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宋以还,得者盖寡……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卢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尝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仆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暗识声韵。……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所致。……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以来,年龄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治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仆数月来,检讨囊箧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散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此文学史上极有关系之文也。文学大率可分为两派:一为理想主义(Idealism),一为实际主义(Realism)。
理想主义者,以理想为主,不为事物之真境所拘域;但随意之所及,心之所感,或逍遥而放言,或感愤而咏叹;论人则托诸往昔人物,言事则设为乌托之邦,咏物则驱使故实,假借譬喻:“楚宫倾国”,以喻蔷薇;“昭君环佩”,以状梅花。是理想派之文学也。
实际主义者,以事物之真实境状为主,以为文者,所以写真,纪实,昭信,状物,而不可苟者也。是故其为文也,即物而状之,即事而纪之;不隐恶而扬善,不取美而遗丑;是则是,非则非。举凡是非,美恶,疾苦,欢乐之境,一本乎事物之固然,而不以作者心境之去取,渲染影响之。是实际派之文学也。
更以例明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理想也。“芹泥随燕嘴,蕊粉上蜂须”,实际也。“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理想也。“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实际也。“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至夭折”,亦实际也。(以上所引皆杜诗)庄子、列子之文,大率皆理想派也。孔子、孟子之文,大率皆实际派也。陶渊明之《桃花源记》,理想也。其《归田园居》及《移居》诸诗,则实际也。《水浒传》,理想也。《儒林外史》,实际也。《西游记》《镜花缘》,理想也。《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实际也。
香山之言曰:“自登朝以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治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此实际的文学家之言也。香山之讽谕诗《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之外,尚有《采地黄者》《宿紫阁山北村》《观刈麦》诸诗,皆记事状物之真者,皆实际之文学也。此派直接老杜之《自京赴奉天咏怀五百字》《北征》《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史》《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羌村》《前后出塞》《示从孙济》诸诗。是为唐代之实际派。(李公垂有《乐府新题》二十首,元微之和之有十二首,盖皆在白诗之前,则其时必有一种实际派之风动〔Movement〕,香山特其领袖耳。)
唐代之实际的文学,当以老杜与香山为泰斗。惟老杜则随所感所遇而为之,不期然而自然。盖老杜天才,仪态万方,无所不能,未必有意为实际的文学。若香山则有意于“抉起”“诗道之崩坏”。其毕生精力所注,与其名世不朽之望,都在此种文字。“其余杂律诗,非平生所尚……略之可也”,则虽谓香山为纯粹的实际派之诗人可也。吾故曰:“上所录之文,乃文学史上极有关系之文字也”,可作实际派文学家宣告主义之檄文读也。
梅觐庄携有上海石印之《白香山诗集》,乃仿歙县汪西亭康熙壬午年本,极精。共12册,两函。有汪撰年谱,及宋陈直斋撰年谱。汪名立名,吾徽清初学者。
香山生代宗大历七年(壬子),卒于武宗会昌六年。年七十五。
二六、读香山诗琐记
(八月四日)
上所举香山之实际的诗歌,皆记事写生之诗也;至其写景之诗,亦无愧实际二字。实际的写景之诗有二特性焉:一曰真率,谓不事雕琢粉饰也,不假作者心境所想象为之渲染也;二曰详尽,谓不遗细碎(Details)也。
例一长途发已久,前馆行未至。体倦目已昏,瞌然遂成睡。右袂尚垂鞭,左手暂委辔。忽觉问仆夫,才行百步地。……
例二《游悟真寺诗》一百三十韵。以此诗与退之《南山诗》相较看之。
香山《琵琶行》自序曰“凡六百一十二言”,各本皆然,乃至各选本亦因之不改,其实乃六百一十六言也,盖八十八句。
香山《道州民》一诗,佳构也。“……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何其简而有神也。“……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此亦不用气力之佳句也。
东方人讳所爱敬,西方则以所爱敬名其子孙。此诗云“生男多以‘阳’为字”,则此风固不独西方人所专有也。
新乐府之佳者亦殊不多,《上阳人》《折臂翁》《道州民》《缚戎人》《西凉伎》《杜陵叟》《缭绫》《卖炭翁》《盐商妇》之外,皆等诸自郐以下可也。
以《长恨歌》与《琵琶行》较,后者为胜也。《长恨歌》中劣句极多:“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几不能卒读。《琵琶行》无是也。
香山少时有《望月有感寄诸兄及弟妹诗》,中有“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之句,亦古别离之月也。
二七、札记不记哲学之故
(八月五日)
或问吾专治哲学,而札记中记哲学极少,何也?则答之曰:正以哲学为吾所专治,故不以入吾札记耳。吾日日读哲学书,若一一以实吾札记,则篇幅时日皆有所不给。且吾之哲学功课,皆随时作记(Notes);其有有统系的思想,则皆着为长篇论文,如前论墨子、康德(Kant)、胡母(Hume)诸文,皆不合于札记之体例也。且吾札记所记者,皆一般足以引起普通读者之兴味者也。哲学之不见录于此也,不亦宜乎?
二八、老子是否主权诈
(八月九日)
今当记哲学矣。《大中华》第六号有谢无量着之《老子哲学》一文,(第五号载其上篇,吾未之见。此篇名《本论》,岂上篇为老子传述及其行实耶?)分《宇宙论》(一、本体论--Reality,二、现象论--Appearance)《修养论》《实践道德论》《人生观》《政治论》《战争论》《老子非主权诈论》《老子思想之传播与周秦诸子》诸篇。其《宇宙论》极含糊不明,所分两节,亦无理由。其下诸论,则老子之论理哲学耳,所分细目,破碎不完。其论“老子非主权诈”一章,颇有卓见,足资参考:
甲、误解之源
老子曰:“将欲噏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三十六章)又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六十六章)
乙、攻击老子之言者
程子曰:“与,夺,噏,张,理所有也;而老子之言非也。与之之意,乃在乎取之;张之之意,乃在乎噏之:权诈之术也。”(《性理大全》)又曰:“老子语道德而杂权术,本末舛矣。申韩张苏,皆其流之弊也。”(《二程全书》四十一)朱子曰:“程明道云:‘老子之言窃弄阖辟也者,何也?’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类,是他亦窥得些道理,将来窃弄,如所谓代大匠斫则伤手者,谓如人之恶者,不必自去治他,自有别人与他理会,只是占便宜,不肯自犯手做。”(林注《老子》引)
丙、老子之语同见他书
《管子·牧民篇》:“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韩非《说林》上引《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丁、古来注《老》之说
(一)韩非《喻老》以越之事吴喻“噏张”“弱强”二语,以晋之赂虞喻“取与”。
(二)王弼云:“将以除强梁,去暴乱,盖因物之性,令自即于刑戮。”
(三)河上公章句云:“先开张之者,欲极其奢淫也。先强大之者,欲使遇祸患也。先兴之者,欲使其骄危也。先与之者,欲极其贪心也。”
大抵天之于人,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得道之人,知其如此,则执其柔,退所以自固。列子《黄帝篇》引鬻子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此之谓也。
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此亦言强者弱之,刚者柔之,乃天之道。……已上所谓张噏强弱云云,盖天之循其自然以除去其害之道耳,毫无功利之心于其间也。
《易》云:“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中庸》云:“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皆同此理。
〔适按〕右所论足备一说而已,亦不尽然。谓老子非主权诈是也,而其说则非也。王弼所谓“因物之性,令自即于刑戮”,亦是阴险权诈之说。
吾为之说曰:“纵观天道人事,凡极盛之后,必有衰亡。反言之,则衰亡之前,必有极盛。此盈虚消长之理,随在可见。无张又何须噏?无强又何从弱?不兴又何所废?不有又何所夺?老子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二章)者是也。盖所谓对待之字,如有无,强弱,高下之类,皆迭为盈虚消长,有其一,必有其二。若天下之人皆如埃田(Eden)囿中之夫妇,未识智慧之果,不知善恶之别,则天下更有何恶?恶者,不善之谓,对善而名者也。故曰,‘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知道者明于此旨,故每见强则思弱,见张则思噏,见兴则思废。凡强也,张也,兴也,与也,皆弱也,噏也,废也,夺也之征也。几已兆矣,故曰‘微明’,微明也者,隐而未全现之征兆,非凡人所能共见,惟知者能见之耳。”