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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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白英遥指远处高阜处,说出了他考虑了几天的成熟设想。南旺地处鲁西山地,地势高耸,北至临请,地降九十尺,可分水于南旺,引汶水过去,筑一道五里长的戴村埧,挡住汶河,不让它向南注入洸河,而让它向北一百八十里经张秋流入大海,应当在南旺的两头与运河交接处筑闸,这样一来,关闭北闸,水就向南流,关了南闸就向北流,这样一治,从徐州到临清多大的漕运船都淤不住了。再发洪水,也有泄洪道了。这叫水如人意。

朱棣喜形于色地说:“好一个水如人意!”他转对宋礼、朱高炽说:“工部官员、山东府县父母官们,有谁能说得这么明白?好,白英,就请你协助工部尚书宋礼治水。”

白英说:“有皇上为民作主,我累死也值呀。”

朱棣晒黑了,但精神很健旺,从北运河囬到南京,立即召集大臣上殿,要定治水大计,他虽贵为天子,这疏浚工程毕竟是耗财费力的工程,不可不让他们知晓,省得又上折子饶舌。还有,他微服私访浙江的气还没出呢,他特别对通政司不满。。

景清也接到上殿的旨意。府门前已备好了轿,他穿戴整齐正要上轿,从巷子里过来一小轿,里面坐着徐妙锦,她斜了景清一眼,把一封信匆匆塞给他,什么也没说就擦肩而过了。

景清很纳闷,展开信看着,上而只写了潦草的几行字,让他早做打算,皇上已知他放走了展翼,怒气冲天……

景清把信在手中揉烂,犹豫了一会,让轿夫和跟班的稍等一会,他说忘了点东西。说罢转身又走回院子去了。

百官已齐集谨身殿,三呼万岁毕,马上进入正题。

说起前些天巡视江浙,朱棣仍然很气愤。那样富庶的地方尚有吃不上饭的,不是天不下雨,也不是地上不长禾苗,是贪官污吏鱼肉乡里,不肃贪是不能创建太平盛世的。朱棣打算选派一些公正廉明的京官,带上一些新考中的进士,到各地去私访,务必正官,不正官怎么正民?他决定把这事交给吏部和御史台办。

以陈瑛为首的官员们答应着:“遵旨。”

朱棣又问:“通政使右通政马麟来了吗?”

马麟出班:“臣在。”

朱棣哼了一声说:“你通政使司的权太大了,太无法无天了。竟敢扣压奏折,你们认为不重要的就不上奏了?湖州知府马睦的折子恰恰是你们筛选后,认为真实才上达的吧?他欺上瞒下,被杀了头,你们通政使司有没有责任啊?”

马麟跪下说:“臣有失察之过。”

朱棣说:“你们通政使司门下有个红牌吧?那是干什么用的呀?”

马麟诚惶诚恐,这是洪武朝传下来的规矩,通政司其实也是明朝首创,有些类似南北朝的通事舍人、唐代的知匦使、宋代的閤门使。专管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发不法事,臣民实封入递通政司,属官于公厅启视,节写副本奏闻。该司门下的红牌上写着‘奏事使’三字,这是有特种用途的。所以设红牌,是为的使通政使、左右通政能持此牌直入内宫,守卫官不得拦阻,为的是上情及时下达,下情及时上奏。

这个保持上下畅通的重要部门,朱棣绝不容许堵塞,江河不能淤塞,言路也一样,从某种意义来说,言路尤甚于水路。

朱棣于是说:“你很明白呀,通政司出纳王命,为朝廷喉舌,其封奏都应在御前开拆,这才能使奸臣有事即败露,无辜者免灾。可你们居然可以居中拦劫扣压,这还了得?这是你下的令吗?”

马麟叩头说:“囬皇上,这是从太祖一朝相沿下来的成例。”

夏原吉也忙为马麟开脱说:“确是这样。”

朱棣说:“那就免你罪,今后要改。”

马麟揩一把汗,说了句“谢皇上宽宥”,才爬起来。

朱棣无意中发现,本来站在后排的景清在不经意地向前移动位置,眼光也很可疑。

朱棣不动声色地将龙案底下的宝剑悄悄移到脚下,又从剑鞘里抽出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动作。

工部尚书宋礼奏报说:“臣随皇上去考察漕运囬来,据船夫张英提议,臣写了一份条陈在这里。请皇上御览。”

朱棣从殿上太监手上接过折子,说:“朕巡察过山东至天津段运河,会通河由济宁至临清,是京杭大运河北段的干流,元代开挖这一段时,岸狭水浅,过船不畅,年运粮多少啊?”

夏原吉主管户部,心里极清楚,年运量不过三十万石。而北方每年需粮四百多万石。

朱棣说,固然每年南粮北运,也可靠海运,但常遇海风翻船,又有倭寇打劫,并不保险。所以,必须举全国之力疏浚漕河,清除会通河淤塞,又能防洪,是造福于民的大事。

宋礼说,他已遵旨会商,拟调发山东及徐州、应天、镇江三十万民夫,再收河捐一百多万石,便可疏通这段运河。从临清到徐州的九百里河道一旦疏浚,可过浅船万艘,年漕运粮可达四百万石。

朱棣说:“好,这是造福黎民的事,户部、工部会办,说办就办吧。”

这时景清已移动到离朱棣很近的地方,只隔着夏原吉了。

朱棣先发制人地问:“景爱卿有奏折要上吗?”

景清说:“是,皇上。”他出班后,双手举折过顶,走得风快,直奔朱棣而去。朱棣觉得他十分可疑,腾地起立,厉声说:“站住!”

说时迟那时快,景清从怀里摸出一把七寸匕首,猛然向朱棣刺去。

举殿大惊,短暂的惊愣后,好多大臣拥上来救驾,这时早有防备的朱棣一侧身,景清用力过猛,匕首刺中龙椅,一时拔不出来,朱棣早已抽剑在手,猛地刺了过去。

景清胸部中剑,顿时血流如注。他支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他面向大殿百官喊道:“我景清谋刺朱棣,只是为讨囬清白,他用反间计伪造我的信,劝降方孝儒,致使建文帝杀了我一家二百余口,使我背上了背主降贼的恶名。”

他又转向朱棣,气息微弱地说:“你……对我也不错,可你不该用毁我清名的手段……我现在总算用碧血洗雪了,死而无憾了……”

说毕,他咕咚一声倒在了殿上。

面对景清,朱棣心有余悸地站着,手里那把剑在滴血,在轻轻抖动。

南京城外乱葬岗子是穷人墓地,被朝廷、官府处决的人犯也多弃埋于此,荒山坡上,坟塚垒垒。

山坡下,在乱石嶙峋的地方,也散落着很多坟丘,有的棺木裸露,有的坟穴塌陷,其间野狗出没,冷清而恐怖。

在靠近柏树林的地方,有一座大坟,坟前立着一块石碑,写着“故大明翰林方公孝儒之墓”,此时坟前正有两个人在烧纸,他们正是方行子和宫斗,他们从两湖进入贵州、云南,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建文帝的踪迹,又踅了囬来,路过南京,方行子顺便给父亲上坟祭奠一番。

这座大墓,是景清生前冒着危险为方孝儒立的。

方行子跪在坟前,望着纸灰化成灰白色蝴蝶在空中飘舞,听着枯树昏鸦的叫声,她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诗: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尽是生死离别处……这诗好像就是为此情此景而写的。

又是一年春草绿,父亲坟前的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一年过去了,女儿转了半个中国,跑遍了多少寺庙,还是没有找到出家的皇上,父亲有灵,该指点女儿,还到哪里去寻找呢?

囬答她的只有穿过树林的刺耳山风。

方行子在坟前磕了几个头,宫斗说:“娘,我也磕吗?”

方行子说:“又忘了,你现在叫我哥哥,师傅,躺在坟里的人也就是你的父亲了,你当然要磕。”

宫斗磕了几个头,问:“他是让朱棣杀了吗?”

方行子说,们方家十族,八百七十三口人,全被朱棣杀了。

宫斗说:“这深仇大恨一定要报。”

方行子忽闻不远处有啜泣声,她站起来张望,只见不远处也有一个人也在焚化黄纸,哭得好不伤心。

那是个女人的背影,身后一把长剑挿在地上。她面前并没有坟,也没有碑,她只是在地上画了个圈而已。

方行子的脚步声引起了那人的警惕,她猛地拔剑起立,把头掉了过来。

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是你!”

原来烧纸的人是铁凤。

方行子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给谁烧纸?”

铁凤说:“给我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给全家人啊。”说到这里,他抱住方行子哭了起来:“你姑夫兵败山东,我们全家被杀了……他们连个坟头都没有,也不知骨埋何处。”

方行子说:“我光听说兵败了,还不知道被杀的事。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铁凤说她被朱棣送到妓院去了,幸亏好心的徐妙锦出面救她出了火坑。她本来跟孟泉林师傅准备一起去找景展翼的,她留下来是想打听家人埋在哪,想收拢一下亲人遗骨,可最终失望了,听人说,当时纪纲不准任何人来收尸埋葬,把尸首垛到一起,一把火全烧了。所以铁凤只能画个圈烧一张纸了。

停了一下,她问:“姐,你怎么也在这?”她听传闻,还认为方行子同建文帝一起葬身火海了呢。

方行子告诉她,她带着宫斗遍访江南庙宇寻找建文皇帝,找了一年,毫无踪影,正赶上父亲遇难周年,就来坟上烧几张纸。他好歹还有一个坟头啊。两个人说着又哭。

铁凤说:“听姐姐的口气,建文皇帝真的还活在世上?”

方行子悄声嘱咐她,千万不可声张,这是个秘密,没几个人知道。他出走时是剃度成和尚的,所以方行子才遍访天下寺庙。

铁凤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宫斗问:“他是谁?”

方行子说:“小皇子呀。”

铁凤慨叹地说:“你这御前侍卫真算尽职、尽忠,找不到皇上,却护卫着皇子同行。”

方行子说:“马皇后殉难前托孤给我,我能不答应吗?”

铁风说:“我正犯愁无处投奔呢,这囬好了,我跟你们走了,你们到哪我到哪。”

方行子说:“这太好了。”

按照江方行子辗转得到的新线索,她和铁凤、宫斗找到了江苏吴县的普济寺,这座千年古刹如今是道衍长老的道场,他本想回北平的大庆寿寺去修炼,因离京师太远,不便于朝夕请教,朱棣坚决不允,便代他选择了普济寺。

清晨,阳光透过杉、桧树密不透风的树冠射下一缕缕光线,古刹里,两个撞钟的和尚扶着大木槌不紧不慢地撞着钟,钟声悠扬地在普济寺殿顶上回荡。

禅室中,道衍法师坐在蒲团上默念经书,他更显得鹤发童颜了。

寺院山门外,一个和尚从山下挑着一担水囬寺庙来。他累了,把水桶放到大樟树下的石板路上,扁担架在两只桶上,他便坐在扁担上歇息。他正是跟随朱允炇出逃的翰林程济,法名应济。

从山下走来三个人,一个是方行子,一个是铁凤,另一个是小皇子宫斗。她们也坐在不远的一棵树下歇息。

宫斗望着巍峨的寺院说:“又一座庙,我们已经寻访了三百六十四座寺庙了。天下还有多少庙啊?”他掏出纸笔,又记下了普济寺三个字,然后拿给铁凤看。他的本子上记满了寺庙名字。

铁凤说:“嗬,这么多庙名,你们俩可是名副其实的行脚僧了,可惜没有剃度。”

方行子说:“早着呢,忘了那首诗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还是说从前,现在,光南半个中国,也至少有几千座庵堂庙宇,别灰心,只要皇上他们没脱去袈裟,我们总会找见他们的。”

他们的谈话声惊动了程济,他从扁担上站起来,向她们几个人望一望,看看眼熟,又走到跟前去,看着方行子,他突然兴奋地喊了起来:“阿弥陀佛,方行子,怎么会在这碰上你?”

方行子也很意外:“是你,程翰林?”

程济赶忙说:“这里哪有什么程翰林,只有应济和尚。”

方行子见他打量宫斗和铁凤,就说:“这位是铁凤姑娘,铁尚书的千金。”

程济向铁凤打了个稽首说:“失敬。铁尚书之死,震动全国,连我这方外之人都知道了,真是可歌可泣。”

铁风也向程济拱拱手。

方行子又指着宫斗向程济介绍说:“这是小皇子宫斗呀。”又对宫斗说:“他就是跟你父皇一起出走的程翰林啊。”

宫斗兴奋地问:“那我父皇一定在这里了?”

程济摇摇头说:“早分开了,只贫僧一个留在此处修行,别人一概不知。到了普济寺,讨碗斋饭吃是有的,却不可乱说,你知道谁是这里的住持高僧吗?”

方行子问:“是哪一个?我认识吗?”

程济说:“你未必认识,但却一定知道他的大名:道衍法师。”

方行子说:“他不是朱棣起兵靖难的第一位功臣吗?他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

程济说:“他不愿为官,快七十岁了,一再请求到方外修行,朱棣这才旨准他到普济寺来的。”

方行子说:“这真是没想到啊。那你在这里出家,跟他是冤家对头啊,他一旦认出你来,不是很麻烦吗?”

程济说:“他未必认得贫僧,即使认出了,也不会说破,道衍法师说过,迈入佛门,凡尘的臭皮囊就化为乌有了。”

方行子还要发问,程济已挑起了水桶,他说:“走吧,进山门吧,话长着呢,岂能一天说完?”

几个人便向山门走去,离很远就听到了一片诵经之声。

朱棣在坤宁宫客厅里愁眉紧锁,很不开心的样子。

徐皇后进来,说:“皇上十天半月不一定到我宫里来一次,每次来,必定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给我看脸子。”

朱棣这才勉强笑道:“谁让你是朕的长孙皇后了呢。”

徐皇后说:“皇上敢比唐太宗,臣妾可不敢妄比长孙皇后。是不是又有不可解的难事了?”

朱棣说:“可不是。朕登极越久,这事越把朕缠得死死的。”

徐皇后早猜到了,就说:“是为立儲的事吧?”

朱棣点点头,连声叹息,他现在才体会到当年太祖高皇帝为立儲所伤的脑筋了,确实是难啊。难在手心手背都是肉,也难在各有千秋,谁又都不是完人。

徐皇后说,立儲君,关系到社稷长治久安,若不怎么称立太子为立国本呢,这事是要慎之又慎。

朱棣说:“有理,可你又等于没说。”

很久以来,徐皇后就想说的话,今天一吐为快了。她说,这事迁延成今日局面,全因为皇上暖昧,他总是很赏识老二的勇悍,认为像皇上自己,而对高炽,皇上明显地不喜欢他的儒生之气,这与当年父皇对他和朱标的难以抉择太相似了。

言下之意是他犯了朱元璋同样的毛病。

朱棣当然也不是不喜欢高炽,他做事稳重,有板有眼,从不盛气凌人,朱棣曾把大臣们的奏章分给他和朱高煦两个人同时阅看,高炽从不挑剔文中错字,只注重关切军民利弊的内容,他也并不平庸,靖难时与徐皇后一起守北平,以区区万人拒五十万敌兵,保住了北平没有陷落敌手,被人认为是奇迹,这就很不容易。

徐皇后说:“淇国公丘福是力主册立老二为太子的吧?”

朱棣说,这自然,他们是在战场上建立的友谊。但更多数的大臣看不惯高煦的凶悍、跋扈,都倾向于立高炽,他们强调的是遵祖制,不能废长立幼。

徐皇后又建议,该多听听赞善大夫道衍法师的想法。

朱棣说,自从答应他入佛门静养,他一头扎进普济寺,很少出来,不问不答,有时问了也不答。

徐皇后说,也许他因为陛下久拖不决而生气了。据她所知,道衍法师是全力主张速立高炽为太子的。

朱棣不得不承认:“这倒是。”

徐皇后说,这事确实不能再拖了,不早定储位,三个皇子各有自己的老师、属官、太监和亲戚,他们会使出各种手段为自己的主子争儲位,好孩子也会被带坏,迟早会有乱萌。

这话并非耸人听闻,朱棣岂不明白其中利弊?他想再多听听,是该决断了。不过说了半天,徐皇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他没听出来

徐皇后说:“我说多了,不是有后宫干政之嫌吗?”

朱棣说:“你说了这么多,若讲干政,早都干了。朕在一本正经地问你,当然是请你干政了。”

徐皇后说:“皇上的话对,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大稳,老二有气魄,当一国之君,还是稳为上吧?”这是一个母亲的艰难抉择,也是不得已的取舍。

朱棣早料到她是这个态度,他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个长相秀气的八岁男孩进来了,他就是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他见了朱棣和徐皇后,马上行了大礼,问:“皇祖父、皇祖母好。”

朱棣笑问他怎么没去上课?

朱瞻基沾沾自喜地说,他赢了先生,所以放了他一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