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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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朱棣眯细了眼睛,眼前交替地出现临淮关与方行子对话的镜头,还有在黄河岸上的一场谈话。

朱棣眼里是明显的怅惘之情,他自然自语地说:“好一个巾帼男儿,怎么英才全出在方孝儒和铁铉之门?”

徐妙锦明白,朱棣一直想结交方孝儒、铁铉这样的大才,想使之为己用,不然舍得出名贵的东珠吗?如今她女儿落在你燕王手中,你不但不救,反倒把她当成风尘女人一样随便赏赐给手下人去凌辱,这若传出去,殿下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岂不要付诸东流了吗?值得吗?

朱棣顿觉赧颜、后悔,他说:“我不是不知道吗?”他心想,别管徐妙锦嘴有多冷,话有多难听,他的提醒毕竟是太及时了,倘生米煮成熟饭,那可就铸成不可饶恕的大错了,朱棣将无法面对铁铉,也无颜面对天下读书人。

徐妙锦知道他往心里去了,就问他,不再逼铁凤嫁给张玉了吧?

冷静下来,朱棣很是犯愁,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呀。朱棣向来信守“言必信、行必果”,他既要得读书人的心,也不能失去武将之心啊。这不是令他左右为难吗?

徐妙锦为他出了个主意,先编个理由,再给张玉找一个,找一个美女,不就是一个女人嘛。

这倒也行,可张玉问起铁凤来,怎样推托?

说铁凤有了婆家,朱棣认为徐妙锦这主意不能服人,退婚总可以吧?

朱棣皱起眉头想了一会,突然说:“有了,就说这个女侠有麻风病,张玉一定被吓住,不敢要了。”

徐妙锦哈哈地笑起来,他说:“亏你想得出,你这不是糟践铁凤吗?”

朱棣说:“不得已出此下策。你别说两岔去就行了。”

徐妙锦说:“我不管你怎么说,不让铁凤嫁张玉就行。”

朱棣点点头,站起来要走。

徐妙锦说:“别忙走啊,我要回南京的事怎么办?”

朱棣说:“我不能放你走,我还想把你大哥留下呢。”

徐妙锦很反感,干什么?当劫质吗?

朱棣说:“你看,你总是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现在需要的是民心,人心,你明白吗?如果世人看到朱棣的妻妹都背他而去,那人们会怎么想?所以,你即使要走,也要在我兵临南京城下的时候。”

徐妙锦吃了一惊:“你真要去坐龙廷?”

朱棣马上说他从不想登大位,但是,不打到南京去,怎么捉拿齐泰、黄子澄这班奸臣归案?靖难不就半途而废了吗?

事到如今,徐妙锦不相信朱棣没有抢夺王位的野心。

朱棣又信誓旦旦地说,他从无此心,此心惟天可表。他只是想除奸侫正朝纲,帮助皇上整顿吏治,别把太祖高皇帝的江山弄垮了。也许到那时,人们才知道他朱棣的良苦用心。

说到这里,他从箭囊里抽出一只羽箭,咔一声折断,他说:“如我欺天,有如此箭。”

徐妙锦毕竟稚嫩,能说朱棣说得不是真心话吗?看得出,徐妙锦受了感动,她说,只要朱棣说的话真话,口对心,那总有大白天下之日。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殿下,朱将军让我来禀报,右安门还没有突破。官军宋忠派一支劲旅来援了。

朱棣站起来,命令点三百亲兵,他要亲自拿下右安门。

右安门这里还在浴血苦战,朱能率兵攻打不利,退了下去,城门暂在官军手中。

但很快发生了逆转,朱棣率三百亲兵上来了,不愧是训练有术的死士,个个勇往直前,先是发檑石火炮,乘烟雾笼罩城门时,朱棣亲自拍马舞刀冲上去,呐喊声震耳欲聋。朱能就势带兵卷土重来,很快冲到城下,燕军从里面竖起了云梯攻城。

登城的燕王士兵与官军肉搏,官军惭支撑不住,溃败下去。

这时,方行子、孟泉林和二十多个护卫簇拥着徐辉祖匆匆赶来。孟泉林骑的正是方行子给他的铁乌云追风宝马。此时他们尚不知右安门已落入敌手。

当他们快到城门口时,突然被包围了,尽管方行子和孟泉林驰骋力战,到底杀不透重围。徐辉祖急得单手操起大刀,走出轿子,力不从心,虽然伤口在左肩,也反射到前胸、右肩,疼得他提在手里的刀落了地。

这时号角齐呜,朱棣带着卫队出现在徐辉祖面前。朱棣居然下马,面带笑容地说:“大哥可好?朱棣在这里有礼了。”

朱棣发现了站在徐辉祖左右的方行子和孟泉林,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不在乎方行子,孟泉林那一脸杀气让他打了个寒噤。

徐辉祖说:“谁是你大哥!你这个叛逆!太祖高皇帝尸骨未寒,你就敢兴兵作乱,你是千古罪人,你还有脸跟我说话!”

朱棣只好硬撑着说:“大哥,我起兵,还不是忍无可忍?邪恶当朝,胁迫年幼皇上变古乱常、迫害至亲,我不过是要诛奸臣正朝纲,太祖手订《祖训》里,就有这一条,当朝廷出现奸臣时,藩王可以起兵讨伐,我又不是对皇上去的,怎么是谋反呢?”

徐辉祖斥道:“巧言令色!你是断章取义,《祖训》说朝无正臣,诸王可训兵讨伐,但还有一句话,你怎么不说?要有皇上密诏才行,你有吗?我手里倒有皇上削你爵的密诏,你不要再颠倒是非了。”

方行子也说:“你如果不健忘,你该记得我们在黄河大堤上的一场谈话,我那时就看透了你,不过还希望你能爱惜你的名声,我总以为,你是一个有廉耻的人,我高看你了。”

朱棣说:“我心苍天可鉴。大哥一时不能理解,天下人误会,就等来日吧。不过,现正是兵荒马乱之时,我怕路上有危险,因此不敢放大哥上路,请随我回府,等平安了再走不迟。”

徐辉祖大怒:“你竟敢劫持我当人质?”

朱棣笑道:“大哥这不是说远了吗?我怎敢这样?现在我派人护送大哥回府。”

徐辉祖说:“休想!你赶快放我出城,不然你就把我杀死在右安门下。”

方行子和孟泉林耳语几句,孟泉林忽然一声断喝,凌空跃起,几乎是从空中飞过去,不偏不斜,落在朱棣身后,一口刀横在了朱棣的脖子上。

朱棣斜了他一眼,说:“又是你?”

孟泉林说:“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我迟早要取你人头,报我一家七口冤魂之仇,你今天又碰到我刀口上了。”

朱能等人持刀拥上来救朱棣,另一部分人同样把刀架到了徐辉祖的颈上。形势十分危急。

朱棣对想靠近他的部下说:“别过来。”手下人便不敢动。双方剑拔弩张地僵持着。

朱棣显得很从容镇定,他对孟泉林说:“真是冤家路窄,那一次在临淮关,你是挟持了徐妙锦才得以走脱的。你今天也许没那么幸运了。你看看,我这里有千军万马,你挿翅难逃。”

孟泉林说:“我杀了你,我死也值。”

他要同归于尽,朱棣可是害怕了,他必须想主意。他问:“你今天是要杀我呢,还是要我开城门放你们走?”

方行子怕孟泉林只为报仇坏事,就抢先大声说:“孟师傅,来日方长,别把魏国公害了呀。”她怕出现玉石俱焚的结局。

孟泉林想了想对朱棣说:“好,我还可以再放你一马,但你必须让他们马上开城门,放我们出去。”

孟泉林的话,朱棣不敢信,他要请魏国公说话。

魏国公说,孟壮士是一言九鼎的人,江湖里的英雄说话萛数,岂不比我发话要有用。

朱棣算是答应了孟泉林的条件,他说:“好,有话好好说,这是很容易的事,何必伤和气呢。”

朱棣随即命令朱能,把城门打开,放他们出去。

朱能只好下令:“开城门,都闪开!”

城门在缓慢地开启,架在徐辉祖脖子上的刀也移开了。

只有孟泉林的刀还架在朱棣的颈项上。

方行子将孟泉林的马牵到他一旁,然后同卫士们一起拥着徐辉祖的大轿出城门了。她不时地回头看孟泉林一眼。

孟泉林仍然不放朱棣,朱能又悄悄地躲到人群后,偷偷地拉开了弓,从背后瞄准孟泉林。孟泉林听到嗡的一声弓弦响,他本能地、机警地一低头,一只箭从他头顶飞过。

孟泉林说:“放暗箭的小人,你站出来!”

放暗箭危及朱棣安全,他也很生气,厉声说:“谁在放暗箭?这不是小人吗?”

孟泉林对朱棣说:“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不会说我背信弃义吧?”

朱棣说:“那方小姐他们一个也跑不出去。你讲义气,我朱棣决不当言而无信的小人。”

孟泉林说:“好吧。”他看着方行子一行已经出城很远了,他就对朱棣说:“现在我也该走了,我还得留下那句话,有朝一日我终究会杀了你报仇的。你得防着点。”

朱棣说:“那要看你的本事了。还有天意,天不绝我时,谁也不能奈何我,你信不信?”

孟泉林的刀离开了朱棣的脖子,说了声“后会有期”,嗖一下飞上他的铁乌云,一眨眼间,那马己窜出十几丈远,朱能搭箭要射,朱棣按住了他的手。

朱能说:“你没听他说吗?他迟早还要来找你报仇,趁早除掉,以绝后患。”

朱棣说:“不可。我一定要信誉,言必信,行必果,如果你现在射杀了他,我们自己的人都会看不起我。”

谁也没想到,这话被孟泉林听到了,他的马突然掉头驰回来,旋风般在朱棣跟前兜了个圈子,孟泉林在马上拱手说:“你这几句话让我看得起你,不过也不会因为这个而不报仇了。”说毕再次飞驰而去。一转眼功夫,已只剩一股烟尘了。

朱棣赞叹道:“真是高人神驹呀。”

君臣坐而论道,他们的理想是复古,用古人、古法、古理治今人、今世。朱棣留下他一命,却把他的人格杀死了,到死那天都入不了祖坟。倘天下人知道有一个“贤人”在燕王幕中,即使是一言不发的徐庶,也抬高了朱棣。女扮男装令皇后不放心,恢愎女儿身,则更不能容忍。

方行子和孟泉林一行既像落荒而走的逃难者,又像背负使命的专使,离了通州,虽已脱离了危险,这几天一直在急匆匆赶路,天气炎热难当,田地禾苗叶子都打卷了,知了在树上拚命聒噪,蝉鸣震耳。他们走得人困马乏,只见前面乡间道旁有个简陋的茶水棚,木棍支撑,茅草苫顶,但那坐在泥炉上吱吱叫着的铜茶壶却太吸引人了,方行子走到大轿旁对徐辉祖说:“国公爷,这儿有个茶棚,喝口茶润润嗓子吧,大家的嗓子都干得快冒烟了。”

徐辉祖说:“行啊,又赶了二十多里路了,大家也都累了。”

于是这行人马向茶水棚走来,一对农家老夫妇笑着上来揽客,老头说:“喝碗茶吧,再往前赶,翻过山去才有人家,上点水才有劲走路。”

孟泉林吩咐老人家上茶,有多少人上多少碗。

老头说:“好咧,上茶咧。”抓了一把茶叶末子,投到长嘴大铜壶里,提起开水壶,在铜壶里冲了开水。

老妇人蹲下去拉风箱烧茶炉,老头则用粗瓷碗给大家斟茶,白杨木长桌上摆了一大溜粗瓷海碗。

方行子扶着徐辉祖走出轿子,坐到长桌前,徐辉祖确实渴了,用一只手端起碗一口气喝干。方行子喝了一口直皱眉头,她问:“老人家,你这是什么茶呀?”

老头说:“我说是碧螺春、老君眉,姑娘信吗?实说吧,茶叶末子,沏上有色,比白水强,解渴就是了,我这茶专给路边行人喝的,挑担的小贩、走方的和尚、逃荒的……有几个能喝得起好茶呀?”

徐辉祖听了,反倒夸他说得实在。他现在喝这茶,比西湖龙井都好喝。

拉风箱的老婆子挿了一句:“皇上渴上三天,喝我这茶,也得封个茶状元什么的。”

老头瞪了她一眼:“蠢婆子,怎么胡说呢?皇上怎么能渴三天?皇上天天喝琼浆玉液呀。”

人们都笑了。老头打量着这些人,说:“看你们这打扮、派头,这老爷子官不小吧?”

方行子指着徐辉祖,笑着让他猜,看这位老爷有几品?

老婆子抢着猜,看官人这面相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官儿小不了,至少是七品县太爷。

人们哄笑起来,方行子乐得喷了茶。

一个卫士过来给徐辉祖打扇子,徐辉祖看看天,对方行子、孟泉林说:“我又不能骑马,拖累你们,何时才能到京?我看这样吧,你们俩留下一个陪我慢慢走,一个快马加鞭,星夜回京,递奏疏,向皇上奏报北平所发生的一切。”

方行子也觉得这样最好。现在这么赶,国公爷实在受不了,连换药都不及时。如果不急着赶路,所过府县都会有照应,能少遭些罪。

孟泉林说:“行,那就分开。”

方行子问孟泉林,愿留下陪国公爷还是先回南京报信?

孟泉林说:“你是宫中侍卫,我是草民一个,还是你先走,我护着国公爷慢慢走吧。”

方行子说:“也好。”

孟泉林嘱咐她,路过济南,别忘了到你姑父家去一趟。他们把铁凤陷在燕王府,现在又离她远去,心里很难过。

方行子虽也难过、自责,也觉得朱棣说的是实话,他不会伤害铁凤的。为拢络结交姑父铁铉,他肯把传世之宝给他,足见他渴望人才之切,他怎肯害他女儿,坏了自己的名声呢。

孟泉林说:“也说得是。”

方行子知道师傅心情不好,一路上闷闷不乐,本来有机会杀掉仇人,为了保国公爷的命,不得不又一次放弃。她临行前劝她师傅,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山不转水转,报仇雪恨总还有机会的。

朱棣从外面回到府里来,听说徐王妃正带着宫女、太监在地道里搬运辎重、物资,粮食、还有武器,就直接找上来。只见她们个个汗流滿面,徐王妃也扛着袋子装车。

朱棣很感动,他说:“王妃成了我的梁红玉了。”

徐王妃一笑,她说:“梁红玉可是能跨马征战的,我不过是扛扛粮食袋子而已。”朱棣摘下头盔,替徐王妃擦汗。徐王妃叫宫女端来一盏燕窝粥,说:“喝点燕窝粥吧,你又亲自上阵了?”

朱棣喝了一口说,他不身先士卒,谁肯卖命?

徐王妃说:“听说东面通州都扫清了?”

朱棣说,也有坏消息,西北方又告急了,丘福入城后,官军余瑱占了居庸关,这对燕军很不利。

徐王妃多少有些奇怪,这几天,朱棣一直重点经略北方,却不忙着向南打,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朱棣有他的谋略,后院不稳,万一失利,连退路都没有了。居庸关历来被称为‘百夫镇守,万夫莫窥’的险关,两侧山峰陡峭,地势险要,走出关沟南端的南口,就是一马平川,可长驱直入进逼北平,不拿下居庸关,就好像一个人家的后院落入贼盗之手,此时若不趁锐气夺到手,以后就更加困难了。

徐王妃说:“你又想亲自领兵?”

朱棣想让高煦去。他冷眼旁观,高煦是一员猛将,应给他个建功立业机会。

徐王妃当然高兴,她觉得,那也要有人帮扶才行,他毕竟才出茅庐,让人不放心。

朱棣以自已为例,像高煦这个年龄,他早已独自挂帅征北了。他是有意放朱高煦单飞的,如果派道衍或张玉与他同征,即使得胜,人家也会把功劳记在道衍、张玉身上。他必须有一次独占全功的机会。

徐王妃点了点头,佩服朱棣用心良苦。

说到张玉,徐王妃很担心,他现在在战场上,分不开身,一条肠子打仗,顾不了许多了,一旦下来,知道朱棣又反悔了,不同意把铁凤嫁他,那岂不是惹他恼怒吗?现在是用人之际,这样做,得不偿失吧?

朱棣也是进退两难,他既要拢络部将,又不能伤了读书人,徐王妃担心的不是没道理,朱棣这几天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他倒想出了一个主意,正不知怎样张口,不想王妃先提出来了,正好,她说要和王妃商量这件事呢。

徐王妃很看好张玉,认为他挺本份的,勇猛而又心细,从不拈花惹草,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个女人,又不允许,他会伤心的。

朱棣试探地说:“难得你对他有这样的评价。你既认为他是个好人,我倒有个两全齐美的主意。”

“说呀,什么好主意?”徐王妃追问。

朱棣笑笑,说:“不过,你别生气才好。”

徐王妃很感奇怪,朱棣从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啊!给张玉找媳妇,是好事,她会生什么气?

朱棣说:“假如让张玉做你的东床佳婿,你看如何?”

徐王妃大惊,惊得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棣又没信心了,他说:“你看,还是生气了吧?”

徐王妃好歹回过神来说:“这不是生气的事。亏你怎么想得出来,咱的小郡主才十四岁,你就打她的主意了?”

朱棣说:“十四岁也不萛小了,可先下定,不急于成婚嘛。这样,张玉可就是完完全全的自家人了,他当我的郡主佳婿,不比要一个铁凤更会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