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留学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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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九一一年一月卅日至十月卅日(2)

上课。今日植物课为野外实习,踏枯树以渡溪,攀野藤而上坂,亦殊有趣。

夜读倍根文。倍根有学而无行,小人也。其文如吾国战国纵横家流,挟权任数而已。

四月廿六日(星三)

上课。读Minna。得母书。

四月廿七日(星四)

上课。作气象学报告,论空气之流动(CirculationofAtmosphere)。作倍根文提要二篇。

四月廿八日(星五)

上课。作倍根《友谊论》提要。

美国画家Melchers尝画《圣餐》(TheCommunion),为一时名作,有Hawkins者以重价购之,以赠此间大学,今悬于文学院南廊。今日为作一记。

四月廿九日(星六)

天时骤暖至八十度以上,不能读书,与沈、陈诸君打纸牌,又与刘、侯诸君打中国牌,以为消遣之计。

夜赴世界会之“美国夜”(AmericanNight)。

四月卅日(星期)

晏起。读生物学。打牌。

同室陈君赴某地神学院之招,往为演说中国教会情形,今日归为予谈此事甚有趣。

读Emerson’sFriendship,甚叹其见解之高,以视倍根,真有霄壤之别。

五月一日(星一)

生物学为野外实习。读Minna。

连日热极,今日下午忽雨雹,继以大雨,积暑尽祛矣。

五月二日(星二)

今日遂甚冷,犹有雨也。

作一文,评倍根与爱麦生之《友谊论》。

五月三日(星三)

今日微雪,中历已四月矣,而此间犹至冰点以下。

得家书。得友人书甚多,极慰。

作书复怡荪,怡荪两次来书,词旨畅茂,进境之猛,可钦可钦。

五月四日(星四)

读倍根之《建筑》与《花园》两文,皆述工作之事。惟此君为英王进土木之策,其逢迎之态,殊可嗤鄙。

五月五日(星五)

作一文评倍根《财富篇》,此文与小考同等。

读《豳风》。《豳风》真佳文。如《七月》、《鸱鸮》、《东山》,皆天下之至文也。

五月六日(星六)

读艾迭生与斯提尔(AddisonandSteele)之《旁观报》(Spectator)论文集。

打牌。夜赴中国学生会。

五月七日(星期)

作一文论倍根,以中人眼光东方思想评倍根一生行迹,颇有苛词;不知西方之人其谓之何?

五月八日(星一)

上课。读《旁观报》。

连日春来矣,百卉怒长,嫩柳新榆中,天气骤暖,如在吾国五六月间;盖此间无春无秋,非大寒即大热耳。

五月九日(星二)

上课,作植物学报告。

五月十日(星三)

读《旁观报》中有WestminsterAbbeyandVisionsofMirzah二篇,余极爱之。

读Johnson’s《Addison传》。

五月十一日(星四)

上课。

夜读《小雅》至《彤弓》。“受言藏之”、“受言櫜之”等句,忽大有所悟。余前读诗中“言”字,汉儒以为“我”也,心窃疑之。因摘“言”字句凡数十条以相考证,今日始大悟,因作《言字解》一篇。久不作文,几不能达意矣。

五月十二日(星五)

Minna已读毕。今日读歌德(Goethe)之HermannandDorothea。读AddisonandSteele二人传。

打牌。

五月十三日(星六)

今日英文小考,即作AddisonandSteele二人传。

至PercyField看联合运动会(Track)及棒球(Baseball),是日康乃耳与普林斯顿(Princeton)竞争,结果康乃耳胜。

〔附注〕TrackMeet今译“田径赛”。

五月十四日(星期)

作生物学报告。

夜与刘千里诸人打牌。刘君已毕业,云下星期二将归祖国矣。

五月十五日(星一)

得君武一片。

生物学课观试验脑部,以蛙数头,或去其头部,或去其视官,或全去之,视其影响如何,以定其功用。

五月十六日(星二)

植物学课往野外实习,行道甚远。读歌德之HermannandDorothea。读《旁观报》。

自今日为始,每日读书有佳句警句撷录其一,另纸录之。

五月十七日(星三)

读HermannandDorothea。改所作诸文。

得家书及友朋书甚多,一一复之。怡荪来书有“世风日下,知音不可得,得一性情中人,吾辈当性命视之--然而不可得也!”

五月十八日(星四)

大热。

昨夜往听Prof.JohnA.Lomax演说,题为CowboySongsinAmerica,盖即吾国所谓《牧童放牛之歌》。此君搜求甚多,亦甚有趣。

五月十九日(星五)

苦热不能作事,作诗一篇,写此间景物。兼写吾乡思。

孟夏

孟夏草木长,异国方深春。平芜自怡悦,一绿真无垠。

柳眼复何有?长条千丝纶。青枫亦怒茁,叶叶相铺陈。

小草不知名,含葩吐奇芬。昨日此经过,但见樱花繁;

今来对汝叹,一一随风翻。西方之美人,蹀躞行花间:

飘飖白练裾,颤颤蔷薇冠。人言此地好,景物佳无伦。

信美非吾土,我思王仲宣。况复气候恶,旦夕殊寒温。

四月还雨雪,溪壑冰嶙峋。明朝日杲杲,大署真如焚。

还顾念旧乡,桑麻遍郊原。桃李想已谢,杂花满篱樊。

旧燕早归来,喃喃语清晨。念兹亦何为?令我心烦冤。

安得双仙凫,飞飞返故园。

夜读Macaulay’s《Addison传》,爱不忍释,计全篇七十九页,读毕已钟二下矣。

五月二十日(星六)

郭守纯君邀往Cayuga湖上荡舟游览。余来此几及一年,今日始与湖行相见礼。湖水稍有浪,然尚不碍舟行,景物亦佳,但少点缀耳。

是夜,赴中国留学生年宴。

五月廿一日(星期)

大热。读HermannandDorothea。

作家书上吾母,另以一书寄冬秀,吾母书言冬秀已来吾家,故以一书寄之。

五月廿二日(星一)

上课。作植物学报告。

大热至华氏表百零三度。夜中犹热,窗户尽开,亦无风来,即有亦皆热风,尤难堪也。而百虫穿窗来集,几案口鼻间皆虫也。此真作客之苦况矣。

五月廿三日(星二)

上课。

傍晚时,大雨如注,积暑尽除,始能读书。

读气象学,明日将有小考。

五月廿四日(星三)

英文小考。气象学小考。

得家书。得德争书,大是快事。作书复德争。

五月廿五日(星四)

上课。读HermannandDorothea。夜读Macaulay’sLeighHunt。

五月廿六日(星五)

上课。读《说文》。

连日精神疲倦,终日思睡,下午昼寝,及觉已过七时,几误餐时。

五月廿七日(星六)

今日为校中所谓“春朝”(SpringDay)假期。赴SpringDay会场。

下午,读英文诗数家。

是日,本校与哈佛(Harvard)竞舟,与耶而(Yale)竞球,皆大胜;又参与美国全国运动大赛(Track),亦大胜;尚有小竞皆胜:计一日而七捷,此间士女喜欲狂矣。

五月廿八日(星期)

看报。美国报纸逢星期日则加图画增篇幅,价亦倍于平日,盖星期无事,几于无人不读报。

读Macaulay’sByron。

五月廿九日(星一)

上课。夜作一英文小诗(Sonnet),题为FarewelltoEnglishⅠ,自视较前作之《归梦》稍胜矣。

五月卅日(星二)

上课。植物学野外实习,行道极远,归途过湖,遂与郭君荡舟入湖游览,一时许始归。

五月卅一日(星三)

上课。有Adams君者,其母来视之,留此已数日,君日偕往游此间名胜,今日来邀余偕往,游Gorge,风景绝佳,惟途中忽大雨,衣履淋漓,且天骤冷,颇以为苦。

六月一日(星四)

上课。连日生物学教授倪丹先生(Dr.Needham)所讲演,均极有趣,此老胸中自不凡也。

六月二日(星五)

写生物学讲义。读《Thackeray’sSwift论》。Swift即着《海外轩渠录》(《汗漫游》)者。Thackeray即着《新妇人集》者。

六月三日(星六)

本学期英文科,余得免考(Exempt),心颇自喜,实则余数月以来之光阴大半耗于英文也(每学期平均分数过八十五分者得免大考)。

写生物学讲义。作生物学报告。

六月四日(星期)

温德文。德文之“主有位”(GenitiveCase)甚有趣,汉文“之”字作主有位时亦与此同,他日拟广此意为作“之”字说。

六月五日(星一)

考生物学。下午考德文。夜打牌。

六月六日(星二)

得大哥一书,以书复之。作书与容揆监督。

阅报见但怒刚成仁于广州之耗,不知确否?念之慨然。

六月七日(星三)

温气象学。考气象学。

下午看《水浒》。久不看此书,偶一翻阅,如对故人。此书真是佳文。余意《石头记》虽与此异曲同工,然无《水浒》则必不有《红楼》,此可断言者也。

六月八日(星四)

读植物学。

得怡荪一书,知乐亭(程干丰)已于三月廿六日谢世,闻之伤感不已。乐亭为松堂翁之子,余去岁北上,即蒙以百金相假,始克成行。其人沉毅,足以有为,而天不永其年,惜哉!

六月九日(星五)

温植物学。

昨日,怡荪寄一长诗哭乐亭之丧,情真语挚,读之令人泪下,为另录一通蔵之。

哭程君乐亭许怡荪

始与君同学,高楼共晨昏。同学数十辈,我独心许君。

气味渐相投,交情日以亲。西阁联床夜,竟夕同笑言。

奄忽尽二载,业毕将离群。离群伤吾意,脉脉不忍分;

故复与君约,担簦游沪滨。从此长聚首,意气弥复新;

齐心同志愿,剖腹见性真。感念时多难,慷慨气益振;

砥复砥,耿耿此心存。岂图旦夕间,堂上萎灵萱!

君躯既清羸,君怀惨莫伸:以此伤心意,二竖遽相缠。

参苓罔能效,怅怅归故园。方期天伦乐,可以疗癏。

何堪风雨夜,西望招汝魂!颜色不可见,徒想平生人。

杳杳即长夜,声气不相闻。君亲素长者,岂弟闻四邻;

君亦无罪过,胡不永其年!天道果何知,已矣复何论!

往岁七八月,自家来贵门。君望见我来,眉宇喜欲颠;

走伻招旧雨,剪烛开清樽。吾适有远行,不得久盘桓。

江天下木叶,明月满前轩;执手一为别,黯黯共伤神。

还问何时会,要我以明春。岂知成虚愿,念之摧心肝?

四野多悲风,哀鸿遍中原,死者长已矣,此生复何欢!

掷笔一长叹,泪下如流泉。

六月十日(星六)

考植物学。

作书寄松堂翁,亦不作慰词。夫天下岂有劝为人父母者不哭其子者哉?

大考已毕,一无所事矣。

第一学年毕矣!

六月十一日(星期)

得保民、仲诚、慰慈、蜀川书。蜀川书言饶敬夫(名可权,嘉应州人)亦死于广州。此君前殉其妇,吾辈救之,得不死,今乃死于革命,可谓得所矣。

读《王临川集》。

六月十二日(星一)

慰慈为我寄《马氏文通》一部来,今日始到。

读(马氏文通》,大叹马眉叔用功之勤,真不可及,近世学子无复如此人才矣。若贱子则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打牌。

六月十三日(星二)

出门旅行第一次,游PoconoPines。十二时廿五分车行,下午五时半到。自Ithaca至此,计百四十七英里。中国基督教学生会在此开夏令会,明日起至十九日止。今日华人到者十三人(到会者不全是基督徒)。

六月十四日(星三)

第一日:中国公学同学陈绍唐君亦来,不相见者三年矣。中国学生来者约三十人,有张履鳌、曹云祥等。游湖上。是夜开会,穆德(Dr.JohnR.Mott)演说,极动人。会已,为欢迎茶会。

六月十五日(星四)

第二日:穆德演说二次,此君演说之能力真不可及。有Prof.Hildebrand之经课及Dr.Beach之讨论会。游湖上。夜会。与陈君谈。与胡宣明君谈。齿痛。

六月十六日(星五)

第三日:李佳白君(Dr.GilbertReid)经课,李君自上海来。洛克乌德君(Mr.Lockwood)演说,亦自上海来者。朱友渔君演说。合影。是日牙痛甚剧,不能赴夜会。早睡。

六月十七日(星六)

第四日:经课。讨论会,题为《孔教之效果》,李佳白君主讲,已为一耻矣,既终,有Dr.Beach言,君等今日有大患,即无人研求旧学是也。此君乃大称朱子之功,余闻之,如芒在背焉。Mr.T.R.White演说《国际和平》(InternationalPeace)。下午为欢迎茶会。夜会。

得希吕一书。

六月十八日(星期)

第五日:讨论会,题为《祖先崇拜》(AncestorWorship)。经课。FatherHutchington说教,讲“马太福音”第二十章一至十六节,极明白动人。下午绍唐为余陈说耶教大义约三时之久,余大为所动。自今日为始,余为耶稣信徒矣。是夜Mr.Mercer演说其一身所历,甚动人,余为堕泪。听众亦皆堕泪。会终有七人起立自愿为耶稣信徒,其一人即我也。

〔附记〕这一次在孛可诺松林(PoconoPines)的集会,几乎使我变成一个基督教徒。这册日记太简略,我当时有两封信给章希吕与许怡荪,记此事及当时的心境稍详细,现在附抄在此,与恰荪信附有八年十月一跋,也附抄在此:

一寄章希吕

希吕足下:

现方外出赴一耶教学生会于Pocono山之巅。此间地高,气爽天寒,有围炉者。

今日忽得由Ithaca城转来手书,读之亦悲亦慰。乐亭之噩耗,已于怡荪手书中知之。自是以后,日益无聊,又兼课毕,终日无事,每一静坐,辄念人生如是,亦复何乐?此次出门,大半为此,盖欲借彼中宗教之力,稍杀吾悲怀耳。乐亭已矣!吾辈生者失一分功之人,即多一分责任,今方求负责任之人而不可得,而忍见沈毅少年如乐亭者夭折以死耶!来书言旧日同学将为乐亭开哀悼会,适与乐亭非独友朋之感而已,岂可默然无一言以写吾哀!惟顷见怡荪已有长诗哭之,适心绪如焚,不克有所作,仅集《文选》句成一联。弟能为我倩人书之否?

此间耶教学生会乃合二会而成:一为美国东省耶教学生会,一为中国留美东省耶教会。中国学生到者约三十余人。适连日聆诸名人演说,又观旧日友人受耶教感化,其变化气质之功,真令人可惊。适亦有奉行耶氏之意,现尚未能真正奉行,惟日读Bible,冀有所得耳。

来书言有“无恒”之病,此为今日通病,不止弟一人而已也。治之之法,在于痛改。其法大概如下:

一、读书非毕一书勿读他书。

二、每日常课之外,须自定课程而敬谨守之。

三、时时自警省。如懈怠时,可取先哲格言如“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古谚)”“德不进,学不勇,只可责志(朱子)”“精神愈用则愈出(曾文正)”之类,置诸座右,以代严师益友,则庶乎有济乎?

居此十日,便仍归去。适有去Cornell之志,不知能实行否?

匆匆奉闻,即祝

无恙。

小兄适顿首

一九一一·六·十七

二寄许怡荪

怡荪吾兄足下:

得手书,及哭乐亭诗之后,已有书奉复,想已得之。此后日益无聊,适大考已毕,益无所事事,适此间耶教学生会会于孛可诺(Pocono)山之巅,余往赴之。此会合二会而成:一为ChineseStudent’sChristianAssociation,一为美国东省耶教学生会。计中国学生到者约三十五人,美国学生约二百人。此山地高二千英尺,故寒如在深秋,早晚有拥炉者,可称避暑福地。会中有名人演说,如Mott,(即《青年会报》所称之穆德,乃世界名人),Beach(此君曾居中国,能通《说文》,亦一奇也),GilbertReid(李佳白)等。弟愁苦之中,处此胜境,日聆妙论,颇足杀吾悲怀。连日身所经历,受感益甚,昨日之夜,弟遂为耶氏之徒矣。想故人闻之,必多所骇怪,颇思以五日以来感人最甚之事为足下言之。

方弟入中国公学时,有同学陈绍唐君(广西人)与弟同班,一年之后,此君忽入守真堂专读英文,后遂受洗为耶教徒。他于前年来美,今于此相见。其人之言行,真如程、朱学者,令人望而敬爱。其人信道之笃,真令人可惊。然其人之学问见识非不如吾辈也。此可见宗教之能变化气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