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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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齐泰认为朱棣不可能是真疯。他北返时,皇上追交的那封御笔信,一定让他如坐针毡了,既己露出马脚,又惧怕朝廷动手,就来个缓兵之计。

黄子澄也说有理,谁能疯,燕王也不会疯。

方孝儒听到了传言,朱棣想纳景清女儿为妃,景小姐上吊而亡,他去吊丧时发了疯病。这是事出有因。

朱允炆说,徐辉祖看法倒与你们一样,可他没亲眼看见朱棣疯癫的场靣。但景清、张信却去了前门外,他们也说无法判定真伪呀,也就是两种可能都有。你们却如此肯定。他又把目光掉向沉思中的方孝儒。

方孝儒说,不妨再等等消息,张昺、景清不是说还要到燕王府去探明虚实吗?

朱允炆很纳闷,如果他是装疯,要装到什么时候?

方孝儒以为,这是朱棣以退为进的一手,也许意在他的三个儿子……

齐泰恍然大悟:“说得对。”

朱允炆决定,朝廷暂时隐忍不发,再等一下北平的新消息。

当徐辉祖、景清、张昺在寝宫门口下了轿时,听见鼓声叮咚,这里围了很多人,如临大敌,又像在看什么热闹。墙上贴了很多天书一样的黄色符咒,卫士、太监、宫女里里外外站了一大群。原来一些穿羽氅、举阴阳鱼幡、披散着头发的道士们击着鼓,仗着斩妖剑,或手执照妖镜,端着盛符水的铁缽,赤脚跳着狐步舞,在院子里兜着圈子,忽而往天上弹些符水,忽而往地下泼洒,口中不知叨咕些什么古怪的咒语。

见徐辉祖他们下了轿,徐王妃和徐妙锦含泪迎了出来,徐王妃说:“这不是禍从天上来吗?好好的,不知撞了什么邪了,若不,燕王他怎么会疯了呢?”

徐辉祖说:“什么撞邪!纯粹是胡说八道。”他手一挥,冲着有节奏地跳狐步舞的道士们吼道:“都给我滚!”

道士们愣了,不得不停下来,望着徐王妃观望等待。

景清拉了徐辉祖袖子一下,小声说,何必这么认真管人家闲事,病急乱投医,让他们驱邪好了,驱不走,也驱不坏。

徐辉祖这才不再说话,哼了一声往宫里走,背后鼓声又起。

徐辉祖几个人一进朱棣寝宫,见门窗紧闭,顿觉热不可挡,他们脸上的汗立刻下来了。徐辉祖说,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开窗户?赶上蒸笼了。

跟在后靣的徐王妃说,就这样。他还说冷呢。

转过红木嵌贝仕女八扇画屏风,看见了朱棣,头上扣着貂皮帽子,身上裹着水獭皮大衣,外面又披了一层棉被,更令人惊奇的是,他面前有一盆炭火正旺的火盆,朱棣伸出双手在火上烤着,口里噝噝哈哈地发出声响,不断地喊:“好冷,好冷,冻死我了……”

徐辉祖和景清、张昺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坐到他跟前,如进蒸笼,顿时挥汗如雨,李谦忙递上几把扇子。

为了试探朱棣,徐辉祖指着自己的脸问朱棣,还认得我是谁吗?

朱棣先是嘻嘻一阵傻乐,然后说,你不是猪八戒吗?你不是去背媳妇了吗?他夺过徐辉祖手里的大蒲扇,拚命在炭火盆上扇,扇起的灰吹了徐辉祖一身、一脸,朱棣嚷嚷着说,过火焰山了,这芭蕉扇不能借给猪八戒……

徐王妃迸着哭腔说:“殿下,他不是你大舅哥吗?”

朱棣眨了一阵眼,嘻嘻地笑着说:“我给你跳宫廷舞。”他站了起来,甩开棉被、脱去皮大衣、皮帽子,边跳边脱,再脱去袍服,这样一层层脱去,最后竟脱得赤条条的,徐妙锦和宫女们尖叫着跑了出去,朱棣用双手举起炭火盆来跳,摇摇晃晃的把炭火洒了一地,他的脚踩在通红的火炭上,烧得皮肉滋滋响,他也像无知觉。徐王妃说:“快,来人,给他穿上……”

徐辉祖扭头往外走,景清、张昺紧紧跟上。

背后,人们夺下他手中的炭火盆,好歹按住他,只见他的手脚多处烫起了泡。

在燕王府大门口上轿前,徐辉祖闷着头一言不发,景清提议,是不是商量一下,再给皇上写一份折子?

徐辉祖说,还用商量吗?诈疯的人会是这个样子吗?

张昺附和道,够惨的了,看着心里都直打颤。

徐辉祖说,完了,废了,废人一个了。他仰天长叹一声,又说,这也好,也许是报应,是老天对他的惩罚,这未必不是家门之幸、国家之幸啊。

景清和张昺都不便说什么,唯唯而已。

李谦跑过来,说:“各位大人,我家王妃请大人们留步。”

三人举目望去,只见徐王妃带着徐妙锦赶了过来,三人只好迎上前去。

徐王妃冲着徐辉祖说:“大哥,他废了,你们都看见了,人都这个样子了,听说还有人说他是装疯呢,天下还有没有公道、良心了?”说罢呜呜咽咽地哭得好不伤心,徐妙锦也陪着落泪。

徐辉祖说:“你也别哭了,好好找个大夫看看病,兴许有救,别弄那些和尚、道士的胡闹,他不是弄了个一僧一道当哼哈二将吗?这时候都缩回脖子去了吧?那么能掐会萛,怎么没萛出燕王有此一劫呀?”

徐妙锦听不下去了,制止地说:“大哥,你少说几句吧,别得理不让人呀。都到了这地步了,尽说那些有什么用?”

徐辉祖这才不做声了。

徐王妃说:“大哥,还有景大人、张大人都在,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徐辉祖说:“你说吧。”

徐王妃说,她怕……怕燕王这病来得这么凶险,怕他没有多少时日了,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他三个儿子都不在跟前,她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啊……说着又呜咽出声了。

徐妙锦替姐姐说明了意图,她说,这个时候还不放世子他们回来尽孝,那朝廷平素仁啊孝的喊的震天响,不全是假的了吗?

徐辉祖喝道:“住口!”

徐妙锦这才噘着嘴不出声了。

徐辉祖把景清、张昺拉到一边,小声议了几句,然后对徐王妃说:“这样吧,我同景大人、张大人议过了,你们可以给皇上写折子,提出要求,那是你们的事,我们会以北平布政使司、北平提刑按察使司和北平都指挥使司的名义,联名给朝廷上疏,请皇上恩准高炽三兄弟回来探病尽孝。”

徐王妃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竟跪下说:“谢谢景大人、张大人……”

景清和张昺忙扶起她来。

方家最耀眼的财富是充梁接栋的图书,书房里真正令景展翼牵肠挂肚的却是夾在一函书里的“情书”。一个疯子还能调兵遣将吗?投石问路的办法是假传朱棣三个儿子被杀,一瞬间的失态,也是一瞬间的本性囬归,徐妙锦看透了朱棣的假疯,却忽略了自己已被推到了悬崖。

月华如水,方府院子里高高低低的花树或浓或淡,显得朦朦胧胧的,萤火虫在空中划来划去。方家前院唯一一个打更的也坐在凉亭台阶上睡着了,院子里静谧无声。

吱呀一声响,二进院子东厢房的门欠开一条缝,先探出一颗头来,原来是景展翼,她小心地四下望望,见院冲无人,便轻手轻脚地贴着墙根来到书房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伸手一推就开了。景展翼侧身溜进去,又关严了门。

她不敢点灯,摸索着推开一扇窗,月光立刻瀑布一样泻入书房,把书橱映得通亮。

景展翼走到书橱前,凭记忆,找到白天那函书,抽出那封信来,刚要拿走,窗下响起了脚步声,景展翼吓了一跳,不小心将另一函书碰到了地下,她弯腰蹲下身,用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没找到,只好放弃,急忙藏身到八仙桌下。

来人是打更的更夫,他咕噜一句:“咦,没有风啊,窗户怎么开了?”随后举着纸灯笼向书房里照了照,顺手带严了窗户,走了。

景展翼吓得心砰砰直跳,手捂着胸口,好一会才站起来,刚把那函书放回书架,拿着信要往外走时,脚步声又一次响近。她又藏进桌下。

这次更夫把门在外面上了锁,才放心地走远了。

景展翼有点失魂落魄了,忙把那信又放回了原处,又蹲下身摸索着找落地的书,没摸到,她只得踅到窗下,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她没有找到的那函书已散开,就躺在她沒有注意到的屏风后头。

想着栁如烟给方行子的信,她一宿也没合眼,翻来复去都是这封信,她从前就疑心栁如烟对方行子有意,可他并不认帐,她的直觉并没有错,这不是证实了吗?她所以要拆看那封信,她是想证实一下栁如烟到底是什么人,她倒希望是误会。

鸡刚叫头遍,方行子就穿戴整齐走出卧房,乌蓝的天空还是滿布繁星呢。她每天天不亮就进宫,在奉天门外等候开了宫门进去,小皇子的武术课是在每天早上,风雨不误。她不知道小皇子什么时候起床,没准儿,她必须早早去等。

她喝了半碗稀饭,吃了两块细粉枣糕,忽然想带本书,闲时看,就跟在家仆后面,来到书房门口,咦,谁把书房门锁上了?平时书房是从来不上锁的。

家仆猜测,大概是打更人锁的。

更夫闻讯,急忙过来开门。他一边开门边说,昨晚上他听书房里好像有动静,怕招贼,就过来锁上了。

方行子进了书房,第一眼就发现有一函书掉在了地上,散落在屏风后头。方行子很纳闷地思索片刻,没有风,这么重的一函书怎么会掉在地上呢?显然有人动过,仆人不敢,他们又大多目不识丁,那会是谁呢?她拾起书,按原来位置送回书橱时,目光接触到了夹有信件的那函书,这函书显然搞动了位置,而且夾在里面的信露出了半截,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她记起这是栁如烟的来信,又联想到他与景展翼的关系,忽有所悟,从里靣取出柳如烟的那封信来,笑了笑,在手上掂掂,掖进怀中,又拿了一函书,走出门去。

赶到宫里时,天已亮了,小皇子也起床了。五彩朝霞涂滿东天,一片灿烂。在湖畔草地上,今天是练轻功,练平衡。地上有一口大圆瓮,宫斗飞奔几步跳上瓮去,踩着瓮沿儿走来走去,那瓮受重不均歪着欲倒,他平伸两手保持着平衡,几次险些掉下,终于成功。方行子站在一边看。

跳下大瓮,宫斗站定,很骄傲地望着师傅说:“我的轻功能行了吧?”

方行子又滚过来一个大瓮,这时朱允炆和方孝儒边走边谈地从七孔桥上下来,见他们练功,就远远地看热闹。

方行子拾起一把剑扔给宫斗,说:“上。”自己先跳上了一口大瓮,她身轻如燕,走在瓮沿上又稳又轻,有如蜻蜓点水。当宫斗跳上另一口大瓮时,二人开始比拚剑法。

方行子出剑凶狠,脚下不乱,而宫斗顾了招架,忘了脚下,一脚踩空,滚了下去,方行子跳下,扶起宫斗,问:“你出徒了吗?”

宫斗大为不好意思。

方行子提起两个大沙袋丢过去,对宫斗说:“把这个绑在小腿上,每天跑一万步,去练吧。练轻功,身子越轻越好。”宫斗便坐下去往腿上绑沙袋。

旁边传来朱允炆的击掌声和笑声:“好,好师傅。”

方行子这才发现了皇上,走过去要跪:“皇上大安,起得这样早。”

朱允炆说:“别跪了。你不是比朕起得更早吗。”

宫斗也问了皇上大安,又问候了方孝儒。

朱允炆看着皇子腿上拖着两个沉重的沙袋笨鸭子一样向芭蕉园方向跑去,忍不住笑道,儿时,太祖也请过武林师傅入宫,想教他点本事,可每练一回,总要病三天,太祖心疼,他也终于是什么也沒学会,一直引为憾事。

方孝儒说,治国平天下,但有儒家之术就够了,七十二行,皇上不必躬亲。

朱允炆和方孝儒继续漫步,他见方行子没跟过来,就回头对她说:“你也过来。”

方行子说:“臣不能离得太近,有碍皇上公务。”

朱允炆说朝廷又碰上了棘手之事,上次是她千里传书,对朱棣发出警示,这次皇上也想听叫她有何高见。

方孝儒急忙挡驾,皇上太抬举她了,社稷大事,她能说出什么来。

朱允炆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呀。太祖在日,为加赋税事,就带他装成民间一老一少祖孙二人,到百姓中私访,太祖那次减税,就是采纳了一个坊间老头的建意。

方行子便笑咪咪地跟上来,在朱允炆身后两步走着。

朱允炆告诉她,燕王妃上来一个折子,说燕王发了癫狂之症,人事不省,危在旦夕,请求放他三个儿子回去侍疾省亲。他问方行子,这里有诈无诈?

方行子看了父亲一眼,沒敢贸然作答。朱允炆说:“不要看你父亲,他自有他的奏议,你不必介意。”

方行子问,北平的官员们也一定有燕王发疯的奏疏吧?

朱允炆说,疯癫之事当然奏报了,是真是假尚难断定。

方行子说出自已的看法,按理说,一个有坚忍刚毅性情的人,一个有胸襟的人,一个抱负远大的人,不会那么脆弱,更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发疯的。

方孝儒马上瞪了女儿一眼,怪她多言,怎么可以用这样褒奖的言辞说朱棣呢。

朱允炆果然不悦地说:“你方才这几句赞扬的话,是说朱棣的吗?”

方行子说:“请陛下恕罪,是这样。”

朱允炆脸色不太好,他问:“朱棣有这么好吗?”

方行子解释说,不是说他有多好,只是说他雄心大,叫野心也行,这种人长于谋略,工于心计,即使遇到挫折,也能收缩,这种人能屈能伸,岂能因为纳一个妃子就疯了?

方孝儒倒满意女儿的随机应变本事,话又拉了囬来。

朱允炆听了,顺气多了,半晌没作声。

方孝儒忙说,燕王再有雄心,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是心怀鬼胎的奸雄之心,一旦被皇上识破,便心生恐惧,由恐惧而忧心如焚,终日担心灭顶之灾,怕由高处跌到地上,这样的心态,大起大落,是最容易瞬间迷失心性而发狂的。方孝儒倒也不相信他会因为一个景展翼而发疯。

这样的推断,朱允炆就容易接受了,他的脸色好多了,他看了方行子一眼,问:“你父亲说的道理,你不服气吗?”

谁想方行子并不苟同,他徐徐进言说,回皇上,这是见仁见智的事。父亲所说,也是一家之言。

朱允炆叹口气,现在他可真是骑虎难下了,姑且不论他因何而疯,毕竟是疯了,徐王妃上疏清遣朱高炽三人回北平,不放朱高炽他们回去吧,有违孝道,天下人会有非议,朝廷再强行将他们留中宫中就读,就显然是扣为人质了。假如朱棣是装疯,还好说,倘是真疯,朝廷不放人,将为天下人耻笑。

依方行子的看法,宁可相信他是装疯。她分析,朱棣不敢贸然反叛的原因,就因为三个儿子在京城,一旦放回,他可就无所忌惮了。

这当然也是朱允炆所忧心的,一时举棋不定,只好沉思着不再说话。

早晨,一夜无眠的景展翼慵懒地起了床,从屋子里出来,看见仆人在扫院子。管家方仁正给几个下人在分派活:“你去喂马,你今天到栖霞山庄收欠租。”

当方仁看见景展翼时,就问:“景小姐歇得好吗?”

“好,这小院真安静,比我们家那好多了。”景展翼不由得想家了。她看了一眼方行子的卧房,问方小姐还没起来吗?

方仁答,进宫快一个时辰了,天天日头没冒红,还看不清路呢,就得进宫。

景展翼没想到,她比百官上早朝起的还早啊。

方仁说她得教小皇子武艺呀,都在早晨练,又不知道小皇子啥时候爬起来。不得不早去。

她又问:“老爷呢,也上朝了吧?”

方仁说也走半个时辰了。他说,我家小姐关照了,景小姐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开早饭,想吃什么自己说话。

景展翼谢了管家。她说吃过饭,想到书房去看书,问方不方便?

这不是太客气了吗?方仁笑了,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回头他叫人把门锁打开,书她随便看,别污了书页就行,他家老爷什么都不心疼,唯有书珍贵,谁借了书给污损了一页,他能心疼好几天,下次就别想借了。

景展翼的心当然不在书上,而是夾在书里的那封信,让她寝食难安。她胡乱吃了几口饭,就急着要进书房。方仁夸她,到底是出身书香门第,嗜书如命。

方仁打开书房门说,书房本来不上锁的,不知昨晚上夜的怎么来了勤快劲,反倒锁上了。把景展翼让进去,关照她看完就走,不用锁。又让丫环沏了一壶君山茶送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