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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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代后记(1)

我眼中的父亲袁珂

袁思成

中国神话之所以可与古希腊神话、古罗马神话、古巴比伦神话媲美而又自成一支独具体系的神话,这是与父亲袁珂数十年的艰苦卓绝努力分不开的,父亲使它昂首阔步走向了世界。

中国神话是一笔古老而宝贵的文化遗产,然而数千年来未曾有人加以全面系统地搜集整理,致使我们这个拥有神话资料最丰富的国度,蒙受着被外国人视为“没有神话的国家”的不白之冤和奇耻大辱。父亲十分清楚自己所要攀登的中国神话学的巅峰是如此的陡峭险峻、步步荆棘,但他怀着对祖国民族文化的一片赤子之情,六十年如一日“博观泛览,手不释卷,焚膏继晷,恒兀穷年”甘坐冷板凳,埋头钻研神话,把散落在群籍中的吉光片羽遴选出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流光溢彩。换而言之,将中国古代神话十分丰富而零散的资料熔铸成了一个具有系统的整体,他终于攀登上了这座曾令无数代人望而却步的高峰,取得了举世公认的丰硕成果,创建了中国神话学宏观构架,为中国神话学的创立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

茅盾先生是中国神话的开山祖师之一,早在1929年1月上海世界书局就出版了他的《中国神话研究ABC》。这是我国第一部关于中国神话研究的学术专著。谁都知道他是中国文坛的巨匠,他又为何偏偏要写这部专著呢?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西方学者对中国神话理解得很肤浅甚至很荒谬,如有学者所用的神话资料竟全部出自《封神演义》这部小说。更有荒唐的论调,认为中国人的智力发展在非常早的阶段就已经呈停滞状态,因而不能产生像希腊、北欧那样丰富的神话。他对这些不符合起码科学要求的论点深感不满,所以撰写了这部专著,用神话学的观点,在叙述世界各民族神话的同时,努力把中国神话置于世界神话之林,揭示出它们与世界各国神话的共同性,此书对提高中国神话的地位起了很大的作用。

茅盾先生曾在1978年10月8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重印〈中国神话研究ABC〉感赋》一诗,大发肺腑之言:“五十年前流亡日,文坛争论正喧阗。聊驱蚊蚋搜神话,不料专家出后贤。病眼迷离感慨多,椎轮大辂竟如何。少年锐气今消歇,仰望专家阿弥陀。”此处专家指袁珂。茅盾先生的期许与赞赏让父亲深受感动,父亲表示在神话研究上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之心。

父亲在漫长的学术生涯中,辛勤耕耘,填海追日六十年,可称得上高质、高产。八百万字的著作,其中不少作品被译成了日、俄、英、德、法、西班牙、韩等十多个国家的文字,并产生了广泛影响,为宏扬华夏文化、促进国际文化交流作出了突出贡献。

神话思维即早期人类思维

父亲长期从事人类早期思维研究。他发现:“刚刚进入历史的原始人,的确浑噩得像动物,连生和死都不能分辨。后来渐渐理解到受创出血的死,但是对于睡眠状态的死却不能理解。再往后连睡眠状态的死都能理解了却又因为做梦看见死者向他走来,因而幻想人的身体内有一个灵魂住在里面……由于相信人有灵魂,推而广之,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也都被设想为有灵魂的了,万物有灵论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万物有灵论是原始人对自然界各种物事的初步的拟人化……由此而产生原始拜物教。《山海经》所叙的各种山林水泽的怪神怪兽,《海经》所记叙的火神祝融,《楚辞·九歌》所记叙的日神东君,都可见到原始社会自然崇拜的迹象。”这种初步的拟人化表明,在原始神话阶段,人和世界已经开始有一种能动的、构造的关系,也就是美国神话学家戴维·得明所说:“神话的语言和形象表达了人类对自己与宇宙的关系的感知。”父亲所提出的神话思维概念是这样阐述的:“早期原始先民用神话思维的眼光看世界,以身边切近的动植物为题材。就基本活动的表现形式看,略近于童话,就其内容含义看,又略近于寓言。因而原始社会的这类神话,流传演变到了后世,就成了意识或童话,文学家得以利用它来驰骋想象,哲学家也得以利用它来发展思维。它和童话、寓言不同之处只是在于:它里面所叙写的能言会走的动植物,在原始人眼光看来,却是实有的东西;而童话或寓言写的能言会走的动植物,却只不过是拟人化的文学形象,或者竟是一种比喻,一种假设。但童话和寓言的总根子,还是在古神话……”法国的学者列维—布留尔在他的《原始思维》也指出:“我们思维和说话都借助概念。但对原始人来说,词,特别是那些表现了神话中描写的集体的观念的词,则是一个神秘的实在,而其中每一个实在又决定一个力场。”即原始神话是原始思维的产物,原始思维受萌芽状态宗教意识的限制。

原始神话思维是一个发展的概念,是随着语言的发展而发展的。其中最主要特征是“物我混同”,是“互渗律即混沌律这个特征”。

神话的非理性特征还主要表现在神话思维没有概念的演绎和逻辑的规则。远古的原始人像儿童一样,认识事物只凭主观上的感觉、情感和幻想,分不清事物之间的区别和矛盾,思维不遵循因果、逻辑规律。父亲说“原始思维是不合逻辑的逻辑”。如果说原始思维有什么逻辑的话,那就是情感的逻辑和生命统一性的观念。在情感的逻辑下,事物之间消除了对立界限,万物为一、天人合一。在原始思维中,宗教、神话、艺术都采用形象思维,一切观念的阐述与表达都依感官直接感受到的具体物象。原始人的语言中没有抽象的词,而往往用具体的物象来表现。在探究宇宙起源、人类由来、神的产生等问题时,他们常常通过形象的描绘与表述,拟人化的方式则成为最早的想象手段,并且成为当时人们感受自然、描述自然、解释自然的唯一手段。正如黑格尔所说:“古人在创造神话的时代,生活在诗的气氛里。他们不用抽象演绎的方式,而用想象创造形象的方式,把他们最内在最深刻的内心生活转变成认识的对象。”归纳起来,原始思维即神话思维这种“拟人化”的、“物我混同”的思维状态,是上古时期人类唯一的意识形态,其宗教、艺术、哲学均处于萌芽状态,浑然未分。

人类永恒、神话永恒、艺术永恒

21世纪初,人们在耽于物质享乐的同时放逐了精神上的追求和生活形而上的反思:在物质繁荣兴盛的后面是人信仰的崩溃、理想的幻灭。人类体验到无法排解生存的荒诞、空虚和精神上的无家可归。人们在欢庆电脑、宇宙航天时代到来的同时,却为精神的荒芜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人成了工业化的奴隶,机器上的螺丝钉,精神麻木、委顿,面对世界和人生,只剩下斤斤计较的功利打算,丢掉了诗意的想象和对幻想的追求。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鲜花般的微笑、绚丽的落日、肃杀的秋风、凋残的落叶,而满脑子却是享乐的物欲思想,泯灭了审美的感性冲动,生命中只有一点点可怜的动物般的生理需要。面对空寂的神殿,人们历经了灵魂的漂泊,心灵深处是否真的拒绝神话的救助呢?回答是否定的!西方学者勃列克尔说:“我们的时代离开生命的本源愈远,艺术和诗歌就坚决地渴求回到那里去。向往原始模型、榜样,向往藏在深处不变的东西,出现了只有艺术家才能满足的迫切要求。”当代西方艺术出现的向往古代神话、仪式、梦幻的回归,实际上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在寻找失去的精神伊甸园,也是站在灵魂荒原上的艺术家对人类沉沦的呼唤和警示。他们企图借助神话、诗和艺术去唤醒人类“窒息”了的审美冲动,重塑人类的灵魂形象。因此,这就不难理解罗伯·葛利叶的话:“此刻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神话的社会,我们周围的一切成分都是神话的成分。”尼采对此深有感触:“失去神话的现代人永远追寻着已经逝去的东西,他们孜孜不倦地挖掘着,意欲寻根,尽管他们不得不在最远古的古物中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