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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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灰蒙蒙的雨空中,被炮火掀起的碎石泥土“哗哗”飘落,一如降下漫天的黑雨(2)

吴成德心如刀绞,眼睛模糊了,雨水和泪水一齐流下面颊。入朝前,难道不正是他吴成德站在这些人连同全师指战员面前,慷慨激昂地向大家发布政治动员令吗?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英勇战斗,不怕牺牲!官兵齐心,同生同死!现在,面对这些累、饿、病、伤的战士,望着一些人因食野菜中毒而肿胀的脸,那一双双期望和信赖的眼睛,吴成德心里升腾起一种新的力量。

“同志们--”吴成德大喊道,“我带领你们一起突围!”

在伤员和散兵的注目下,吴成德拔出手枪,“当当当”连放数枪,打死了自己的战马。之后,他开始将这些人重新编组。他挑选了十几名干部,将这几百人分编为十个突围小组。

“现在,我们虽然被敌人包围,但是大家不要害怕,不要慌乱,团结一心,互相帮助,一定要冲出包围!”吴成德大声说道,“谁要是想叛变投敌,就开枪毙了他!我负责任!”

在吴成德的率领下,这支数百人的队伍开始了艰难而悲壮的突围。大家勒紧了裤带,你搀我,我扶你,跟着前边的战友,向北跋涉着。这时候,文工团员吴静不知怎么,身上似乎又生了力气,她拒绝了一个战士的搀扶,一个人抱着树棍,冒雨紧跟着队伍……

入夜,枪炮声愈加密集了。敌人的探照灯交叉在夜空,大炮和机关枪封锁着每一条路口。这支疲惫的队伍左冲右突,付出了巨大的伤亡。

吴静先是跟着队伍向西北方向突围,到沟口时被敌人火力阻挡。前方一百多米的开阔地被敌人的照明弹和探照灯映得白昼一般。对面两侧山头上,敌人机枪的子弹拖着一道道火光交叉倾泻……战友们在奔跑中一个接一个被敌人的子弹击中,几乎没有人能冲过火网……

后来,有人喊了一声:“咱们向东走吧,东边是汉江,能过了汉江就是胜利!”

人们从泥水中爬起又折向东方……漆黑的夜,山路崎岖,人们一走一滑。在翻过一座陡峭的山崖时,不少人失足跌进深谷,那一声声惨叫在夜空中回荡,让人为之心惊肉跳。

天蒙蒙亮时,队伍行至一片洼谷。洼谷里已汇集着数百名一八〇师的散兵……人们正在互相商量究竟从何处突围的时候,突然有人惊叫起来:“坦克!敌人的坦克!”

果然,从北边沟口,响起了轰隆轰隆的声音,有如火山爆发岩浆迸出的声响,紧跟着,滚动的白雾中,钻出了敌人的坦克,先是长长的黑色炮筒,接着是圆圆的炮塔,辗压着碎石泥土的履带,一辆、两辆、三辆……

人们起初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们很难接受这历经艰难困苦充满希望后遭遇到的致命打击!

吴静随着人们的脚步向山上奔跑,胸口似被一团烂棉絮塞住,喘不上气来……忽然,她的右前方十几米处一颗炮弹爆炸,气浪一下将她推倒,接着,碎石泥屑便纷纷落到她的身上。

爆炸过后,她看见一个战友被弹片炸裂的躯体:半边身子被炸烂,一条胳膊已不知去向,鲜血在他身旁流成一个红色的圆……

吴静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泪流满面的她哭喊着,眼睁睁看着洼谷里敌人的坦克冲来,追赶碾压着失去抵抗力的战友们……沟口,停着的几辆坦克,不停地抖动着庞大的身躯,向四处山坡上发射炮弹……一发接一发的炮弹在吴静身边的山坡上爆炸,巨大的爆炸声冲击着她的耳鼓……忽然,她觉得四周安静下来,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觉得双耳一阵刺痛!她两手捂住耳朵,拼命缩在一块岩石下,两只惊恐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雨空……

那时,被爆炸的气浪掀到空中的碎石泥土和草木碎屑从空中哗哗飘落、飘落,如同一阵久久不散的黑雨……

阴雨没完没了地飘飘洒洒,间或停一会儿,还没等人们把脸上的雨水擦干,又哩哩啦啦地下开了。

在通往伊川方向的崎岖山路上,蹒跚着一支队伍--六十军指挥部和一些军直属单位的官兵们。

军长韦杰和政委袁子欣走在司令部的队伍中。他们一身雨水,两脚泥浆,军裤挽起至膝盖以上,一步一滑,迈动着沉重的脚步……

年届四十的韦杰军长脸庞清癯,高高的颧骨和宽阔的额头显出一些壮族人的特征。和众多默默行走的军人一样,韦杰的脸上也满布着阴云,一如头上阴霾的雨空……

从南方,远远传来隆隆的炮声。附近的沟谷里,山洪奔腾着发出吼叫……雨水依然不停不歇,下得让人心烦意乱。

一八〇师的官兵们现在都怎么样了?身为军长的韦杰时刻放心不下。昨天下午,得知一八〇师师长郑其贵和少数人突围回来,但上万名官兵却被丢在了敌后。这些断粮数日仅靠野菜充饥的军人,在敌人猛烈火力的封锁下,各自为战,结局会怎样,是不难预料的。

事情的开始和结束令韦杰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懊丧和莫名其妙……让一八一师接应一八〇师突围,一八一师却与各团失去电话联络,冒雨徒步传令,加上部队做出发准备,已经耽搁一天一夜。兵贵神速,如此慢慢腾腾,还谈得上什么接援?后又派一七九师向史仓里方向攻击,接应一八〇师突围,却因山高路远,被敌隔断,在指定的时间内,一七九师到达史仓里仅有一个营--第二次接援计划又未实现。此后一八〇师毁了最后一架报话机,烧了密码,再无信息。又派几名侦察干部化装深入敌后,寻找一八〇师,还是没有结果。到三十日为止,仅有师长郑其贵、副师长段龙章和一些零散人员归队,不足千人。一八〇师一万多名官兵啊,整整一个师,损兵折将何至于此!

从一九二九年韦杰在广西平马参加了韦拔群率领的红七军第三纵队,到现在为止,韦杰历经大小战斗五百余次,多次负伤,战绩卓著,由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纵队司令员、军长,而今天,在对美国人作战的朝鲜战场上,他竟遇到如此的厄运--被敌人歼灭一个整师,这在我军历史上也是罕见的呀!身经百战二十余年,想不到如今结结实实地走了一回麦城。怪谁呢?怪部队仓促入朝,准备不足?怪部队新兵和国民党起义改编部队的成分太多,战斗力弱?怪部队入朝前不是完整建制,上下之间缺乏了解?怪兵团指挥不当?怪我军没有制空权,后勤供应跟不上?怪三十九军撤得早,六十三军撤得快?怪敌人的反扑太快,太突然?怪我方对敌人的反击缺乏应有的准备?怪一八〇师领导指挥突围不坚决,右倾动摇,分散突围?似乎这些都是失败的原因,但又都不完全是。到底教训在哪里?韦杰思前想后,一时理不出头绪来……不过,韦杰心里很清楚,对于一八〇师遭到重大损失,他作为一军之长,是负有指挥责任的。看起来,今天一到宿营地,就应该起草一份电报,上报兵团和志司,将一八〇师损失的情况向上级做出汇报和检讨。

天黑以前,队伍涉过一个浊流滚滚的浅河滩,之后离开大路,拐过一片树林,到山脚下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宿营。为了防空,军指挥部没有进村,在山坡上的栗树林里搭了几个掩蔽部。警卫员找了些干柴,点起了篝火。

夜幕垂落,阴雨依然飘洒着,雨点落在茂密的栗树林叶片上,发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声响。掩蔽部里,篝火熊熊燃烧着,松柴发出劈剥的炸裂声,溢出一股清香的松脂气味儿。只是一缕缕青烟在掩蔽部里萦绕,显得空气十分压抑。

袁子欣已换了干衣服,蹲在篝火边,将湿衣服用树棍搭起烘烤着。而韦杰依然没脱那身湿透了的军装,闷着头在地上走来走去。

“老韦,快换衣服吧!小心闹病……”袁子欣关切地对韦杰说。

“查副军长怎么还没到?”韦杰突然问。

查玉升副军长带领军侦察连、工兵营和一七九师一部在史仓里以北阻敌后撤下,还没有赶到军指挥部。

“估计他们还要一会儿才能到。”袁子欣答,“你快点换换衣服嘛!”

“我不冷!”韦杰继续散步,一脸的焦躁不安,“老袁,你说这是怎么搞的?一个整师被敌人搞掉……是我的麻痹、轻敌和骄傲?我们军领导的责任到底在哪里?有人反映,说失利的原因是兵团主力后撤太快……我看,打了败仗,不怪天,不怪地,怪我们自己!怪我们自己不聪明,不客气地讲:愚蠢!为什么没有想到敌人会反扑?为什么让人家杀了个回马枪,反咬一口?”

“行了,老韦!”袁子欣打断了韦杰的话,“这问题有的是时间研究,现在这种当口,我们应该冷静一些。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至于责任嘛,我这个当政治委员的是第一份!”

“怎么你是第一份!军事上失利,我当军长的自然首先负责。”韦杰说,“我倒不是考虑这个,军法、责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这个军长或降或撤都可以,问题是我想不通,这种局面是怎么导致的?”

韦杰说着,踱到行军床前,开始换湿衣服。他赌气似的一把扯开军装衣扣,脱了上衣、裤子……又一件件把警卫员拿来的干衣服换上。这时候,他看见了扔在行军床上的那把小手枪。他下意识地打开枪套,抽出这把左轮手枪,放在手掌上掂了掂。他当然不会忘记,这把精致漂亮的手枪原来的主人……那是一九四七年四月,他指挥二野六纵打汤阴时,活捉了国民党整编第三纵队司令孙殿英后,从孙殿英手里缴获的……当年活捉那位曾盗过慈禧墓的军阀孙殿英的情景,连同他二十多年来打过的大大小小的胜仗,一齐涌上心头……唉,如今成了败军之将…不过,败在哪里?原因何在?即使他因此而被撤被降,也应该弄个明白呀……

作战科一位参谋走进来,向军长和政委报告:查玉升副军长已经到了。

“快请他来!”韦杰说着,将手枪放回枪套里。

“查副军长住在山下的村里,他累了,不想上山了……”那位参谋选择着词语,“我已告诉副军长,军长和政委在等他吃饭……他说,他已经吃过了,就在山下民房里休息了……”

“那就算了吧!”韦杰挥了挥手。

查副军长避而不见,是有气?还是……韦杰心里也明白。查玉升原是十四军的一个师长,是陈赓的老部下,部队入朝后,他才从南京军事学院匆匆赶来上任。这个人作战勇敢,个性很强。五次战役开始后,让他分管六十军后勤保障,他心里不乐意。加上仗打得不痛快,二阶段又一再失利,他心中肯定牢骚不少……但是,牢骚也罢,窝火也罢,怨天怨地也罢,韦杰早已想通,除了部队该汲取的教训应当好好总结之外,说到责任,应该自己承担!

“老韦,”袁子欣开口了,“查玉升不上山,就算了……我看,对一八〇师的损失经过,我们应该尽快向上做出汇报和检讨……”

“嗯,是该马上起草一份电报。”韦杰思虑地说,“就以我个人名义检讨吧!”

“不,以我们俩的名义!责任你不必抢,首先是我!”袁子欣说。

韦杰转过身来,停下脚步,望着袁子欣。刹时,他的心头翻起一个热浪,双眼在篝火的映照下,闪着点点泪光。

夜深了,韦杰依然在掩蔽部里的蜡烛光影里,一字一句修改着电报草稿。从这时起,他便开始了对五次战役一八〇师受损失之经验教训的认识、检讨过程。这种自觉的、主动的认识再认识的过程,一直跨越了漫长的三十多年。直到韦杰从大军区副司令员的岗位上退居二线担任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后,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将军在临终前,依然用颤抖的手,继续书写着“关于抗美援朝五次战役一八〇师遭受重大损失原因的回顾”,目的是为了借鉴历史,警醒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