的。山东的铁铉倒是好人,朱棣送他东珠,他都退回来了,能为我所用吗?

对朱棣的说法,徐王妃虽不赞成,却也驳不倒,一时无话可说。

朱棣站起来往外走了。

燕王倒背着手大步走进燕王府书房时,见大个子、长脸、水蛇腰的燕王府长史葛诚正陪陈瑛坐着闲聊呢,一见朱棣到,陈瑛忙站起身请安:“给王爷请安。”葛诚也忙陪着起立。

陈瑛说他跟葛长史是同乡,所叹葛诚陪他坐了一会。

朱棣很随和地说道:“葛诚是王府长史,又是贵同乡,一身管二,他不在,理应替他款待贵客,更何况陈按察使又是代表朝廷驻在北平的大员呢。

葛诚说:“王爷到了,我走了。”朱棣说了声“别忘了草拟给朝廷上表,请封征元功臣的折子。”葛诚答应着走了。

朱棣望着他的背影沉思有顷,才发现陈瑛还站在那里。

朱棣很随意地摆摆手,显得亲热又不外地说:“坐,坐吧,在自己家里,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陈瑛这才重新落座,他说朝廷来人了,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听说皇上不让世子和两位公子回北平了。

朱棣陡然一惊,又旋即摇摇头,他觉得这一定是谣传,不可信,朝廷不会这么做的,没有理由啊。

陈瑛证实消息绝对可靠,听说是皇上留他们在上书房跟随诸王子弟一起读书,那里的名儒耆宿多,这不是很合情理的事吗?这不是正当的理由吗?

朱棣不能不信,真让徐王妃说中了,朱棣好不懊悔,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正在这时,徐王妃带着宫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脸愠怒,一进来刚想发火,因见陈瑛在,瞬间又恢复了平素的温和面容:“哦,陈大人在呀!”

陈瑛问了“王妃吉祥”,知趣地站起来,说他还有点杂事要办,先走一步。

朱棣招呼门外的李谦,让他告诉葛长史,把南边刚运过来的上等漕米给陈府送两包去。

陈瑛忙推辞说,快别这样,怎能好老是让王爷破费呢?

朱棣说:“你我之间,还分什么彼此呢。”

陈瑛千恩万谢地走了。

朱棣这才问徐王妃,出了什么事了,他已注意到王妃的脸色很不好。

徐王妃说,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高炽他们哥三个真的让朝廷扣下当人质了。

朱棣还想瞒她,就说:“哪来的信儿?怕是以讹传讹吧?”

徐王妃说,是她妹妹妙锦派人送来的十万火急的信,还会有假吗?徐王妃早察言观色了,她让朱棣也别故作镇定了,她料定,方才那个陈瑛也是来报这个信的,是不是?

朱棣不得不点头,不过他劝慰妻子别担必,不能看作是人质,而是皇上好心,留他们在宫中上书房就读,这是求之不得的。

徐王妃说:“你别自欺欺人了,即便是充当人质,人家会明说呀!我早说过了,走错了一步棋,这不是把孩子往虎口里送吗?”

事已至此,朱棣生怕徐王妃失态,要她镇定如初,不能让人从他们脸上看出半点惊慌失措和举止失态,更不能流露怨恨情绪,那会坏事的。

徐王妃说:“你是让我打掉了门牙往肚里咽呀?”

朱棣说:“这么说也行。你记住,要高高兴兴的。”

徐王妃说她没朱棣那么心硬,也没他心大,她做不到。

朱棣要徐王妃大张旗鼓地给孩子们备办衣物、用具,要做得像办喜事一样,要散出风去,使府里上上下下都传开,三子留京就馆,燕王是求之不得的。这样一来,就一定能传到京城里去,三个儿子才真正安全了。

没等徐王妃答应,朱棣从敞开的门里望见王府长史葛诚又转了回来,朱棣故意大声吩咐她,马上为世子他们准备冬装,南京虽不像北平这么严寒,冬季没有火炉,反倒冻手炼脚,多带些厚衣服。朱棣说皇上很敦厚,自己好学,又留高炽他们在上书房就馆,天大的好事呀,在上书房授业的人,像方孝儒这样的儒学大师,北平哪有啊?

朱棣观察着,见葛诚故意放慢脚步听了个仔细。

朱棣走到门口叫住了他:“葛诚!”

葛诚过来哈下腰,背更驼了:“王爷……”

朱棣吩咐他,除了功臣请封表章外,再准备一份谢表,有消息说,皇上开恩,留世子三兄弟在南京宫中就馆,等消息确切了,他请葛诚代他进京,奉表谢恩。

葛诚说:“遵命。”

等葛诚走过去了,徐王妃已经看出朱棣在葛诚面前做戏,就问:“难道你的长史都不可靠?”

“可疑。”朱棣说,当今天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燕王府的事时常泄露,一定是有人为朝廷探风,不得不防啊,一着不慎,滿盘皆输啊。说罢站起来要走。

徐王妃问他要到哪里去?

“当然是大庆寿寺,去见怪僧,”朱棣说,“再约上那个妖道,我有这两个怪僧妖道,就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