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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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朱棣也不是没顾忌过他们可能这样办,但最终建文幼冲不会答应,他太知道朱允炆的脾气了。这倒不是因为他软弱,而是他有个心理上致命的弱点,他生怕人家说他不讲骨肉亲情,只要朱棣让他过得去,他一定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袁珙的担心并不在朱允炆身上,朱棣只知道建文帝,并不了解皇上左右的那些大臣。

朱棣显得有些固执,声称自己心里有底。即使将来不得已起刀兵,他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不是他燕王要行篡逆,而是他们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必须占着人心的优势,才能胜一筹。

既然他这样坚决,袁珙就不能再泼冷水了。

袁珙要告辞,朱棣让他再坐一会,却又不说话,显得很犹豫,几次欲言又止。

袁珙意识到了,就表白心迹地说,殿下还有什么要交待他办的,尽管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倒无须赴汤蹈火,朱棣所以吞吞吐吐,是碍于脸面。他期期艾艾地对袁珙说,有一件事,实在不好张口,请先生帮他办一下,他自己出面不好。

袁珙早洞察其心了,知道他心里躁动不安的是什么。袁珙望着墙上的群马图,狡黠地一笑道:“有了马,还想把马的主人也请到府中,是耶、非耶?”

朱棣用爽朗的笑声掩盖了自己的窘态,笑过,他也就不再隐晦了:“先生果然机智过人,像钻到别人心里一样。”

袁珙仍然似笑非笑,为主子,他理应效力。但他不知殿下是让贫道去聘世子妃呀,还是聘燕王妃?

朱棣的脸热辣辣的,像挨了他一记耳光。不过,要他办事,就不能顾及脸面了。他只好说,既然世子与景家姑娘八字不合,那就不必撮合了。

袁珙心里想,八字合与不合,那还不是人嘴两扇皮吗?他笑了:“早该如此,这事好办。不过,人家景清当殿下面说了,他女儿己许了人家,不是待字闺中了,这怎么办?”他故意出了个难题。

朱棣说:“怎么来问我?办法你去想,不然你怎么称得上足智多谋!”

袁珙假装一脸苦相地说:“殿下又害我去当恶人。”

朱棣并不买帐,当恶人可不行,他告诫袁珙,不能让他背上强娶民女的骂名。既要把人弄到手,又不能有怨声。

袁珙故意叫苦,这可挺难。

朱棣责令他,这事要速办,以免他们做手脚。朱棣不大相信景清女儿真的许了柳如烟,很可能是临时编出来搪塞他的。

袁珙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好查,况且,即使真有此事,栁如烟也犯不着与燕王争。

朱棣不想给袁珙留下一个好色之名,就三分解释地说,他要景展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也是实情。

善解人意的袁珙马上反应过来,他说他明白。女色对殿下不是重要的,燕王要的是景清这个人,让他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朱棣很高兴,他说,景清、方孝儒、铁铉这些人,都是学问大、政声好、人品正的人,只要他们倒向燕王,就抵得上千军万马。

袁珙让朱棣放心地进京,请殿下静候隹音,他从南京回来便有分晓。

朱棣并不托底,他怎么会这么胸有成竹?

袁珙只是淡然一笑。

朱棣又忽然问他,这事的来龙去脉,他想告诉道衍吗?

袁珙知道他的本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囬答得很妙,他是槛外人,不掺合人间事。

朱棣很满意,却又说:“你不也是道人吗?”

袁珙说得更风趣,道家是食人间烟火的。

二人抚掌大笑。

西山脚下的积水潭是几股山泉汇集而成的,潭不大却很幽深,碧青不见底,因常年遮挡在青松翠柏下,水中青苔缕缕,如女人的秀发在水中漂拂。更兼山崖垂下一条如链的瀑布,也直泻潭中,飞珠溅玉。

景清有兴致单独邀同僚晚辈栁如烟来这风景胜胜地游玩,本身就带有不寻常的色彩,景清是个拘谨古板的人。

是不是为昨天燕王去景府的事?是福是祸?多半是祸,那些大红箱子聘礼不是好兆头。栁如烟一整天心里都在打鼓,热锅上蚂蚁一般,如果不是行前太突兀,他今天本想去问问景展翼的,却丧失了这个机会,心里更没底了。

景清和柳如烟站在瀑布下水潭边,飞珠溅玉的瀑布呈雾状纷纷扬扬地打在脸上,凉咝咝的,很是惬意。柳如烟没话找话地说:“想不到西山风景这么美。景大人怎么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带晚生来游山呢?”

景清说,躲开喧嚣的城里,讨个清静,说几句话。

柳如烟打量着景清,在他眼目中,景清是个不怒而威的人,他说景大人是个方正君子,从来不苟言笑,怎么会有今天的放松和潇洒?真是判若两人。

“是吗?”景清笑笑说:“原来我在青年人眼里这么可怕吗?”

柳如烟说,倒不是可怕,是可敬、可畏,时刻让人有一种仰视的感觉。

“来吧,坐一会。”景清显得少有的随和,率先坐到水潭前,脱了鞋袜,把脚伸到水里,凉噝噝的真舒服,他让栁如烟也随便一些,脱了鞋袜洗洗。

柳如烟感到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便也学他的样子下水。

景清以拉家常的口气问起他的家世,问他父亲还健在吗?

柳如烟的父亲早年亡故了,他小时候很苦,受尽屈辱,尝尽幸酸。他七岁丧父,母亲给一个员外家浆洗衣服,辛辛苦苦把他抚养成人,所以他从小立志苦读,非争口气做人上人不可。

景清说,不容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是寒门出贵子呀。又问他父亲在日是做什么的?祖父又从事什么行当?

柳如烟说,不好意思。祖父是喇叭匠,在乡下鼓乐班子里当吹鼓手,谁家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给人家吹吹打打。

景清的脸上已不见笑容,但还抱一线希望地问:他父亲一定很争气了?

栁如烟据实囬答,后来他父亲也是子承父业,还死在这上头。那一次,班主领他们受雇于一户大盐商家办喜事,那家人家太吝啬,办完了事,克扣了一半工钱,连饭也不给吃就打发他们走人。班主气不过,就告诉吹鼓手们边往出走边吹送葬的大悲调,这可惹怒了事主,家丁拿着棍棒追出来一顿暴打,他爹跑得慢,活活叫人打死了。

景清的脸色显得很不好看,柳如烟这才察觉,知道景清很在乎出身,忙打住,后悔已来不及了,他自言自语地解嘲说:“看我,说这些陈年谷子旧年糠干什么。”

“啊,没什么,”景清应付说,“你是从苦水里熬出来的,别忘本。”他已明显地失望了。

山风徐徐地吹过,树叶飒飒作响,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柳如烟忍不住了,他问景大人,把他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会是拉拉家常吧?

景清轻声一叹,说,事已至此,他只有明说了。

“大人请讲。”柳如烟说,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请直说,他一定尽绵薄之力。

景清说,这倒不是用他出力的事,点一下头而已,只是,景清终觉得有些唐突,也是没法子的事。

柳如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这么难于出口啊?也许是不准他再与景展翼来往吧?

景清说:“你经常出入我家,我冷眼观察,你好像对小女有意,不知我有无高攀之嫌?”

柳如烟的心顿时狂跳不止,真是意外的惊喜,他说:“景大人这么说,晚生真的无地自容了,既然大人问到,小人也不敢说谎,晚生确实喜欢令爱,只是不敢开口,我冷眼观察,大人好像对我并不中意。”

景清反问,何以见得?

柳如烟很机敏地从方才的家世对话里捕捉到了景清所思所想,索性迎上去直说。门不当户不对呀。他说,此前曾暗自下过决心,他不当到侍郎二品官,不上门求亲。

这倒令景清高兴,他笑了:“你这话是打我脸啊,难道我是嫌贫爱富之人吗?”

柳如烟说,景大人当然不会这么势利,可他自己确实自惭形秽呀。

景清说:“我今天约足下出来正为此事。你如果真有聘展翼为妻的想法,那就尽快把庚帖和聘礼送过来。”

这对柳如烟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他几乎跳了起来:“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梦中吧?”

景清笑道,当然是真的呀,岂可拿婚姻大事当儿戏。

柳如烟忙趴下去叩头,叫了声“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景清的表情似喜似忧:“起来吧,不必拘礼。”

接下去,景清无须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景清就单刀直入地告诉他,事情真相不能瞒他。昨天燕王突然带了很重的聘礼亲自上门,为他的世子朱高炽求亲来了。事情来得突然,事先毫无迹象,很有几分霸道。

柳如烟一听景清用了“霸道”的词,心里踏实了些,他听人说过,不是因为生辰八字不合,罢手了吗?

“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景清说,这次是带善占卜、懂星相的袁道人来的,据袁道人说,大克是大合,他的萛法有别于常人。

柳如烟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了,他心想,既如此,景大人为什么又来找我?

“这不是很明白的吗?”景清说他不愿意。所以当即回绝了,他说小女早已许配给柳如烟了。话已说出去,他怕栁如烟不认帐,所以必须尽快补个庚帖、补一份聘礼,日期往前提。

“原来如此”柳如烟说,过庚帖、过彩礼,这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他提醒说,景大人没细想想,燕王执意非要他女儿当她世子妃,这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呀?

景清故意问他,能有什么意思?

柳如烟毕竟是官场中人,看得深远。依他的见解,燕王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景清是朝廷里最孚众望的大臣,这次派他来坐镇北平,明显是补张昺他们几员武将的不足。在朝廷与燕王间角逐的棋盘上,他是可活全盘的一枚棋子,谁争到了他,就有稳操胜券的可能。

景清心里暗暗赞佩栁如烟的练达、成熟,嘴上却说,这未免太夸大其辞了。

柳如烟说,一点也不夸大。更何况,燕王拉景大人又有前缘,你们是故交,能够彼此不隔心。

景清点头,也许栁如烟分析得对。但他不可能为燕王所用,朱棣不管打什么萛盘,也得落空。也正因为他不可能与他为伍,成为他的私士,女儿也就不可能嫁到燕王府去。

柳如烟明白了,这桩婚事,注定要披上他心有不甘的外衣了,他高兴的是毕竟得到了心爱的人,所以痛快地答应景清,回城后,就把庚帖过了,彩礼嘛?他在客中,未免囊中羞涩,他想回南京时再补。

景清却不同意。他岂是贪财之人?总要有件信物,可以搪塞燕王也就是了。

柳如烟想了想,当即从侧衣襟上解下一块日月玉佩,托在掌上说,这件日月玉珮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毕竟是他多年随身佩戴之物,就请岳父大人收下,以为信物。

景清很高兴地接珮在手,说:“好,好,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这是个吉利的兆头。”

夜半时分,徐妙锦的寝宫里洒进清亮亮的月光。徐妙锦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安静的夜里,外面持续地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她轻声叫:“桂儿,你睡着了吗?”

屏风后的桂儿呓语般地说:“小姐怎么还不睡?人家困的都不行了,眼皮都直打架。”

徐妙锦说:“你这个瞌睡虫!”她掀开被子下了地,原来连衣服都没脱。她绕过屏风,把桂儿从床上拉起来,说:“起来,你仔细听听,外靣是什么声音?”

桂儿揉了揉眼睛,她听出来了,好像是在打铁。

徐妙锦说她耳朵还萛好使。她让桂儿跟她走,到园子里去看看,燕王府里半夜三更打铁是怎么回事,她非揭开这个谜底不可。。

桂儿很不情愿,这不是多管闲事吗?人家打不打铁和你有什么关系?

徐妙锦坚持要出去,桂儿拗不过她,徐妙锦吩咐她先去看看,小保子睡了没有?

桂儿出去,不一会转回来,说,都是小姐这一碗酒赏的,小保子睡的跟死猪似的。徐妙锦得意地一笑。

徐妙锦和桂儿像两个幽灵,在夜暗的掩护下轻手轻脚地溜出寝宫,走过河上的玉带桥,桂儿声音发抖地说:“可别再碰上吊死鬼呀。”

徐妙锦说,还不明白吗?哪来的吊死鬼!小保子就是吊死鬼。

果然一路平安,她们悄悄走进槐树林中。越往深处走,叮当之声越发响亮,火光也越亮。

桂儿突然尖声叫起来:“哎呀,这么多烘炉!”

徐妙锦忙用手捂住桂儿的嘴巴,不让她做声。她们仔细看去,只见林子里烘炉栉比鳞次,火光熊熊,烟雾腾腾,每个烘炉前都有几个光着脊梁的人在铁砧子上锤打兵器,也有人在淬火、打造好的长矛、大刀被装进长木箱中,运到地下通道里。

桂儿小声说,燕王府打造这么多刀枪剑戟干什么呀?

徐妙锦示意她噤声,拉着她绕过一排烘炉,来到地道口,她们躲在树后观察着。忽然一阵喊杀声传来,她们吓了一跳。向地道里一看,里面宽敞得如同演兵场,至少有几百人在练习捉对儿拚杀,张玉亲自站在队前督练。

过来一些抬着木糟子、木桶的人向地下演兵场走去。桂儿说:“好香,是红烧肉味。”可不是,木桶里是大块大块的肉。

徐妙锦看见张玉转过身朝地道外走来,她连忙拉着桂儿走开了。

京杭大运河上,挂着燕王大旗的官船沿河南行。朱棣这次不急,走的是漕运水路。坐在船上,没有马背上的疲劳感,他和道衍显得悠悠然,坐在舱面罗伞下弈棋。

道衍还在讨论老话题,殿下出其不意地回南京朝觐,又是孤身一人,朝廷会怎么想?

朱棣明白,他无论怎样恭顺,真的也好,装的也罢,朝廷照样会视他为眼中钉。他不在乎幼冲皇帝怎么想,他要做给天下人看。

道衍并不赞同,他认为朱棣过份看重天下舆论了,那殿下最好老守田园,什么都不做。一定会博得个好名声。

朱棣有他的想法。不论什么时候,人心向背都至关重要,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是千古不易的定理。现在幼冲皇帝最大的失策在于他连废五王,这时候世人的指责就不在五王做过多少违法事了,容不得人,向自己的亲叔叔开刀,他把自己摆在了输理的、被拷问的境地。人都有同情心,你越可怜,越扮成弱者,越受人同情,对手仍不放过你,你就占住了理。

道衍认为这是哀兵致胜的道理。但当你转弱为强时,人们又会反过来指责你。

朱棣不担心后事,到那时候就不必瞻前顾后了,由胜者书字历史就是了。都说古时候有秉笔直书的史官,他就不信,他看正史、野史,一件事常常是南辕北辙,所以没有绝对的真实。

道衍认为,这倒说到点子上了。忽然问:“殿下怎么能下这步棋,这不是满盘皆输了吗?”他这才发觉,朱棣有点心不在焉。

朱棣一直掂记着袁珙办的事,他又抑制不住涌动于心底的兴奋,又怕他把事情弄砸了,弄成打不着狐狸徒惹一身臊的难堪局面。

袁珙既是廊庙之器,这点小事能难住他吗?他先不去惊动景清,而是先从栁如烟这薄弱坏节实行突进。

他把栁如烟约到前门外一家酒馆里,栁如烟有几种推侧,也猜到可能与婚事有关,他不能拒不前往,在燕王府里,袁珙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更可能是朱棣的代言人呢,且看他施展什么妖术。

袁珙今天没穿道袍,是一套绅士服装,也就具备了绅士派头。进了酒楼,袁珙拣了一张雅座,他笑着揖让柳如烟:“坐,柳大人请坐。”又回关照跑堂的说,菜就不点了,挑你们馆子里拿手的好菜尽管上。

柳如烟客气地说:“你我素昧平生,我怎么好打扰先生、让先生破费呢。”

袁珙说:“现在认识了,不就是朋友了吗?”

这时跑堂的先端来几碟冷荤,筛了酒,说:“客官请慢用。”他离去后,袁珙举起杯说:“来,为今日相识喝一杯。”

柳如烟明知他是谁,却装作不认识。酒,他没有喝,他说,先生不亮明身份、不道明来意,这酒他不敢喝。

袁珙说:“何必这么性急呢。”他便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栁如烟拱手称“如雷贯耳”。

袁珙告诉栁如烟,不是他找先生有事,他也是受朋友之托,来找他商量一件小事。他把“商量”两个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柳如烟说:“请讲。”

跑堂的上来一道热菜,并且拉长声说:“干烧鸭子来咧……”

跑堂的走后,袁珙说:“我先问柳大人一件事,听说你聘了景清的女儿景展翼为妻,不知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